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杏听了,左手抿嘴嗤地笑了,不加掩饰地津津乐道:“你莫再说悬些,月月大肚子!你大汉哥就是你大汉哥。他就那么日能,啥都没耽搁,只是农忙时节少了些。哪像你,闲下来不要命;忙起来没逑相,苔松一个。能吃几个馍,自己心里还不清楚。不要跟别人硬比,累坏了身子,媳妇又要心疼了,好事也给耽搁了。”
黄毛媳妇滚着泥蛋,撇着嘴小声说:
“耽搁了才好,叫人睡个安稳觉。”
黄毛听了,说:
“等搬进了新房子,农闲了,再好好收拾你。”
双杏听后开心地笑了。
孝先更忙了,除了帮乜开怀几个吊线奠房基,还要挤时间给四家赶制门窗框。
黄毛和继祖师父合盖一栋,乜开怀和张梅生合盖一栋,都是里套外的房间。
延孝先的老大一有空就赶来给继祖师父帮忙,干得实在,干得卖力,急急地来,匆匆地去。
老二几个大点的孩子也来帮忙,给继祖师父帮得最多,因为继祖师父一来是他父亲的师父,二来也是他们最敬重的传奇式的人物,年纪也最大。给乜开怀、张梅生也不少帮忙,搬土块、和泥、扛木料……
上房泥的那天,连老八、老九、老十都来插足了,踹泥的踹泥,抬泥的抬泥,抱麦草,扛苇捆,背苡子,可谓如火如荼,乐得继祖师父笑呵呵地对着双杏说:
“梅生给孩儿们没白说杨家将。他夸杨家将,男女老少一齐上!依俺看,眼前的延家将也是合家大小一齐上呀!”
双杏听了,吃了蜜糖似的对孝先说:
“看师父把你爷们儿夸的。”
孝先微微一笑,说:
“看把你兴的,夸娃娃不就等于在夸你吗?”
花儿和佳纳挑着热腾腾的饭菜、茶水“咯唧咯唧”走来了。
大家在工地上吃了饭,接着就干。这天,除了放牲口的,其它活儿都停了下来,集中上房泥,不到日落西山,两栋房子的头遍房泥均已上好。
继祖师父和张梅生几家人看到新房业已落成,喜出望外,走出走进,欣赏个不停,这才长吁了一口气。
在孝先的指导下,乜开怀几个忙着新房的收尾工程,盘炕啦,平整地面啦,砌烟囱等等琐事。继祖师父呢,坐上老大赶的牛车,去了绥来城,置办四家人的炊具和日用品。
八月十五这一天,鞭炮火爆,连响四起。继祖师父和乜开怀等四家喜迁新居。
忙得眼圈深陷的花儿和佳纳终于熬出了头,终于能抽出时间将两个多月来耽搁的嫁妆活儿补一补。
一天中午,老二骑着黑儿马外出归来,从马背上卸下一袋土,兄弟们见了莫名其妙。孝先见了点头一笑,说:“白土弄来了,看你咋个想办法涂到墙上去。”
午饭后,不约而同,老大、老二各自扛着制作的毛刷来刷墙。两相比照,几乎相同,都是剪了块羊羔皮钉在小木板上,再钉根细木杆,只是老二的小了点。老大见老二进了自己的西屋,便提了白土浆进了中间的客房,一间挨一间刷起来。那白土浆沾在羊皮刷子上不好上举,还没刷在墙上,便稀里哗啦溅了一地。老大只好少沾点,勤刷点,不停地刷。两小一大的客房,尚不曾刷过一遍,那白土已口袋见底。
老大停了刷子,要驮白土去,顺便瞧瞧老二刷了多少,不料只见白土浆桶和刷子,却不见老二人影,惟见墙上留下几道白色印子。老大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牵了马,搭上口袋走了。
太阳偏西时,老大牵着马,驮了大半袋白土回来了。从门口掠见老二晃动的身影。老大卸了口袋,走进老二房间一看,老大羞涩地掉头就走。
老大把马牵进马棚,喂了草,便急急忙忙跑到父亲做木活的棚下,三下两下,依照老二截了一尺长拳头粗的圆木一段,把羊皮上的毛剪短,钉在上面,用大钉子两头一钉,找一根叉状的榆木棍固定在钉子上,便成了连轴转。他三步并作两步,赶回客房,一试,那毛刷滚动起来,刷得又均匀又不浪费,也不再溅得满地都是白水。
老大虽紧着赶活,可心里在一直嘀咕着,明知平板刷不好使,自个儿为啥就没动心思改一改或重新想办法呢?还是自个儿的脑筋不及老二活套,守旧死板。俗话说:“一窍不得,少挣几百。”“磨刀不误砍柴工。”说的就是这个理儿。天黑前,老大将客房重刷了一遍。老二却洋洋得意地刷好了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早饭后,老大提前跨进客房,准备刷二遍,刚举起刷子,老二进来了,和颜悦色地说:
“大哥,你去刷自个儿的房子,让早些干透了,好刷第二遍,客房的二遍留给我。”
第三天午饭前,孝先和双杏一人背着一个吃奶的孩子走来了,站在客房门口,有一种异样的感觉,眼前格外亮堂。走进客房一瞧,两口子心里舒畅极了。
双杏颇有感触,说:
“虽说白土不比石灰,刷一下就是不一样。”
孝先挺受启发,说:
“今年来不及了,明年秋收后进山烧它一窑石灰,让所有的屋子、院子都亮火起来。”
老大、老二见父母喜欢白土刷过的房子,不等明年,便动手把孝先两口子一住十几年的黑屋子刷了三遍。黑屋子立时焕然一新,令孝先感喟不及。
结婚的日子选好了,九月十八。孝先一家里里外外忙个不停。
外面的秋收、压冬麦、给牲畜修圈储草,一一停当了。里面的收拾新房、打家具、置办结婚用品也一一就绪。
双杏对孝先说:
“你我急死忙慌地拜堂成亲,连个洞房都没入,便草草做了夫妻,那也是由不得人的事;如今有家有业,还有了几家邻居,这婚事得办得体面热闹些,五哥你说,是不是?”
孝先笑呵呵地说:
“这不早就约定好的吗?”
双杏说:
“光约定好顶啥用,要有应用的东西才行,巧媳难为无米炊呀!”
“快说,还来得及,咱这是头次给儿子办喜事。还要啥?多了赶车,少了骑马。”
“红布、红纸、红蜡烛、鞭炮、核桃、枣儿、花生……”
孝先没经办过婚事,自以为穿穿戴戴、吃吃喝喝备好就万事大吉了,经媳妇这么一提说,方才觉得尚欠周到,缺了这些红火不起来,便高兴地说:
“还要啥?今夜想全了,明早我就走。”
双杏陡然又想起一些必不可缺的事项,兴得拍手说:“对啦,新婚大喜,缺了对子咋成!你我不识字,非得请人写上三副对子不可,两个新房,还有客房,红对子一贴就像那么回事了。再剪上喜字窗花,反正红纸、红布、红蜡多买些。”
第二天,孝先便出门办货了。早饭后继祖师父一家过来了。继祖师父在客房门口对双杏说:
“孝先媳妇,两个多月拖累你们太甚。如今都独门立户,成了邻居。就不说回报,作为邻居,遇上这等头份子喜事,也该帮忙做东的。孝先不在,看还干些啥?你是大拿,包括俺老头子,你就吩咐吧,别客客气气的。”
双杏感动地说:
“哎哟,师父说哪里话来,咋敢劳师父大驾!再说儿郎们多,就叫他们干去吧,您老就只管吃好、喝好。酒还是去冬他爹和老大、老二赶车去古城子卖粮买回来的哩。虽说当时没想到有贵客临门,但他爹总是料理得宽,备了五坛子,都是陈高梁酒。师父,您就放开喝吧。有您老贺喜助兴,是咱夫妻的福分,是老大、老二他们的造化。您在上席那么一坐,场面就大不一样。”
“哟,嫂子,当年大汉哥手拉小丫头回西口,咱们是伴当,一路上咋个逗笑也不吭一声,后来逼急了,才迸出一句‘父母做主,拜过堂的’。现今不知是娃娃生多了,还是大汉哥枕头上教乖了,咋这么会说道,说得一楞一楞的,叫兄弟不敢确信,是不是当年的那个小丫头片子。啊!”黄毛也油腔滑调说得好开心。
双杏一手抱着孩子,一手伸出去几欲敲打黄毛的头,说:“住了新房,搂了婆娘,看把你开心的。那些日子又开荒,又盖房,累得连个声气都没有,乏得连屁都夹不住,身边虽有如花似玉的媳妇陪着,睡得死猪一样。现今你活过来了,拿嫂子穷开心。兄弟家,你给我好好收拾他,叫他告饶了才算。”黄毛媳妇羞怩地偎依在母亲身旁。
“嗬!咋这么热闹,说啥呢?”乜开怀闻风赶过来凑热闹。媳妇走过来挨黄毛媳妇坐在席子上。
黄毛无所顾忌地说:
“嫂子,先说说十四岁的小妹妹当年是咋样向大汉哥哥告饶的吧。”
双杏羞涩地正欲还嘴,大青马的嘶鸣声勾去了她的魂灵,抱着孩子急急向大门口走去。虽说孝先才离开两天,但在双杏心里好像又是一次久出远别。尽管儿子的大婚临近,琐事繁多,她也无时无刻不在惦念着丈夫。丈夫既是这一大家子的顶梁柱,又是婚事用品的补办人,关系到儿女头次大婚的喜庆。自打丈夫走后,她就后悔了,怨恨自己多事,害得丈夫为一个红火热闹出一趟远门,也害得自己为他时时担心,这下可好了!
孝先老远看见了,是他的爱妻最先迎了上来眸子里充盈着喜悦和激动。几个小孩子迎了上去。几个大孩子不在现场,都在忙他们的事。
孝先翻身下马,对孩子们说:“爹给你们买了好吃的,今天只能少分一些,留下后天吃个够。”
双杏喜洋洋地陪着丈夫走进院内。
乜开怀迎上去边卸马背上的货,边说:
“孝先哥,本来我等要迎上去,只见嫂子闹窝的母鸡一般急急慌慌地送上去,怕搅了你两口子的好事。你咋不把送上去的脸蛋啃它几口?”说得孝先憨笑,说得双杏直追扑打,说:“你猴子嘴里能吐出象牙来!没大没小的。兄弟家,夜里好好熟他的皮子。”这一来一去的斗嘴,惹得在场的大小人等嘻嘻哈哈,笑声迭起。
双杏把孩子交给乜开怀媳妇,叫老十拿了盘子来,抓出杏干、葡萄干叫大家吃,并分给在场的孩子们。
继祖师父见孝先买回好多红纸、红蜡,便说:“孝先啊,看你买回这么一卷红纸,我能帮上忙了,扎几个灯笼糊一糊,咋样?”
孝先异常兴奋,说:
“师父,那太棒了!我不会,也没想到。只是照媳妇吩咐的,反正喜事嘛,红纸就多买了点。”
“太好了!师父,那就劳您的大驾吧。我儿真有福气,红灯笼那么一挂,你再看咱延家结婚的气派吧。”双杏喜出望外地道。
继祖师父要糊灯笼,孩子们异常新奇。因为他们只在故事里听说过,这下子要亲眼目睹了。虞发奋自然是给岳父打下手,照继祖师父的吩咐选来了树枝、找来了麻丝、剪刀,扎起了灯笼。
继祖师父的老伴和女儿剪起了喜字。
双杏坐在席上,一边奶两个孩子,一边剪起了窗花。
乜开怀带几个孩子在院子里砌炉立灶。
张梅生带几个孩子杀猪宰羊。
张梅生媳妇乜开怀媳妇下厨房,和花儿、佳纳蒸卷子包包子,拣菜洗菜。
继祖师父扎的灯笼有大有小,有圆有方,式样各异。临近婚礼的头一天,也就是九月十七,灯笼一个接一个糊上了红纸,贴上了喜字,一下子美观红火起来,引得大家放下手中的活儿都来观望。
成一个,黄毛便踩上凳子挂一个,挂起来就显得更艳丽动人了。两处新房挂的是中号宫灯,客房挂的是大号圆状的灯,孝先夫妇住处的明屋挂了大号扁状的灯,其它房间的屋檐下挂上了形状各异的小号灯。
还不是正日子,八盏红色的灯笼这么一悬挂,整个院子甚至半面天空都变了样子,分外壮观,平房土屋也立时显得富丽堂皇,平添了几分浓郁、热烈、欢快的喜庆气氛,给孝先一家人带来了难以形容的喜悦之情。这是孝先和双杏不曾料到的,自然是欢快无比。
花儿从小进了延家,就要做新娘了,还不曾离开这个僻静之家半步,哪里见过这景象!新奇、欢喜自然是情理中的事。她低头一想,接踵而来的是难以排遣的不安和羞涩。
明天夜里,她就要和一个称兄道妹十年的男人同炕共枕了。羞死了!自打进了延家,她就在里屋独处,从未跟异性共处过。这个家除了母亲,家里全是男性。后来长大了,更懂得了男女有别,即使兄妹姐弟之间,也不曾卿卿我我,连手都不曾触摸过。自佳纳许配了老大之后,老二不止一次向她发动了疯狂的进攻,那也仅仅是瞬间的亲吻。
眼下要做夫妻了,挨着身子睡觉,那该多么难堪、多么别扭。说不准老二又要猖狂地做出啥荒唐的事情来。到了那时候,任他咋个猖狂,咋个荒唐,他都是有依据,有恃无恐的,合情合理的。因为父母允许的,自个儿也点头答应了。羞死了!可一做了夫妻,那又是天经地义的。花儿忧喜参半,再瞧红灯笼,不禁一个寒颤。
佳纳呢,兴致勃勃,细细观看着每盏红灯笼。最后,注目于自己新房的宫灯,倍觉新奇。这灯笼跟别的灯笼明显不一样,相比之下,非常别致、精巧。瞧着瞧着,喜上眉梢的双眼竟充盈着晶莹的泪珠。
她抚弄着又粗又长的辫子,内心深处只有兴奋和喜悦。
七八岁的她就当了女奴,拾柴、拾粪、烧火、抱孩子;再大些挑水、背水、挤奶、擀毡、剪毛……干的牛马活,吃的鸡狗食。男主人不顺心时,拿她出气;女主人不开心时,喜怒无常地折磨她。
尤其她长大后,男主人几次戏弄她,虽不曾得手,但女主人忌恨得咬牙切齿。奶茶端上去,她尝也不尝,嫌烫得很;放凉了,她又嫌冰得很;热烫了再端上去,她来个猛不防泼在佳纳脸上。
有一次,趁男主人外出,女主人故意挑刺,说:“这哪里是酥油茶,是馊茶。”说着吐了一口痰在碗里“你尝一尝,尝啊!”非逼佳纳当面喝下去,佳纳逃走了。女主人派人追回佳纳,毒打自然是免不了,还罚她三天不准吃饭,逼得她走投无路,只得拼死再逃。
而今,她有了自己的家,自己的汉子。汉子是个壮实能干厚道的小伙子,佳纳打心眼里喜欢。尽管两年来从未独处幽会过,但她心里总惦念着老大那难得的一瞥,对她满意的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