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杏又是一番感动,无以言表。她望着孝先的背影,简直不敢相信,世上竟有如此会心疼女人的男人,不由联想起自己的父亲,顿觉妈妈太委屈太苦了。由此,她体会到一种熨心的幸福。可一转念,她望着热气腾腾的烫水,又冒出另一种念头:或许他为了让我服服帖帖地跟他走西域,才这样做给我看的。不管怎的,他总不是恶意,反正我已是他的女人了,想那么多干啥,洗吧。双杏坐在小凳上,拆开长长的裹脚布,将浮肿的脚慢慢放进水里,猛一下提出水面。可孝先说得明白:“天天烫脚,强若吃药。”若不烫,不就失灵无效了吗?对,还是坚持吧。于是她又将脚放进盆去,猛地又提出来,再放进去,再提出来,终于放进去不动了。泡了许久,水不烫了,才洗擦完毕。她索性把脚布也揉搓了一番,晾在椅背上。
孝先进屋了,手里拿着两根细木杆。双杏一时尚未明白过来,待孝先将两把椅子挪到火盆两侧时,她才恍然大悟,心里暗暗钦佩汉子想得周全,难言的默契也叫她舒心地一笑,撩下裤腿,要去倒脏水,被孝先挡住了。
“我来。”
“不。你就叫我去,也好端盆水让你洗洗。”双杏坚持着。
孝先动情地直盯着双杏,这是他最开心的时候。能听到女人一句贴心窝子的话,还是第一次。他哄着说:
“你找不到地方,下一次吧,啊。”孝先硬是接过脚盆走了。赶孝先端水回来,双杏已将脚布搭在木杆上,滴嗒滴嗒冒着水气。孝先见木杆派上了用场,嘴角露出欣慰的笑意。他瞧瞧双杏,是在提醒她,他要将湿漉漉的棉裤脱下来烘干。
双杏见孝先准备脱裤子,倏地转过身去,干脆背着身子,躺在床上。好累的身子,多舒坦的床啊,她还是第一次挨身。十几年来,她一直睡的是土炕。这样想着,她不知不觉竟迷糊了过去。
孝先烫了脚,将腿又洗又搓,直到发红为止。然后他翻转着烘烤棉裤。猛地听到了鼾声,他举目一望,才断定是双杏睡着了。于是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将被子轻轻拉开,被套刚一挨到脖颈,双杏一下子惊醒过来,双目圆睁,瞪着孝先,虽未吭气,眼神却在说:你要干什么?孝先暗暗责怪自己不慎,本想不让她着凉,反倒惊醒了她,解释说:
“你睡着了,不盖被子会受凉的。干脆脱了衣服好好睡吧,啊。”
双杏一听“脱了衣服”的话,高度警觉起来。自打懂事以来,她还从未当着父亲换过衣服。自打十二三胸脯隆起后,她连妈妈也避着。妈妈是这样教的,也是这样做的。现在让她当着男人的面,明灯亮火地脱衣服,她才不干哩。“好好睡觉”啥意思?再说,他太累了,蹚水背人,下身湿不拉耷的,让他睡到床上,好好休息才是。想到这儿,双杏一骨碌翻身下床,将孝先的皮褂子铺在墙角,抱了被子,走到孝先身边停住,认真而又温存地说:“你太累,床你睡。”
孝先眼睁睁地无可奈何。多说何益!双杏铺盖好了后,背过身去,喃喃地说:
“反正我是你的人,父母许的,迟早的事。”
孝先木呆呆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思绪万千。他容易吗?几辈人辛辛苦苦攒了五两多,行程六千多里,为了祭祖娶妻,寻到杏花村,找到卢氏县,辗转问到户县,才见到一迁再迁的本家掌门人。
一路上他尽量不住店,常常在背风处露宿,啃干馍,吃炒面(炒熟的面粉)。快三十的人了,端了家底,总算说了个花媳妇,好歹拜了堂,成了夫妻。换了哪个男人能甘心做挂名夫妻呢!没能入洞房,已使他遗憾怅惘。拜堂也算成亲啊,如今媳妇虽然领着,一路上摸也不能摸,动也不能动,隔着窗纸亲嘴儿,总做不成事。这不,下决心花银子住了店,总想美梦成真,她却执拗地睡地铺了。这两天,孝先虽深感男女之间的距离缩短了许多,有时几乎亲密无间,拉也拉了,背也背了,抱也抱了,可还是不能如愿以偿。“嗨!”孝先无奈地摇摇头,难免一阵惆怅,只得悻悻不悦地继续烘烤他的棉裤,直到烤干为止。
他确实累了,尤其在心想事不成的情绪影响下,更感疲惫。他只好尴尬地上床就寝。可一转念,又迅速翻身下床,来到双杏的地铺边。轻轻的鼾声伴随双杏熟睡着,好安详。孝先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将双杏抱起,轻轻挪着脚步,缓缓将双杏放在床里边。双杏仍在熟睡。孝先这次成功了,他对自己好满意。
孝先辗转反侧,虽说好累,可总睡不着,欲火中烧,实在难熬。
他索性翻身坐起,这是难得的机会,独自眉开眼笑地仔细观赏着女人脸庞的每一部分。他越看,越觉得她每一部分都那么自然、匀称、白净、俊俏,特别是那双水灵灵能勾魂的大眼睛,非常可人。这比逛花园赏花要美千万倍。这人味,这神韵,自然花卉是无法比拟的。他观着、赏着,两张脸几乎贴在一起。猛然,孝先惊醒了,他骂自己混蛋,再下去一分,自己的络腮胡茬岂不扎醒了她。强扭的瓜不甜,眼见得那张初绽的桃花小脸蛋上还遍布稚气,因为疲乏,因为年少,睡得正香正甜,这时候强行取乐,岂不是伤害了她吗?孝先为人慈善,一种疼爱怜惜之情不禁油然而生。算了算了,别干蠢事。她自个儿也认了,“反正”是我的人,“迟早的事”。想到此,孝先吹了灯,无怨无悔地合上疲惫的双眼。一会儿,他也就呼呼入睡了。
直到雄鸡打鸣,双杏才醒了。虽说黎明,天色尚不清明,她的胳膊触到一庞然大物,蹭了一下,庞然大物动也不动。她紧张了,翻身过来,仔细辨别了一下,才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并不睡在地铺上,却睡在大男人身旁。像无意中摸到火炭似的,浑身痉挛,她双手猛地捂住自己的脸,口中失言:
“羞死了,羞死了!”紧接着,她下意识地摸摸衣扣,还是紧扣的;再摸摸裤带,也还是紧的;然后尽量感觉着,全身上下没有什么异常,这才心平气馁地镇静下来。本想再躺会儿,可又怕孝先醒来,谁知道他会做些什么。这一夜虽安然无事,那一定是他心疼我,因为我睡着了而不忍心打扰我休息,要不,怎么会把我抱上床,又轻易放过我?自打进了客店,他眼睛里就馋馋的,作为一个女人,谁还觉察不到这一点?现在我睡醒了,他能饶生?想着想着,双杏像小猫似的爬下了床,摸了下脚布,已经烘干,就在地铺上消消停停地把脚裹好,算是万事大吉。接着躺下身子,想自个儿心事:这样还能坚持多久,已拜了堂,还这样拒自个的男人千里之外,是不是合乎情理?为人之妻,该不该如此做?娘可没教这样拒绝自个男人的,可自己为啥这样做了呢?自个儿也说不清楚,翻来复去,主意恍惚,只待天明。
孝先醒了,他一下子惊坐起来。怎么,身边不见了她!他从未这般睡死过。这若遇上恶人,将身边的女人丢了,岂不羞煞人也!岂不悔恨终生!他用目一扫,见女人又睡到地铺上,只有无可奈何地摇头嗔笑,接着,起身出门去了。一袋烟工夫,孝先端着热气腾腾的洗脸水进屋了,边放脸盆边不无挖苦地招呼:“起来,趁热洗脸吧。别装了,看把你一本正经的。堂也拜了,名正言顺的夫妻,还扭扭捏捏的,好像叼来抢来的。不睡在一起,你能说得清?谁能证明你还是一清二白的真身子!证明了又能咋样?听说入了洞房的夫妻,有几个女人不是男人强行睡觉的?就是个膀大腰圆的女人,也奈何不了我,莫说你……你总不能当着众人说,你不是我老婆吧,啊?”
女人听了汉子一长串的数落,一声没吭。她心里明白,汉子数落得句句在理,只是没料到头一次听他说了这许多话,原以为他是个不善言语的愣汉。因此她认可了,一点儿也没动气,还有些不好意思,起身走到放脸盆的地方,准备洗脸。
孝先见此,又走出去了。女人见汉子走了,大大方方地不仅洗了脸,而且还把前胸都擦了擦,顿感格外舒服。赶孝先端着香喷喷的豆腐汤和热蒸馍进屋时,女人的头已梳理完毕,正在愣神儿。这是她自己亲手梳的成婚女人的发髻。刚才梳理好散开的头发后,她习惯地辫作起来,辫了一半,忽然停住了,似乎醒悟了什么,又散开,将它绾成发髻。虽无镜子显示,但她也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对这种细微的变化曾露出不可思议的惊奇的一笑。这是咋了?急急忙忙拜堂时,是母亲为她绾起了发髻,那也是身不由己;现在呢?是自个儿绾起了发髻,这意味着什么呢?心甘情愿了?还是因为已成了事实上的夫妻,不得已而为之?
孝先见女人梳好了发髻,正在那儿出神,暗责自己刚才数落得有些过分。一个年仅十四岁的小丫头,要跟汉子走西口,闯西域,也够难为她了。这样的女人或许还是第一个哩。想至此,孝先恳切有加地望着女人,轻轻地说:
“吃吧,啊,还要赶路。”
女人这才收住了神,望着汉子,不无感动地说:“你呢?”
孝先自然是说:“你梳洗时,我已用过。”
小两口离了店,过了马王庙,径直到了渭河渡口。
双杏从未见过这样大的河,泥茫茫雾蒙蒙,水势浩浩荡荡。她向对岸望去,还没望到尽头,就已头晕眼花。这河自然不能让孝先背着过了。
孝先招呼刚离岸的筏子客过来,筏子上已坐了三个人,一个精瘦的像猴子,还有一老一少。那一少稀稀拉拉一头黄毛。羊皮筏子靠了岸,但还有五六尺距离,是浅滩泥水。孝先纵身一跃,轻飘飘地像蜻蜓一样端立在筏子上。双杏眸子里流露出钦佩的神情,将手伸过去被孝先轻轻一带,双杏像一根旱葱被凌空拔起,拖到羊皮筏子上。仍然是因为裹脚、失重、不习惯的原因,双杏站不稳,一个趔趄向前倾倒过去。孝先仍然是用空着的那只大手,迅速一拦,将双杏抱在了怀里。双杏的双肘又是一阵左右开弓式的扑棱。孝先等她站稳了,立刻撤开了双手。即使如此,也已引得筏子客和乘客抿嘴嬉笑。
孝先尴尬地拉双杏在身边坐好,双杏顺从了。她也莫名其妙,咋搞的,汉子拦住也好,抱住也好,都是为自个儿好,凭啥要用胳肘捣鼓人家,弄得汉子好不自在,在别人面前也没面子,好像女人是拐带来的。兴许没旁人,她不会这样,至少是现在。总之被男人搂搂抱抱,她还是感到很别扭,活像扎了针戳了刺,而反抗则是她的天性和本能。
筏子划到河心,水深浪大,一个浪头打在筏子上。浮萍似的筏子一阵颤抖,浪花扑溅了乘客一身。筏子这一颤,双杏身不由主地来了个前仰后合,幸亏孝先早有防备,他不仅自个儿坐得稳稳当当,在这颠簸的当儿,还轻而易举地将双杏稳稳拦在怀里。奇怪,女人这次没挣扎,没反抗。但同样招来了筏子客及其他乘客边抹水珠边窥视的疯笑。兴许是为了安全起见吧,孝先一直未松手,双杏也一直偎依在他怀里,只是紧闭双眼,不知是因为害羞不敢张目,还是怕水花再次袭击眼睛;不知是偎依在怀里安全舒服,还是以此给保镖丈夫一个温馨的回报,或是给他补回一个面子,谁也说不清楚。
筏子靠岸,孝先拉双杏上了岸,付了摆渡钱,直奔通达西口的大路。上了官路,行人一下子多了起来,务农的,经商的,赶脚的,短途的,长途的,闯西口的,形形色色,在简单的交谈后,渐渐会合成一群群一股股,形成无尽的人流,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淡化了只身客人的孤单和无聊。
官路好走,行人都想多赶几里路,很少有小憩歇脚的。有的途中改道走了,有的中途到站停了,一直走到西口的人逐渐地分离出来,然后重新汇成一帮或一股。除孝先领着个女人,其他均是青一色的男人。不论哪个男人,脚力都比裹脚女人要强得多。走着走着,孝先的女人跟不上趟了。跳渠跃坎,孝先尽可挟呀抱呀,过河蹚水,孝先尽可搂着腿儿背。这堂堂大路,归期遥遥,决不是孝先能挟着背着可代替的。同路人都在赶路,没有停下来休息的意思,总不好拉大伙后腿,或离群独行。
孝先心疼女人的艰难,只好咬咬牙,再省一点费用,路过集镇时,买了一头骟驴,还带有鞮甲。孝先牵过毛驴问:“会骑么?”
女人摇摇头,似有顾虑。
“没事。专挑的骟驴,老实着哩。”孝先说着,伸出双手,将女人从腰间一掬,使她轻飘飘地骑在了驴上。
双杏头次骑驴,况且独她一人,加之不会骑,虽有孝先牵着,尽管放心大胆地受用,但总感觉别扭得很。孝先却如释重负,乐呵呵地自言自语:
“这下好了,不担心掉队了。”说着便牵驴上路。不一会儿,就轻松地赶上了同行的队伍。同路人个个投来羡慕的一瞥。不知是谁嘴里哼起情歌:
哥哥紧拉妹妹手,
蹚了河滩跳沟沟。
哥哥心疼疼不够,
妹妹决心跟哥走。
孝先听了乐滋滋,心里犹如熨斗熨过了一样舒坦。双杏呢,听了此歌,好生奇怪,怎么人家看一眼就知道咱们的肠肠脑脑,全对了自个儿的心事,只是还该补充点什么。她一思忖,便不出声地哼哼着:
哥哥背妹水里走,
妹妹疼哥心里头。
待到来日伺候你,
和和美美九十九。
双杏心里反复咏叹,一个劲儿用感激加爱怜的目光注视着孝先伟岸壮实的背影。她深知自己屁股下的坐骑是汉子一路上从牙缝里抠出来的。
“喂喂,我总看有点不对劲。”精瘦的猴子若有所思地道。
“有啥不对劲?说出来让大伙儿听听。”山羊胡子故意刨根寻底。
“你们的两个窝窝(眼睛)呢?乌鞘岭以前的路上,你们没看出?那小媳妇怯生生的,就好像是大汉哥叼来的抢来的嘛。”
“那乌鞘岭以后呢?”黄毛小子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