这是孝先在深山转悠了近两个月以来见到的第一个人!只见他身材粗壮,茂密蓬乱的半截头发,七拧八翘的皮褂,褴褛不堪的皮裤,笨拙拙的两只大皮窝子(怪不得留下偌大的脚印),既兴奋又羞涩的神色。那人注视孝先良久,猛然山洪突发似的哭叫着跑下坡来。
孝先大致上也认出了来人,就是他孜孜以求、苦苦寻觅的梦中人狗娃子兄弟!他赶快收了笛子,急急迎上前去,和来人紧紧拥抱在一起,热泪流在一起。好一会儿,二人只是呜咽,抽搐着喉结,谁也不曾言语。真是此时无声胜有声,泪眼相对心贴心。渐渐地二人恢复了平静,这才一问一答地回起话来:
“孝先哥,我险些不敢认你,你清瘦得一身骨头,剃光了头!要不是你的笛声……”狗娃子抹着泪道。
“你也叫我恍惑了一阵,脸皴得像块冬瓜皮。那头发留下半截多麻烦,深山老林,牵来扯去的,干活碍事。”孝先心疼地摸了下狗娃子的脸。
“孝先哥,你是专程找我的?我爹他还好吗?”
“老人家还好。为了找你,六七年光景,骒马都跑死了。我心中没底,只好豁出来,从西端山口开始,一个山沟一个山沟挨着找过来的。老婆娃娃撂在家里,麦头子快落地了。今天你还不出来,我就下山了。老人家的双眼都给望穿了!狗娃兄弟。”话没说完,孝先已泣不成声。
“我是不孝之子,可也没办法,一来不敢出山,二来这深山荒坡,撂下女人娃娃咋行!”狗娃子哽咽道。
“好了!找到你就是咱两家天大的喜事!孝不孝就免了,以后再说。”孝先振作起来,兴奋地道。
“走,孝先哥,吃狍子肉去!听到你的笛声,我就点火煮上了。寒碜得很,也不怕你笑话。”狗娃坦诚地道。
“走!看你说的,咱兄弟谁看谁的笑话?那不是走投无路嘛。”
孝先拉住狗娃的手道。
大青马掠见主人要走,慌得咽不下嘴边的青草,嘶鸣着赶来,嗅着狗娃子肩膀,好生亲热。狗娃子动情地抚摸着大青马,说:“你还记得我?”
人喜身轻,相隔几里的炊烟不觉得已在眼前。狗娃子人还未到,就高声大嗓门地报信:
“冬月,孝先哥真的来了!娃他妈,快出来呀!”冬月羞羞答答地挪出了身子,看样子要生了。她所穿的红花布衣破旧不堪,这恐怕是她羞于见人的主要原因。模样挺惹人的,怪不得狗娃子被迷得连老子都不要了。孝先心里这么思量着,怜悯之心油然而生。该如何帮助一下小两口?孝先对冬月微微笑了笑,说:“弟媳妇好。一路只带些干粮糊口,也没带啥礼品,大叔进山时一定补上。”说着,孝先一脚先踏进了屋。狍子肉味已浓香扑鼻。一间屋子不大,石块砌成的,墙上挂满了兽皮。一个男孩和自家的老二差不多大,黑乎乎的,怯生生的;一个女孩还在睡着。铺的盖的都是皮子。小两口过着几千年前原始人的日子。
“孝先哥,吃肉吧。没调料,也没别的,胡将就,穷凑合。那时走得急,除了随身带的刀子,就带来了这口锅,要不然,得生吃。”
“好,好。”孝先一个多月没沾油花肉星了,确也馋了。自家兄弟,也不客气,吃了一肚子野味,倒头就睡。一觉醒来,已是红日西坠,皓月当空。小两口仍旧以肉代饭,孝先坚辞不吃,只好以肉汤代茶,边喝边聊。狗娃子兄弟点燃了用泥巴自捏的台灯,野麻捻的灯芯,用野猪油浸透后盘在台灯顶端的窝窝里,油腻腻的,也还好用。
兄弟俩分别七年了,难得一聚,自然话多。再说两人经历都挺特殊,互不了解的事儿就更多,尤其孝先故事太多,只能捡主要的通报通报:千里娶妻,哭祭先人,一棵树草安新家,早生贵子,造访深山。在说到兴冲冲喜洋洋领着新媳妇回到家里、村落坍塌一片、和媳妇哭祭一节时,狗娃兄弟落泪不止。直到哈欠连连,二人才熄灯入眠。
第二天,早饭还是肉。饭后,孝先要回马下山,清理了一下干粮袋,留了够两顿的炒面,剩余的炒面干粮全都留给孩子。小两口说啥不依,害得孝先挖空心思找说词:
“炒面能止娃娃拉肚子。我回家还带那么多做啥?不比你们荒山野岭的,收下,啊!兄弟。”
狗娃子两口见孝先一本正经,便不再推辞,取来两大块熏肉,塞进孝先的干粮袋里。孝先不好谢绝,愉快地收了。
孝先抱起两个孩子,亲了亲,别了冬月,上路了。狗娃子一直陪送,出了石门子,临别时,狗娃子说:
“我爹这两天要来,我就下石门子,到岔路口接他。”
“好,记住了。”孝先在狗娃子肩头上拍了一把道。
狗娃子扶孝先上马,洒泪挥手告别。
孝先不时回头挥手告别,离开康家石门子,徐徐下山,直到看不见狗娃子,才松开缰绳,轻磕双脚,信马由缰,向山外奔去。
双杏满脸阴云,嘴上不说,心里七上八下,一个劲儿念叨着:五十三天啦,该不会出啥事吧?越是念叨,眼皮越是直跳,跳得双杏心神不定,好生害怕,做事总出差错,丢三拉四的。跟孝先在家时相比,她全然是另外一个人。
康大叔也心事重重,无心干活,只是吧嗒吧嗒抽烟,不敢言语。
为了找儿子,让孝先深山冒险,不出事便罢,出事他就无地自容,整日丢了魂儿似的,傻呆呆的。
老大、老二放牲口回来就问:
“妈,我爹啥时节回来?”
双杏故作镇静地回话:
“明天。”
过了两天,老大老二又问:
“妈,我爹咋还不回来呀?”
双杏被问得心烦意乱,阴沉着脸说:
“我咋知道!我问谁去?大门外看去!说不定已到门口了。”
哄得老大、老二领着老三、老四来回跑。
看看日已偏西,女人正给孩子喂奶,突然传来老二惊喜的叫声:
“爹回来了!”
女人盼望这一声,巴不得这一声,她又喜又急,从孩子嘴里拽出****,扣子都顾不上系,从炕沿上一起身,奔出屋外,果然真的!
孝先由康大叔笑呵呵陪着。孝先惊奇地看着康大叔的光头,笑了。老大领着老三、老四随着,群星捧月似的,簇拥着孝先徐徐而至。孝先见女人含着泪花奔来,心里有些吃紧,怕她当着老少爷们失控扑在自己怀里,孝先停住了。女人临阵也收敛了那狂热的喜庆所怂恿的冲动,仅一步之差,她也站住了,闪着晶莹的泪花,瞅着丈夫,心疼地说:
“五哥,你咋瘦成这样?眼窝深深的,成了皮包骨头!”
康大叔接上话茬儿说:
“外出久了,都这样。”
女人转缓语气,情意浓浓却又一字一板轻轻地说:“总算把你盼回来了。”
老少人等的目光都转注在她身上,女人意识到了这一点,才发觉自己由于情不自禁的失态,以至那敞露半个胸怀的衣襟还没系上。她羞赧地急忙偏转身子掩饰,速速系上。待她转身过来时,汉子笑嘻嘻地对女人说:
“看把你们都担心坏了,不光找到了狗娃兄弟,你看,马背上是啥?”
女人这才把视线转移到马背上,只见鞍桥上伏着个病态的小女孩,头戴翎羽帽,身穿白皮袍,四五岁模样。女人愣住了,心想这是咋回事?
汉子见状,缓缓地解释说:
“常听说书人道:‘祸不单行,福不双至。’我这次倒好,眼看没指望了,回吧!半路上又折回去,大青马把我驮到石门子。唉,一阵子笛声,狗娃兄弟从天而降,你说是不是大喜大福!回家时,眼望山路走尽了,嘿,耳边传来娃娃的哭声,给你捡回一个花绷楞登的丫头,咋样?不是又添一喜一福吗。”
“好好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一群光头添个留辫子的,花哨,现在当丫头养,长大了做媳妇亲。”康大叔乐呵呵地对着双杏道。
双杏眉开眼笑地刚要伸手去接,被大叔拦住了。只听大叔说:“别忙,你还贴身子奶着娃娃哩,先让我调理一下再说。”说着把马背上的小女孩接到怀里,抱放在明间的炕上。
孝先卸了马鞍,老大牵马入厩,老二提着干粮袋,双杏随后挟着皮袄,先后拥进了明屋。沉默了五十多天的屋子一下喧闹起来,红火起来,充满了欢快的喜庆气氛,特别是康大叔和双杏,沉浸在幸福之中,一直乐得合不上嘴。双杏手里不停地干着营生,嘴里不断地问这问那。
康大叔悉心地给那小女孩从头到脚擦洗,发现脸颊脖颈、脚腕有了水泡,他断定是出天花,不是其它什么大毛病,心里才宽松了许多。
双杏的脸像绽开的芙蓉,光彩照人,腿来回奔波,手不住地忙活,烧水沏茶,恭恭敬敬地端给大叔,温情脉脉地递给丈夫,热呵呵地送到小女孩手里。和面炒菜,推面拉面,她要给丈夫补上午饭。近两个月来她头一次给丈夫做饭,别提那忙活劲儿高兴劲儿,笑波洋溢,声气动人。
“五哥,你运气真好。咋拾来的?”女人好奇地刨根问底。
“路过军塘湖畔,听到娃娃死声讨怪地哭,嗓子都哭哑了,寻声过去一看,在有羊粪蛋的毛草窝窝里躺着个女娃子,病恙恙的,乏兮兮的,快没神思了。咋办?眼见是个活人,咋能忍心不管!我给她灌了些水,喂了些炒面,她立马精神了好多,两只眼睛叽哩咕噜的,怪逗人的。左看右看不见人,问她谁家的娃娃,她只是摇头。没人主儿,送都送不回去。我就把她驮回来啦。”孝先将拾孩子的经过简单地叙说一遍。
“想必是蒙古哪个部落的人家,见娃娃烧得迷迷糊糊,昏昏沉沉,只当没救了,就撂下赶着羊群走了。这娃娃命大,遇上了孝先这个大善人,也算是造化,命该如此。将养几天,天花儿出齐了,也就没事儿了,好好养去吧,就当你生的。”康大叔谆谆开导着。
“大叔说得是,我也这么想着,不吊大肚子,平白得了个女儿,五哥,你好福气,就叫她花儿吧。”女人笑盈盈地道。
“孝先呀!把你劳累扎(很)啦,五十多天,你咋个找到狗娃子的?”康大叔感激不已地问。
“进南山的口子好多个,我一马跑到西边,从金河滩那个口子起头,一个山沟一个山沟挨个去找,铜笛一曲一曲地吹,梳头一样……”
当讲到金河滩睡觉遇狼群时,把女人吓得直弹舌尖“啧啧”,孩子吓得伸直了舌头。
当讲到瞎熊沟遇险时,女人惊得“哎哟”一声,目瞪口呆。孩子们不知深浅,却一个劲儿问熊是个啥东西,长得啥样,厉害不厉害?
康大叔插话解释说:
“熊可厉害了,老虎都不敢惹它。这里的熊毛很长,棕色的,眼力不大好,人就叫它瞎熊,能站着走,会上树,碗口粗的树它都能扳倒,抓住人以后,两只前掌左右一拉一扯,就撕成两半!”
“噢哟!”孩子们这才惊得长嘘不绝,晓得了熊的厉害。
“好歹有惊无险。五哥,你可经了世面,把我们听的人都吓出一身冷汗。”双杏疼爱有加地道。
“那叫啥世面!狼呀熊呀,以前都见过,真正的大世面还在后头哩。”孝先不以为然地道。
“看把你还快活的,山沟里还能有个啥大世面!”双杏半信半疑。
“嘿!那几房高的石壁上,刻了好多人像画,见也没见过,听也没听过,你要见了,保准吓一大跳。我就是在那石壁下才见到了人的脚印,拿出铜笛那么一吹,唉,你当咋的,石壁西边升起了炊烟,接着那狗娃兄弟就从天而降!要不是这支铜笛,相见的机会就错过了。兄弟相见,谁也没说话,就是个抱头痛哭。”
孝先顿了下,拭了把泪,说:
“你们哪里知道,狗娃兄弟听到笛声,把狍子肉都给我煮上了,所以才冒起青烟,让我看见了。”
康大叔不再吧嗒吧嗒吸烟。他先是老泪纵横,后来当讲到“兄弟相见,谁也没说话,就是个抱头痛哭”时,怎么也抑制不住内心积压多年的冲动,一下子犹如火山喷发,失声痛哭起来。孝先的叙述这才停了下来。
女人把饭菜端好了,殷勤地说:
“吃吧,几十天没尝你婆姨的手艺了。大叔,高兴事儿,过不了几天,您父子就会团圆,您再吃点,啊。”
康大叔止住了哭声,一个劲儿重复着说:
“孝先呀,多亏了你,大恩人啊!大叔咋个谢你?”
孝先夫妇连忙一迭声地说:
“大叔您见外了,应该的,您的大恩大德,我们也报答不清啊!”
孝先津津有味地吃罢饭,感叹地说:
“几十天了,今天才吃上了可口的饭菜。狗娃兄弟一家怪可怜的,顿顿吃肉,喝肉汤;他不敢出山,皮子挂满了墙,给媳妇娃娃换不来衣裳穿;媳妇快坐月子了,大的是个儿娃子,二的是个丫头。噢,干粮袋里有狗娃兄弟送的熏肉哩,一块狍子肉,一块野羊肉。娃他妈,切一盘过来,让大叔尝尝。”
女人把熏肉切好端上来了。女人娃娃们头次吃,只尝了个鲜,并不以为好吃。康大叔一块连一块,吃得有滋有味。
孝先见大叔情绪已恢复正常,缓缓地说:
“听狗娃兄弟说,走得急,只带了口锅,还有随身佩带的刀子。遍山的松树,也没盖个大点的房子。媳妇穿的还是从前的那一套。兄弟穿的那皮褂子,七拧八翘的,皮子没熟,是用石头砸软连起来的。铺的是生皮子,盖的皮子也是砸软的。”
“那孽障,除了会打个猎,别的啥本领都没学下。那时节,教他熟皮子,嫌臭,怕脏;现在可好,外母死在端阳节,顶在结上了。有他的好受。”康大叔恨铁不成钢,抖着胡子生气地道。
女人见时候不早,掌了灯,端了盆热水进了里屋,探头出来对着丈夫说:
“外面滚了几十天,洗洗吧。”孝先进屋去了。康大叔见状,知趣地抱起小女孩到他新盖的房里去了。
孝先洗理毕了,走出来一看,康大叔也走了,小女孩也不见了,纳闷地说:
“唉,娃他妈,康大叔和丫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