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时惦念娃娃,刻刻想念汉子,是好女人,不是啥丢人的事。都三十好几的人了,一群娃的娘了,还没意达思的,当年咋就依了哩!睡吧,啊,咱母女明日再喧。”老母吹灯无话。
第三日早饭后,双杏的几个孩子出门溜达。双杏和弟媳边奶孩子,边陪老母堂屋说话。突然,双杏一拍天灵盖,说:“哎呀,回家只顾高兴地跟妈说话,把带来的葡萄干都给忘了。”说着把冬梅交给老母,一转身从里屋取出在哈密买的那两斤葡萄干,摊在桌上,说:
“妈,您尝尝;他舅母,你尝尝。”
老母抓了些葡萄干,在手里琢磨着,往口里送进两粒咀嚼着。
双杏的弟媳荷花望着碧绿的葡萄干,好奇得不得了,也放在嘴里细细品尝着。
老母笑眯眯地说:
“这东西好吃,酸甜可口,女人害娃的时节,吃上它就美了。荷花,你说呢?”
“是的。害口吃上它,美是美,可总生嫁人的娃咋办?姑姑,你吃了觉得咋样?”
双杏笑了笑,说:
“说来也怪,怀冬梅之前,就没害过口,不知害娃是个啥滋味;就怀冬梅才尝过害口的滋味,吃了它觉得美滋滋的,其它时节嘛,不知不觉肚子就大了起来。”
老母说:“那还说啥哩,冬梅之前,你尽怀的儿娃子,害啥口?就和老娘一样,怀你的时节,害得死去活来;怀你弟弟时,除了没来月经,再就没觉着。”
荷花惨淡地说:
“我啥时节也不害口就好了!”
双杏接过冬梅,说:
“妈,本想给您老带点礼物,一来路途遥远,不好带;二来担心您老在不在,结果呢,就只带了一群儿郎来了。更没想到,有弟弟、弟媳和三个侄女儿。他舅母明天你陪我去铺子扯布料去,交给裁缝,快快做出来,赶我走,给妈穿上,看合不合身。”
老母摆摆手,说:
“杏儿娃,跟娘还见起外来,啥礼不礼的,你带来的五子一女就是给娘最好最重的礼、最体面的礼。老娘穿有穿的,换有换的,别再破费了。办你的大事要紧,几千里热呵呵跑来了。”
正说着,忽然走进一位年轻汉子,中等身材,那窄棱脸上镶着一双明亮的杏眼,皮肤皙白,棱鼻阔嘴,面相和善。朝桌旁的老母报到:
“娘,我回来了。”那汉子说话的同时斜瞟着桌旁的双杏——那陌生的面孔。双杏也注视着进屋的汉子,欲言又止。老母喜气洋洋地对进屋的汉子说:
“贵志,快见过你姐姐!”又对双杏说,“杏儿,这就是你想见的弟弟贵志。”
双杏急忙起身,抱着冬梅和贵志走了个对面,只见弟弟的脸形、嘴巴和身段,酷似父亲,眼睛和皮色却像了母亲。双杏亲热地将左手搭在弟弟肩头上,激动得颤颤地一声:
“弟弟,我的好弟弟!”催得在场的老母和荷花也泪水花花。
贵志噙着泪花,哽咽着,连连呼叫:
“姐,我们想死你了!娘把双眼都哭麻了。还不知你过得咋样?想去看你,又太远,万水千山的。总算把你盼来了!多住些日子吧!”
老母说:
“你姐姐过得好!我放心啦。二十多年,她两口子没红过一次脸。儿啊,你想去吧,好到啥田地了!还给娘带来六个外孙孙,五个就是儿娃子。”
荷花搬来凳子,对汉子说:
“你坐在她姑旁边,慢慢喧。”
此时,双杏见老大出现在门口,便招呼说:
“老大,去把几个兄弟叫来,拜见你舅舅。”眨眼工夫,老大老五老六进来了。
双杏指着贵志,说:
“见过你们的舅舅。”老大三个齐刷刷地跪拜下去。
贵志赶快上前,说:
“快起快起,年纪差不多,拜个啥。”说罢,一一搀起。
双杏则一本正经地说:
“年纪大也得拜。舅舅就是舅舅,年少骨头大。你们听着,你们的舅舅实在了不起,会治家,会过日子。你妈我出嫁时,堂屋破败住不得,土院墙连个烂柴门;如今回来不敢进家门,砖院墙砖门楼,堂屋建得有气派,西厢房修得崭崭新,还增盖东厢房一大栋。真是黄家的好后生!我的好弟弟,你们的好舅舅。你妈我远在天边,是你舅舅代你妈养老尽孝心哩。”
黄贵志说:
“看你娘把我夸的,谁不想养老尽孝心呀?姐姐,若不是你出嫁时姐夫另给的那一两金子,莫说砌墙盖房、做生意,你兄弟今天或许还打光棍哩。你一个出嫁的女子,要跟姐夫同心同德过日子,远在天边,你人哪能顾得上!可你留下的金子养了老,尽了孝心呀!”
双杏说:
“不不不,若不是兄弟你会操持,莫说一两,即使银山金山也没有今日的这家业。儿郎们,你等好生学着些。唉,老大,那老四老七呢?”
老大摇头,老五老六也表示不知道。
贵志说:
“姐,你的老七多大了?就能跟你跑这远。”
“十三过半。”
“十三,老七,那老七和怀中的孩子之间,还应有好几个娃娃吧?”
“贵志,你猜猜看?”老母兴致浓浓地抹着嘴巴,等候结果。
“要我猜呀,至少还有五个在家里。”
“错了!错了!你姐呀,不得了哟,成了人精!十二个!”
贵志摸着后脑勺,吃惊地说:
“我的天呀!姐,你真能生!姐夫好福气!十二个里头几个儿娃子呀?”
老母又说:
“你再猜。”
“至少六个吧。”贵志吸取前次低估的教训,放胆报了个数。
“又错啦,十二个!”老母又一次得意地笑起来。
荷花羞涩地低头躲在一旁。每听一次别人生儿子,生了好多儿子,她便如坐针毡,自愧自贱,抬不起头来。
贵志听后,惊得茫然不知所措,半会儿才说:“姐呀,你把风水都带走了,黄家到我手里怕要绝后了!”
双杏听了极为同情,说:
“也别那么说,生儿生女说不清楚。姐嫁了延家,能生十几个儿子;若是嫁了别家呢,那说不定光生女儿;弄不好,还不生哩。你小两口日子还长,别急,过个十年八年,若还无子,姐就给你一个好了。”
“杏儿,儿女大事,你可不能因为疼兄弟,恋娘家,就随意做主呀!跟姑爷商量了再说不迟。”老母谨慎地叮嘱。
“没事。妈,一个女人两个姓。女儿出了门,是延家的人;但根在娘家,还姓黄,咋能眼睁睁看娘家绝后哩。五哥能做我的主,我也能做他的主。五哥的拜把子兄弟媳妇不生娃娃,可怜巴唧的。去年我就把老十七给了他。”
“要是那样,给亲兄弟一个儿子更没事。”贵志满有把握地道。
双杏遗憾地说:
“唉,早知如此,我就不带冬梅,把老十六带上多好,他舅母正奶娃哩。只可惜我太疼爱女儿了,就带了冬梅。不过哩,不要紧,过几年,我还会回来的。一来看妈看你们,二来下面的儿子都长大了,也要说媳妇。”
老四老七进来了。双杏见了责备说:
“野哪里去了?还不快快给你舅舅磕头!”
贵志和老四老七目光一对,三人惧惊,面面相觑,欲言不能,一下子僵在那里,没了言语。
双杏见了好生奇怪,盯住老四老七疑惑地审视着,心想这半天会发生些什么事情。
老四老七腼腆地走上前去,跪倒在地。老七勉强地说:“舅舅,对不起。”
贵志搀起老四老七,落落大方地说:
“没啥!没啥!不知者不怪。”
双杏生气了,眼睛瞪着老四老七,厉声责问:“咋回事?给老娘说实话!耍滑头,扒了你等的皮。”
贵志急忙说:
“姐,你别生气,事情是这样的:眼下太平天国势力席卷半个中国。朝廷腐败,民不聊生。陕甘一带回民效法纷纷起事,到处动荡不安。那些心怀不轨的歹徒,趁这天下大乱之际,乌合结伙,四出打劫,害得商旅必结队成行,否则,十有八九横遭飞祸。我这小本生意货郎,不能结队成行,只能早上路,晚歇息。可这走乡串户的行当哪有许多大路可走,免不了常走拐弯抹角的小路。
“今早回家,路经禹王庙,窜出一伙强盗,抢了驮子,牵了骡子,搜遍全身。兄弟从小习文,从不练武,哪有还手之力,哪曾见过此等场面?吓得魂不附体,只是一味跪地求饶:‘大王饶命。大王可怜小人,家中有白发老母,全凭这匹骡子养家糊口。驮子归你,骡子还我。求大王发仁慈之心,恻隐之情,成全小人之请吧!’那强人岂肯听从,踹我一脚,说:‘不伤你性命,就已高抬贵手了,把你想得美的,生逢乱世年间,我们吃啥喝啥。’牵了骡子就走。兄弟哀求不得,哭得不成体统。正在危急关头,庙中跳出两位好汉,其中一个大叫:“‘留下驮子,饶你性命;带走驮子,取你狗命!’强盗哪肯听命。双方厮杀在一起。兄弟六神无主,心想恶狼未走,猛虎又至,即使夺回骡驮,也不属于自己。这骡驮子可是兄弟半个家当,丢了它,便只剩下房子和人了,过好日月从何说起呀!这么一想,不由人悲悲切切。那两位豪杰,虽赤手空拳,但身手非凡,不到一袋烟工夫,打得贼人抱头鼠窜。我以为骡驮子他两个要牵走,不承想他两个却说:‘客官,把你的骡驮子牵走吧。’起初,我不敢相信;后来,那小后生把缰绳递到我手里,我才相信是真的。今日算是吉人天相,有惊无险,并不舍财,我感激得连连作揖致谢:‘多谢少侠,多谢少侠!’兄弟便平安无事地回来了。”
双杏听了心里直犯嘀咕,若果真如此,他三个见面为何人人尴尬、个个难堪?肯定做舅舅的有所隐瞒。想到这儿,双杏媚眼怒睁,厉声喝斥:
“老七,十有八九是你冒犯了舅舅,舅舅不好直说,还不照实招来,免得老娘去撕你的嘴!”
“妈,七弟招了您就饶了他吧。嘴上没毛,说话不牢。您不饶他,招不招都撕他的嘴,谁还愿招呀。”老四央求道。
“就是嘛,不能贴锅贴嘛,翻过来掉过去的没一处好受。七孙孙,你照实说了。外婆给你做主,你娘得听我的,没啥!别把娃吓着了。”老母担保。
有外祖母的担保,老七心活了。老四捣鼓着老七的膀子,小声鼓动说:
“说吧,不说,气坏了妈,咋办?反正得过这一关。”
老七向前跪了跪,流着泪,哀告起来:
“妈,您消消气,别气坏了身子。奶奶,舅舅,舅母,都怪老七我不好,这嘴不好。”说着自打嘴巴三下。
外祖母心疼地急说:
“哟,别打了,看把那心疼的白脸蛋都打红了。”
“说,照实说,嘴咋个不好?”双杏怒气冲冲追逼不懈。
“妈,您别生气,儿就说。”
“行,妈不生气,快说!”
“我把缰绳交给客官──舅舅。当时,儿哪知他是舅舅,若知他是舅舅,打死也不会说那番混账话的。我看那客官高兴地说了声:‘多谢少侠。’作了个揖,牵骡就走,便想开个玩笑,戏耍一番,我就叫:‘喂,客官,强盗夺了你的驮子,你给人家说好话不算,还磕头作揖,腰都直不起来,大爷我……”老七说至此,不自觉地捂上了嘴,双杏和老大等气得直瞪眼。老七顿了下,说:“小的混账,学说书人的说法,说:‘大爷为你把强人打散,骡驮子还给你,就一个谢字了事,做了好事,反倒不及恶人快活。公平吗?划算吗?’害得客官——舅舅扑嗵跪地,磕了头,起身走了。我还望着背影开怀大笑哩!妈妈呀,孩儿实在不知,若知是舅舅,您生的娃子哪能说出这缺德的话,做出这缺德的事,目无尊长,全无礼数。舅舅,我给您磕三个陪罪的头。”老七说着连磕三头。
双杏气得脸色发灰,直扑上去,被贵志两口子尽力拦住。
贵志哀求说:
“姐,不知者不罪,外甥已招了实情,认了错,陪了罪,姐还不饶,那就是打兄弟的脸,兄弟给你跪下了。”说着泪流满面,要跪将下去。
双杏哪里肯让,尽力扶持,也泣不成声。老大兄弟几个也以泪洗面,伤感不已。
外祖母抱着冬梅,颤巍巍离座,畅开嗓子叫嚷:“大人大肚量,不计小人过。再说哩,七外孙救了舅舅的身家性命,保住了财物,是救命恩人,磕头谢恩也不为过。不知不罪,说那些过头的话,若遇了外人,也是耳旁风;现今认了亲戚,就觉得过分了,有错了,有罪了。不管咋个说,功大于过。好了,谁也别再难为我的好孙孙。起来,起来,尽跪个啥嘛!”
双杏见老母颤巍巍的样子,急忙上前接过冬梅,扶住老母说:“妈,人家教训那小淘气,您倒卫护起来了,功呀过呀的,纵了他的野性子,那还得了!”
“妈妈,您别生气。孩儿从今往后,不再对人无礼了,即使毫无干系的生人,也不欺他。外甥欺侮舅舅的缺德事我认了,今生今世没齿不忘。”老七跪在母亲面前悔恨不迭地哀求着。
“你这淘气鬼呀,带你出来,妈后悔了!不看僧面看佛面,看你奶奶、舅舅、舅母的面子,此番且饶了你,就不撕你的嘴了。”说罢,狠狠摁了老七天灵盖一指头,怅恨不已地说,“起来吧,还等谁扶你?淘气包子。”
晚饭过后,贵志过来陪母亲和姐姐双杏说话。贵志说:“姐,兄弟就近做个小生意,都是轻骑熟路,还出意外。这年头出门不安全,正如老人所说:‘好出门不如赖在家。’你背着个吃奶的娃娃,几千里,山多路远,咋个过来的?兄弟想都不敢想呀!”
“兄弟呀,一言难尽。为了还看老妈的心愿,这几年,你姐夫教了我几招绝活,要不,一路上难免闪失,你姐姐可就见不到你们了。”双杏提及闪失不免心情有些沉重。
“姐,你说给兄弟听听不行吗?就算唠个家常,也好长个见识。”
“数老四嘴巴巧,你拣紧要的说给你奶奶、舅舅听听。”
“奶奶,舅舅、舅母,小子谨遵母命,就说上那么几件,献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