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字胡一家当门跪倒在地,千恩万谢,叩头不止,并反反复复说:
“大恩人哪,我一家三口的命是你给的。我们当牛做马都报答不尽你的救命之恩啊!”
孝先夫妻急忙搀扶。孝先真诚地说:
“都是苦命人。有了难,谁还不帮谁?看你精神好多了,是饿的,渴的,再休养两天,就可上路了。”
双杏补充说:“上路的干粮别愁,白面有的是。”
八字胡无可奈何地说:
“上啥路呀!恩人。家乡连年闹灾荒,官府豪绅轮番压榨,土匪横行。一家七口,饿死了三口,实在活不下去了,卖了女儿,弄了几个盘缠,从河州跑了几千里,到库车投奔亲戚。结果亲戚都随了畏兀儿。听说,随了的回回有三千多口。过不惯,我们又掉头奔往塔城的亲戚。我们半路上断了吃喝,过路人求了不少,都装作没看见,没听见。昏死了两天多,才遇上你这大救星。就是奔到塔城,找到了亲戚,也得靠自个过日子。我思谋了一夜,干脆就给你家扛长工,当牛做马都行,只要有口饭吃,也是对恩人的报答。”
孝先听了慌忙摆手说:
“快别这样!我一大家子,十几个儿子,不愁干活没人手,当牛做马、扛长活使不得!”
八字胡非常沮丧地说:
“那叫我们非走不可?恩人是信不过。”
那女人也可怜巴巴地乞求说:
“恩人哪,你就收留了我们吧。我发誓,今生今世报答你们。”
孝先夫妻心慈面善,听了左右为难。看他一家那可怜相,那诚恳之至的乞求样儿,孝先斟酌了下,说:
“沟西边有几十亩荒地,够你一家种,够你一家吃用的了。麦黄种糜,糜黄种麦,还来得及。送你一石麦子,一石糜子,连吃带种都够了。用牛用马只管吭气,农具随用随拿,用不着客气,你看咋样?”
八字胡一听,心花怒放,无法掩饰内心的激动和喜悦,颤着嗓音连连说:
“多谢恩人!多谢恩人!一定报答。若说了不算,我就是畜牲!”
母子俩抱头流着热泪说:
“胡达作证,胡达保佑!”
末了,八字胡的女人由衷地朝孝先射出两道感恩戴德的泪光。
孝先临走才想起一事,问:
“唉,你贵姓?”
八字胡说:“免贵,我叫马兴贵,马兴贵。”
孝先父子忙活着放线,起地槽,砌石头墙基。抱石头的,砌石头的,提泥的,忙忙碌碌,连七、八、九也干上了,能抱的抱,抱不动的滚。孝先见了既高兴又心疼地招呼着:
“快去一边玩,别砸了脚。”
双杏挺着肚子,领着老十一姗姗而至,见状,欣慰地说:“多一只手,多一分力,叫干去,从小学干活,还不高兴了你!”
马兴贵走来了,说:
“恩人,地犁完了,牛赶进圈了。哎呀,想帮上一把手,把人忙的。”
孝先说:
“忙你的去吧,我人手多。”
马兴贵走了。老四不满地说:
“牛卸了不说赶到草滩群里去,赶进圈里叫饿肚子,再用不用了!”
孝先宽容地说:
“老三,你去撂些干草,把水饮了。”老三应声走了。
孝先小心翼翼地立门框。他又是吊线,又是立柱,立合适了,赶紧砌土块,大小孩子忙着搬土块,铲泥提泥。
马兴贵走来了,为难地说:
“恩人哪,水堵不上去咋办?”
孝先思谋了下,对老大说:
“你去,带上锯子,捡空壳囊梧桐树锯倒一棵,帮你马叔搭上凳槽。把锛也带上。”老大应声放下手中铲泥的锨,带上家什跟马兴贵走了。
孝先正忙着立窗框,左瞧右看,吊线立柱,跳上跳下,汗涔涔的。孩子们忙活得穿梭一般。
马兴贵又来了,向孝先说:
“不好意思,恩人哪,给你帮不上忙,尽添乱,收地要用一下马。”
老四不耐烦地说:
“早不说,马都放到草滩了,圈里没马。”
孝先耐心地说:
“老三,陪你马叔到草滩去,黑儿马劲大,捉住给他,手里的活放下。”老三应声和马兴贵走了。老二老四几个直摇头。
墙砌成了,孝先和老大在墙头上走椽花,老二几个提泥扔土块。
老二问:
“爹,大哥娶媳妇,咋盖这么多房!看样子,八月不到底,就盖好了。”
孝先懂得老二问话的用意,是试探有无他的房子,心里暗自骂道:“鬼精灵,想钓老子的鱼,看把你饥食的。”嘴上却毫不在意地说:
“人多了,将后亲戚朋友就多了,不多盖几间客房行吗?再说,哪一天请来了教书先生,也好有个教书的场所。”
正说着,马兴贵急急忙忙跑来了,喘着粗气说:“恩人哪,黑儿马不见了!”
孝先不在意地说:
“是不是跑回圈里了?”
马兴贵说:
“圈里我看过了,没有呀。收了地,我把它拴在地边,吃完饭,马就不见了,找了好几遍。”
孝先父子这才有点慌张。孝先疑虑地说:
“跑到马群里也未可知。天黑前马群回来就知道了。”
马兴贵哭丧着脸,说:
“恩人哪,若真丢了,我咋赔得起呀!”
孝先安慰说:“别急,你先忙去吧,真丢了再说。”
马兴贵懊恼非常,耷拉着脑袋,甩甩搭搭地走了。几个大孩子七嘴八舌:
“真不像话,用完了既不送到群里,也不牵回圈里。”
“人知道吃饭,马绑在地边,又乏又饿,能不挣脱跑吗?”
盼到天黑,老五赶着牛群马群回来了,并不见黑儿马的影子,这才落实真是丢了。一家人心里沉沉的,孝先忧心忡忡。自打成家立业以来,无忧无虑惯了,第一次丢牲口,使他感到突然,心里七上八下,由不得一阵后怕,盗贼是谁?来自何方?是单个的,还是成伙的?跟那年秋末追马群的那伙人有无勾搭?将后这家我怎敢离开!
难道从此就不太平了?!
三、走访高四
孝先要去找黑儿马,更紧迫的是借此在方圆几百里内巡察一下,是哪儿滋生不太平?
几个孩子争着陪同前往,谁也未被允准。孝先只交代他们盖房种地两不误。
老大牵来备好鞍鞯的大青马,花儿和佳纳提来水囊和干粮袋。
孝先别了烟杆和戒尺,瞅着妻子的肚子,轻声说:“你保重。”他翻身上马,驰向马兴贵觅马处,寻着纷乱的马蹄印一路跟踪北去。看不到马蹄印的深草处,就下马查找马的粪便。
晓行夜宿,寻到东河坝,尘埃厚积,马蹄印杂乱无序,无法辨认。
孝先逢人便问,见马就赶至跟前。辨认一次次落空,纵穿魏户、五户地、桑家渠,沿着参天遮日的梭梭林,巡察一周,毫无结果,只得掉头向南。一路有人家投宿,便仔细打听;不见庄园,就餐风露宿。在大东沟、西沟转了一圈,也无消息。孝先好生纳闷。这一日,勒马兜回镇番户,好无心绪,打算碰碰运气,若再无音讯,只好舍疼割爱,任它去了。
孝先沿一条大渠边的小路行着,前面传来激烈的吵骂声,接着出现在眼前的是:两个汉子撕拽衣领的斗殴场面。
只见大个子年轻力壮,绝对优势,拽住那个中等身材半老汉子一顿拳脚狠打。那半老汉子撕住大个子衣襟,只是招架挨打,毫无还手之力。
孝先顿生义愤,趋马至前,冒然叫喊:
“喂,倚强欺弱,还讲理吗?住手!”
那大个子瓦刀脸,两边一对张风耳,斜了一眼马上客,嘴里不干不净地骂:
“狗咬老鼠,管你屁事!”
孝先不听则已,一听便有些动气,怎么就不听劝呢?他跳下马来,抢步上前。
只见那半老汉子鼻血淋漓,呼吸艰难,牙掉嘴歪。
孝先伸左手解那大个子拽领之手,轻轻一捏,那大个子的手顿感麻木不忍,手松领开。孝先伸右手轻轻一拨拉,那大个子已向右踉跄不止,一屁股蹾地,方知劝客厉害,不敢再挥拳逞凶,嘴里尚嘟嘟囔囔。
孝先见打架已解,不便细问谁是谁非,纠缠在是非曲直里面,因急于找马回家,便上马离去。
孝先走马不到百步,只听后面传来“救命”的呼声。回头瞧,并不见二人斗殴的影子,可“救命”的呼叫一声又一声。
孝先只得回马走来。只听大个子蛮横强悍地质问:“多浇你一点水还不行?敢抬老子的坝,叫你今天认得我!说!告饶里嘛,还是糟毛呢?”随即传来扑打声和呼救声。
孝先飞驰而至,见那大个子把半老汉子推入水坝中,用铁锨拍打,使其不得上岸,淹得半老汉子直吐口水。
孝先飞身下马,扑上前去。那大个子闻风掉头,抡锨向孝先劈来。激得孝先一时性起,左腿一柱擎天,蹬掉劈下的铁锨,右腿向前向上一个反弹,将大个子弹入水中。孝先伸右手从水坝漩涡里拉半老汉子上岸。
大个子在水中挣扎,抓住渠边的苦豆秧,正欲上岸,苦豆秧连根拔起。孝先也用锨把拍打,不使其爬上岸来。大个子无奈,向孝先投以乞求的目光。
孝先气呼呼地说:
“你这恶棍,专会欺压弱小。刚才拉开的架,为啥又逞凶斗狠?欺人太甚!你也说说:‘告饶?还是糟毛?’按说书人的说法,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若走了,再敢仗势行凶,小心你的狗命!”孝先岂肯为此要他人性命,无奈见此半老汉子可怜,任其欺凌,只好恫吓一番,挫其锐气。
那大个子见孝先身高力大,举手投足不是泛泛之辈,只得认输,连说:
“小的告饶,小的告饶,好汉饶命。”
孝先这才伸出锨把,拽他上岸。大个子羞愧难堪地抱手一揖,扛上铁锨,灰溜溜地走了。孝先暗自寻思:咋的?为民事纠风,延某今日为何也来了这么一手!
孝先见半老汉子那副可怜样,不忍心当即离去,问:“老哥,你二人为啥打在一起?”
那半老汉子惨兮兮地说:
“冤枉啊!好汉哥,幸亏遇上了好心肠的你,也有本事。要不,我这地种不成了!我明知斗他不过。该我浇水了,时辰已过,他硬是不让。我只好回到地里开好口子,补压了墒,再来抬坝放水,以便浇得快点。他还是不让,反打得我头破血流,不愧是何阎王!”
孝先听了不由动气,将坝梁提高悬空,堵坝的草秆随流漂走,大水哗啦啦冲下坝去。那半老汉子见了,眉头舒展,说:“好汉哥,天色不早,请到我家去,住上一夜,明早再走不迟。”
“那你不浇地了?”孝先迟疑地问。
“没事了,地里该堵该开的活计,都已做好,回去叫儿子来看看就行了。走吧,肚子也饿了。”半老汉子恳求道。
“好吧,那就打扰了。”孝先寻思着那大个子会不会再来偷水抢水,为了万无一失,就借宿他家也好,便爽快地答应了。
那半老汉子也是个贫寒之家,一家三代挤在一套二的屋子里。
听那汉子一番解说,感激得他老娘和妻子眼泪花花,千谢万谢。
半老汉子不好意思地说:
“好汉哥,别嫌弃,没个荤腥味,只有蒜拌拉条子。”
“挺好挺好!不是年头节下,平常人家哪来的荤腥?”孝先诚恳地道。
用过晚餐,半老汉子叫老娘出来和妻子儿女睡大炕,腾出里屋。他陪孝先休息。
孝先向半老汉子打听黑儿马的事。
半老汉子遗憾地说:
“好汉哥,没见也没听说,不好意思,帮不上你的忙。不过,你可到蘑菇湖走一趟,兴许能找到,也未可知。”
孝先感兴趣地问:“有啥踪迹吗?”
“踪迹倒没有。只是那蘑菇湖有位高四爷,大气得很,好帮助人,排行老四,乡里人尊呼他高四爷。
“三年前,我的黄骒马丢了,找到他那儿去,他见我也不像个骗子,派人一打听,我确实丢了马,就在他的马群里叫我抓了一匹骒马,真叫人没法谢他。
“他自小跟师父学艺。师父是河南人,叫赵斌,专盗有钱人家的马,卖了拿银子使。
“如今高四爷家大业大,手下还有一帮徒弟。说不准,有谁偷了你的黑儿马,或是黑儿马被他群里的骒马勾引去了,或被他的马群裹了去,也未可知。你去问一问,看一看便知。且千万莫提是我杨某人的说词。”半老汉子小心地叮嘱道。
孝先听了暗自庆幸,终于有了一条可寻找的线索,情绪有些亢奋,诚挚地说:
“杨兄放心,延某做事决不陷他人于不义。”
第二天早饭后,孝先告别上马,照半老汉子的指点,纵马驰入蘑菇湖地面。芦苇夹杂着细如手指的柳条,白蒿碱滩,比比皆是。走进村落一问,便径直来到高家庄。
孝先心中无底。黑儿马是否被掳,高四手下的一帮人是善是恶,他都一无所知,便不好冒然去找高四,为一匹马结怨,招致许多麻烦。
孝先拴马于大榆树下,信步绕庄溜达,留心那地形地物。庄院挺大,一袋烟工夫,才兜了半圈。耳旁忽然传来练武跺脚之声。土打的院墙衔接处,有一豁口。孝先从豁口处望去,一男孩收式离去,一男一女仍在对练太极推手,挺有意思。
孝先正瞧得出神,对练的中年汉子高声发话:“来客好武,何不进来练练?”
孝先犹豫了下,心想此人恐怕便是高四,迟早要见,何不趁他相邀一会呢?为了避免轻佻,孝先也不一跃而过,遂翻墙入内,两手拍打墙土的同时,端详了场子中央的对方。
那男子不满四十岁,相貌端庄,身架粗壮。欢快的眼神告诉人,他是位豁达爽快的汉子。女人三十出头,身段匀称,一副标致的模样。
孝先翻墙时,对练已停。男女同时向孝先投来审视的目光,见孝先翻墙而入,似乎有些失望。那壮汉仍招呼着:“来来来,习武之人,虽素昧平生,对练无妨。”
孝先抱拳施礼,说:
“初见男女对练,确实新鲜,应邀对练,委实唐突,打扰了。”
那壮汉伸出双手,说:
“咱练起来吧,不必客套。”孝先伸出双手接了。二人推起手来。
壮汉深感对手未尽全力,是个虚怀若谷的人,没有较上劲。孝先却已感到壮汉膂力过人,不遗余力。两人又对练了一套少林拳。双方都非常满意,暗自佩服。
壮汉羡孝先身手不凡,拳路多变,虚实难料;孝先慕壮汉步活身健,拳脚生风,勇猛难得。
那女人看他两个练得如鱼得水,眷恋不休,好生快活,不禁拍手说:
“头一次见拳家遇对手,叫人开了眼。”
二人练得正酣,一女孩跑来惊得不知所措,还以为不速之客在寻他爹打架,拉了女人袖子一下,说:
“咋办?妈,吃饭了。”
女人拍拍手,朗声说:
“好了,吃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