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罗米恩·米·维尔亚愿意走到自己房间阳台上呼吸一下夜晚的清新空气的话,他可能就会注意到在他阳台下方不远的树丛中,“岩石”遭到了他人的袭击。但此时此刻,这位维尔亚联邦共和国第一王子心情无比烦躁,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两眼无神地蹬着天花板,仿佛连翻转身子都太过麻烦似的。
罗米恩的这间卧室巨大而宽敞,左侧墙面上高大的落地玻璃窗通向阳台,其余三面墙由深红色的天鹅绒面料覆盖着,上面绣着金色的花纹。一幅巨大的油画被金铜的画框镶着,以凝重的色调装饰在右侧与阳台相对的那面墙上,而它下方是大理石壁炉,上面还有精致的金色雕花装饰,壁炉上摆着一尊金铜色古钟。其余的两面墙上也挂满了大小不一的油画,这些画各有主题,连风格和内容也不尽相同,其中有一些更是年代久远。房间的吊顶同样是华丽的金色的雕花,天花板则被这些吊顶分成好几块,每一块上都是一幅油画,并且以文学作品中的诸神为内容。房间中央垂下的水晶吊灯沉重却不显多余,它华美的金色的枝干与天顶的金色雕花相得益彰,墙脚的金色雕花也一直垂到地面深色的丝制地毯,它的花纹华美而雅致,面料也价格不菲,走在上面舒适柔软。罗米恩的床靠墙摆着,床面雪白而松软,周围则垂下厚重的深红色天鹅绒帘幕,帘幕的边缘还镶着金色的流苏。床两侧各有一个茶几,都是深核桃木的古典式样,上面随意地躺着两本书。在房间中央摆着一个稍大点的茶几,周围有几张核桃木椅子,椅子的凳面都是昂贵的缎子面料,同样也和墙面一样是深红色面料加金色刺绣,茶几上的烛台上插着五支白色的蜡烛,都还未点用的样子。
这个房间床一侧的墙面上还有一道门,通往两个里间,分别是书房和更衣室,而这两个小房间的风格和卧室截然不同,他们都是清淡的乳白色花纹墙纸,家具也是浅色调的米白,只有手柄是金色雕刻,线条柔和而别致,即使是窗帘,也只是白色的段子加上了零星花朵的点缀和刺绣而已,显得淡雅可人,四个书架上装满了各种图书,分别按照文学、历史、哲学、音乐等分类摆放。而地面上也没有铺设地毯,走在木质的地板上有时能够听到咯吱声。
现在,罗米恩王子躺在卧室雪白的床上,壁炉上的座钟指针直指22:55。他叹了口气,时间仿佛是凝固似的,迟迟不肯前进——而这种情况在他每次逃避社交晚会时就越发明显。
罗米恩生年来就缺乏社交技巧,他不明白互相恭维的乐趣,也不能体会谈论小道消息的愉快,尤其是碰杯和大笑的声音,它们令他特别的不知所措。大多数情况下,他只能听着别人高谈阔论,心里却不住地想早点结束这个话题。
如果光看第一王子的外表,人们也许很难想象他糟糕的社交处境——他身材高挑修长,面容英俊,金色的长发轻盈柔软,整洁地被束成了马尾,映衬着苍白的皮肤;他的眼睛是浓郁醇厚的蓝色,褐色的睫毛卷曲而修长,根根从眼睑向外伸出;额头骨骼棱角分明,使眼神更为深邃。偶尔,他的眼睛下方也会漂浮着一层疲惫的影子,但那眉宇间偶尔透出几丝阴柔,和垂在额前的几缕金色的刘海浑然一体。而他的嘴唇则苍白而立体,宛如蜡制的雕塑一样,令脸部的线条更为完美。每逢正式场合,这位王子总是穿着专人准备的皇室制服,大多以蓝色或白色为主——这两种颜色最能衬托他湛蓝的眼睛——那些衣服是如此合身如此优雅,穿在他这样一个似乎还是少年的人身上,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魅力和美感。
罗米恩·米·维尔亚本可以算得上相当英俊,如果不是他那扭捏和不讨巧的交际方式的话。
在他还是孩子的时候起,罗米恩就不是个开朗的孩子,他太敏感,心眼也小。往往是在玩耍过程中,他莫名其妙地就会哭起来,大声指责其他小孩欺负自己,也就是因为这样,其他的孩子就更加疏远他,态度也自然越来越差,对他们而言,他是气量像个女孩一样小的怪胎,时不时有人起哄他是“泪腺公主”,每次若是玩组队游戏时,谁都不愿意和“泪腺公主”一队,因为他总是摆着一副臭脸,而且运动细胞也差得要命。尽管长大以后没有人再称他为“泪腺公主”,可是每次人们说道“罗米恩王子”时,仿佛这个词本身就是个贬义的笑话用词似的。
有一点必须澄清,罗米恩并非自愿当个独行侠,事实上他非常急于向他人证明自己。其实和许多孤僻的人一样,他内心对得到他人认可、得到他人的爱的渴望其实异常强烈,可是非常不幸,他越是努力要融入一个群体,他那拙劣的交往技巧就越明显。
另外不得不一提的一点是,罗米恩是皇室家庭里唯一一个金发的——这可没让他少受罪,不少人背地里都流传着他是皇后和某个佣人私生子的传言,就连国王对他的态度也总是异常冷淡,原因很简单,无论是口才、体育和人缘,他的弟弟——维尔亚联邦共和国第二王子:伊西尔·米·维尔亚(IthilMiVilya)都远远比他出色,简单的说,他的弟弟伊西尔简直是未来完美的国王,而他则仿佛是生错了一个家庭似的,显得与整个王室格格不入。
自罗米恩有记忆起,伊西尔就是众人的焦点,谁都喜欢那个深色头发、有着一张棱角分明的英俊脸庞的男孩。哦,是的,每个人都爱身为第二王子的伊西尔——除了罗米恩。对他而言,他的弟弟的那些傻呼呼的幽默感实在只能糊弄皇室那些肤浅的女孩们,而且他也不喜欢伊西尔平时那不可一世的自信,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那种傲慢能让城堡里的人都对他赞不绝口,好像还真那么回事似的。而伊西尔恰巧就是喜欢站在人群的中心,即使是今晚,他依然享受着自己的风头盖过罗米恩的那种成就感。
今晚,是为罗米恩明天参加军队服军役而举行的晚会。
原本应该成为晚宴焦点和主角的罗米恩,却只是在晚会的祝词结束之后匆匆逃离会场,躲进自己的房间——一如往常。他终于还是无法以笑脸去面对众人的注目,他知道那些人把自己当作一个笑话来看,而就是这一点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无法忍受。
但事实就是如此,罗米恩·米·维尔亚就是一个笑话。
“王子殿下。”
罗米恩被这突然起来的敲门声吓了一跳:他最害怕的,莫过于每次晚宴自己又被人从房间里交出去为众人致词——他就是不明白,明明谁都不在乎他说什么,而只是为了看他的笑话罢了,可是为什么那些人总是从不厌倦这样的把戏。
“我现在很忙,我在打包明天的行李,”他匆忙地撒谎道,“而且我现在全裸着!”好吧,后半句实在是多余,即使是为了防止别人闯进来,下次也不应该撒这样的谎,罗米恩后悔地想着。
但是门却“乓”地被打开了,同时还伴随着一个兴奋得女高音:“哦老天哦老天哦老天!!!”
罗米恩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者弄得措手不及,眼前冲进来的是一个女人,她大概起码有一米七十五那么高,穿着一条黑色的长裙,身材消瘦,头戴一副古怪的金属护目镜,脑袋上还顶着一顶有着繁琐装饰的黑色高礼帽,其中一个装饰品甚至是一个迷你的铜怀表钟,最不可思议的是,这个钟居然还在她头顶“嘀嗒嘀嗒”地走着。
这个装束古怪的女人瞟了罗米恩一眼(由于她戴着护目镜,罗米恩没法看请她的眼神),耸了耸肩嘟哝着:“你这不是穿着衣服嘛,真扫兴。”
进来的这个黑衣女人声音出奇的又尖又高,而且还带着一种奇怪的口音,就仿佛是学着时下小女孩流行的说话强调。
罗米恩从来没见过这个人,可她明显不是城堡里的佣人,应该又是他弟弟的某个女朋友。还不待罗米恩开口,那个女人就抢了个先:“罗米恩王子是吧?幸会。我看看——金头发、白皮肤、瘦得像麻秆似的,一幅傻呼呼的样子——还真是和资料上一模一样。至于我,是来接你去军队的。”
罗米恩顿时明白了,心里不由得怒火中烧起来:这一定是他弟弟和他那些狐朋狗友玩得恶作剧。是的,像这样拙劣的玩笑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他们一定觉得这样糊弄他有趣极了。
“接我的人明天才来,”他努力让自己听起来不那么生气,“我的服役通知书上写得清清楚楚。”
“计划有变,”那女的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嘟着嘴说道,“老理查德希望马上见你。时间紧迫,请您跟我来。”
说得还真像那么一回事似的。罗米恩在心里骂着,他简直不能相信会有这么不要脸的女人,他再次强迫自己克制住怒气,恭敬地说:“实在抱歉,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您的这位朋友,我接到的通知是让我到洛奎茵将军那儿去报到。而且——我尊敬的女士——如果您注意到的话,您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没有向我透露您的身份,如果您不能证明自己的来历的话,我又怎能确定这不是我亲爱的弟弟的友好的小玩笑呢?”
“老天,你可真够麻烦的。”那女人摘下脑袋上的黑色礼帽,“另外……”她把帽子往罗米恩的床上一扔,(“嘿!那是我的床!”罗米恩打断她抗议道)“……另外,就算你恭敬地叫老理查德为‘洛奎茵将军’也没有用,要知道你也不是第一个要拍他马屁的人。至于我——真相是——我没有名字。啊,果然,这顶帽子还是会压坏我的发型,还是脱掉好看。”
罗米恩难以置信地瞪着对方,似乎有个无形的声音告诉他,有一些事正在变得很蹊跷了——他忽然又觉得眼前的这个女人不像是他弟弟的朋友了,如果那是演技,也实在是太拙劣了,眼前的人,更像是一个疯子,一个说着另外一种不同语言的怪胎。
“喂,我说你到底走不走?我有告诉过你时间很紧迫了吧?”
面对对方的问题,罗米恩没有动——似乎有什么地方出了错,可是他说不出来,似乎总有什么地方很奇怪,尽管他没有证据。
“好吧,你要是不愿意走,也没有什么关系……”女人又耸了耸肩,“既然这样……”
“那是什么?”罗米恩第二次打断她问道,他很少打断别人,但他忽然发现眼前的女人衣领蝴蝶结的中央佩着个金色的徽章,他一眼就断定那是真正的金子,毕竟他这些年来的皇室生活已经使他拥有见过无数黄金制品的机会。
“负伤勋章,”女人摆了摆手,显得很不耐烦,“老天,这家伙不仅弱不禁风,还没有知识——哦,甚至是连常识也没有!好了,别管这些无关紧要的了,我们可以出发了吧?”
“那……你真的是……军队派来接我的?”罗米恩犹豫地问,他依然找不到要相信对方的理由,可是那个勋章看起来却不像是假的。
“你跟我来不就知道了?”
罗米恩咬住了嘴唇:好吧,要耍就耍吧,我才不在乎呢。“我现在去收拾行李。”
“用不着,你只要现在跟我来就行,善后的事后勤部门会负责。”
“那至少让我和父母道别。”
“不行,老理查德说了要直接带你去他那里。好了,我们走……噢老天!石像鬼,你怎么上来了!你会被人看见的!”女人突然朝着阳台惊叫起来。
罗米恩顺着朝阳台看去,但他看到的景象使他瞬间忘记了呼吸:
一个怪物,一个足足有两米多高的庞然大物,降落在阳台上。这个怪物皮肤如同石块一样呈青灰色,有着粗壮的四肢和如同龙一样宽大的黑色翅膀,它的背微微有些驼着,如同雕像一样蹲在阳台的护栏上。
有那么一个瞬间罗米恩觉得他大概要像个女人一样尖叫起来了,可是事实上他只是沙哑着嗓子发出了低沉的一声感叹:“神啊。”
“那不是我。”怪物笑嘻嘻地说道(如果那表情的确是我们人类称之为笑容的话),它的声音如同它的皮肤一样粗糙,尽管听起来非常古怪,明显不是人类所发出的声音,但吐字却很清晰。
“石像鬼!你现在马上给我下去!忙你的活儿去!”女人突然非常激动,似乎还有点生气。
“‘货’早就装完了,他们一共十六人,‘鸳尾花号’也都回军区了。你们实在太慢,只剩十分钟时间了,这你知道,小蕾娜。”石像鬼毫不在意地说,他说话的时候身子一动不动,与室外的夜色融为一体,仿佛是一座真的雕像。
“我们正准备走了!”女人——或者说小蕾娜——气急败坏,她往罗米恩一指,“之所以这么慢都是因为这个娘娘腔!他怎么也不肯跟我走!”
仿佛现在才发现罗米恩存在似的,石像鬼第一次把目光投向了罗米恩。它的眼睛如同灰色的铜铃一样巨大,又好像是黑夜里的月亮一样空洞,令人毛骨悚然。
罗米恩顿时结结巴巴起来:“其实……我也只是……等等!你不是没有名字吗?‘小蕾娜’……?”他避免去看石像鬼的眼神,转过头去质问小蕾娜。
“那只是她的代号。”石像鬼悠然自得地插话道。
“好吧,幸会,小蕾娜。”罗米恩只好象征性地朝小蕾娜点了点头(小蕾娜毫无反应),这使得罗米恩不得不再回过头去面对石像鬼:他依然不能相信自己的双眼——眼前这个怪物如同是从历史和传说中活脱脱走出来的一样,原本不应该属于这个世界。
这个绝对不是弟弟的玩笑了,绝对不是。
“那么,您是……石像鬼,对吧?恕我冒昧……您应该不是……不……我是说,您应该是……”
“魔族。”石像鬼好心地帮他把话说完。
罗米恩的脑袋突然“嗡”地产生了某种爆炸,他的耳朵仿佛是拼命拒绝接受“魔族”这个词汇,直到这个词的回声回荡很良久才被他吸收进大脑。而一边的石像鬼则十分娱乐地看着他,似乎都觉得非常有趣。
魔族……魔族……罗米恩,仔细想想,动动脑子!他费尽一切力气让自己的大脑运转,努力搜索他所知道的一切关于魔族的记忆和知识,可是最终他只是干巴巴地挤出一句:“魔族在几百年前就灭绝了——或者是一千年前……”
“欢迎来到军队。”石像鬼还是毫不在意的样子,“不过我得承认,我们的数量的确不多。”
“你们……?你是说……除了你之外,还有别的……还有其他……?”
“欢迎来到现实。”小蕾娜冷不防接话道,“不过现在我们真的得出发了,过会在去军区的路上再增进了解也不迟。”
石像鬼点头道:“相当明智,甜心。”说完他就纵身从阳台跳下,消失在黑夜里。
罗米恩仍然呆若木鸡,但他突然感到一股疼痛钻进自己的胳膊——小蕾娜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拽着他就往门外跑去,由于她太用力,指甲几乎都隔着衣服嵌进了罗米恩的肉里,疼得他呲牙咧嘴。
“跟我来,快!”小蕾娜头也不回地命令道。
还未等罗米恩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他便被小蕾娜风驰电掣地拽出了房间。
——当然,外面可要比屋子里黑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