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是孩子们的乐园,整日嘻嘻哈哈,整夜喜地欢天。大人们也有时间陪他们玩耍,盼天牌摸地牌,滚萨合(圆圆的鹅卵石),溜铜钱,讲故事,说笑话,踢毽子,改绷绷(翻红线绳),顿顿吃好的,日日不重样,充耳的欢歌笑语,满目的春风得意。
如今过年,有戏文可听,有门可串,东庄子出,西院子进,不比从前,仅此一家。再则,小孩子也多了起来,不再是独家独户的那年月,见的都是自家人。大孩子凑长辈的热闹,小孩子图邻居的新鲜。
家家张灯结彩,户户丰衣足食,走到谁家,都能管得起年饭。玩过了夜,往往就在谁家的大炕上住了下来,第二天天亮了再回去。孩子们乐,大人们也乐,这乐意味深长,叫做天伦之乐。如此这般,不知不觉在欢欢喜喜中吃了初七的长寿面。
夜里,张梅生在客房讲杨令公、杨六郎、杨宗保三代招亲的故事,直听得几家人睡意全无。讲完后已鸡鸣狗吠,大家才算尽了兴,一个个打起哈欠,各自回屋歇息。
双杏不比别的女人,虽说老十七送了虞发奋,还有一女一男,要吃奶折腾,刚刚入睡,却又惊呼:
“妈!妈!妈妈呀!”吓得孝先口拙心乱,手摇着女人的膀子,口叫着女人的名字。倏地一下,不知是手摇口呼的作用,还是梦魇惊作的结果,双杏猛坐起来。孝先急忙穿了棉衣,将女人搂在怀里,亲呼曼叫:
“杏,你咋啦?怪吓人的,醒一醒,醒一醒。”
双杏这才完全清醒过来,真切地感觉到她是在男人炽热的胸膛上靠着。她凄凄惨惨地说:
“五哥,我梦得真真的,妈妈无依无靠,在岔路口瞎摸着走路。我连喊三声,她就是不答应。忽然见家院起火,一时三刻,化为灰烬,这才惊得坐了起来,我以为真的回家了,原来南柯一梦。”
孝先用脸抹拭着女人额头的汗,无限同情地说:“人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是太想回娘家了,一晃二十多年,该回去看看了。将就几天,进入五黄六月,就起程吧,那时天气好。”
“不行。五哥,清明就走,不能再耽搁了。我的妈呀!您真的瞎了吗?火灾之后,您在哪儿安身呀?”双杏先是斩钉截铁,后是担惊忧怕,哭得凄凄惶惶。
孝先柔柔地劝说:
“娃娃正吃奶,才四个月,咋隔奶呀!杏,你再忍一忍,好不好?”
“不好,不能再忍。五哥,你要体谅我,你婆姨已心烦意乱,不到黄河心不甘。果真火烧了,妈完了,我修缮了坟墓,痛哭一场也甘心。早去早回,跟你踏踏实实过日子,也就不再牵挂。娃娃的奶不断,老十六交给佳纳管带,贴上羊奶,保管没事。”
“那冬梅呢?”
“冬梅,我就这么一个稀罕宝贝女儿,舍不得给你们撂下,我要带回去叫妈瞧瞧,好叫她老人家开心。她女儿是个儿女双全有福分的人。”
“带上娃娃太累,清明天还冷。那你就拖上几天,天热了走。”
“不行。等天热了,娃娃是大了,弄不好防不住,又叫你给怀上了。娃娃越来越密,我才不上你的当哩。我就清明上路。你答应我嘛,五哥,求你了,好不好?”
孝先见女人去意坚决,十头牛也拉她不回,只得答应:“好好好,我的宝贝疙瘩求我,岂有不应之理。就照你的办。啊,再别哭,叫人伤心不拉的。你要欢欢喜喜地回,满十满载地归。”
“这才是疼我爱我的好男人。”女人亲了男人一下不说,还贴紧了身子,甜甜地给了个蜜蜜的舌尖儿。
孝先叫老九把下了单羔的红山羊单独圈起来喂,每天由佳纳去挤点奶,煮熟了喂给老十六,免得到时候老十六认生不吃。
老大在父亲指导下用熟皮子缝制水囊,每人一只。
老三、老四、老五、老六整天在院子里耍刀枪,舞剑戟,抓紧习武,颇有一股子闯江湖做保镖的豪气。
孝先见了,不以为然,招呼说:
“别练这些。你们是走亲戚,不是去打打杀杀,也不是佩刀带枪的保镖队。此去,谁也不带刀枪啥的,免得招惹麻烦,连官府都不放心。”
“那咋个保护妈妈?”老七在一旁插嘴问道。
老六自以为是地说:
“爹,我带绳镖总可以吧,既不招摇吓人,又可远处防贼。”
孝先乐了,说:
“这还差不多。”
老五说:“反正不带明晃晃的兵器,我的三节棍总是不限的吧?爹。”
孝先点头示意。老五、老六丢了刀枪,拿了三节棍、绳镖练了起来。
老四取来了三截铁尺,也学他爹当年背后一插,得意地问:“爹,咋样?”
孝先疑惑地问:
“你会用吗?”
老四不客气地答:
“当然,大哥教的。”
孝先高兴地“噢”了一声。
老四飞虹闪电般舞了起来。舞罢,他说:
“爹,请指教。”
孝先兴致陡增,起身就个别招式和衔接环节略作示范。
老三一下想不起自己该带什么防身器械合适,只是转圈圈。
孝先说:
“你去把库房南墙上那把纤指绳取来。”
老三莫名其妙,取来绳索就地一扔,说:
“爹,带这玩艺儿做啥?我不。”
“你这娃娃,初生的羊羔,见过个啥世面?武功底子厚的人,啥东西抓在手里不能防身御敌?”说罢,将中指粗的纤指绳双折握在手中,舞得虎虎生风,指哪打哪,无一不中。
老三这才服气。
老七看得入神,比比划划,也想舞弄一番。
孝先又说:
“这绳一头吊上环子,一头挂上钩子,用处更大,遇到险涧悬崖,神通大着哩,还可钩人套马,你乖乖学吧。”
老三摇着头说:
“不是要走官路嘛,哪来的险涧悬崖,真是的。”
孝先火了,斥责说:
“你这东西,真不该叫你去。你以为出门走江湖是逛灯会,溜花园呀,想不到的事情都常常发生,何况是想到的事情,真叫人不放心!”
老三见父亲动气,拿起绳索演练起来,越练越觉得有意思。老七眼红了,也找来了一根绳子演习起来。
双杏上茅厕时见了,非常兴奋。
双杏喜洋洋回到明屋。
孝先见了,问:
“就要离开汉子了,啥事,还把你高兴的?”
“佳纳天天瞅空子炒炒面,烙干粮,准备得差不多了。老大几个随我去的,日日练功夫,一个个就像去考武状元似的,格外尽心。我生养的娃娃,我能不高兴吗?”双杏将由衷的喜悦表露在言语中,洋溢在脸蛋上,好一个春风得意。
“那你自个儿的防身点穴术练得咋样了?靠人不如靠自己,点穴防身是最牢靠的。”
“你们男人家最计较的就是女人失身。我要失了身,就不回来见你。”
孝先急忙去捂女人的嘴,说:
“看你认真的,说那不吉利的话。只不过问问你点穴术练得咋样,你就说些揪心肝撕肺腑的话,叫人更是放心不下。”
“五哥,你就把心牢牢实实地放在胸膛里吧。不说有五个儿郎护送,你老婆也今非昔比,不再是当年的毛丫头小媳妇,只配男人保护的可怜虫;如今腰缠流星锤,怀揣刺猬针,寻常男人休想近身;即使近身,还有点穴术,虽不敢说练了七八成,五六成总还是有的,怕个啥?”双杏踌躇满志,自豪感油然而生。局外人也许认为她是自鸣得意,其实了解她全部来历的人会倍感欣慰。她此时此刻的心态完全可以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