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们开出隧道,汽车已经不再在海滨山道上了。
公路两边出现了各种建筑,路灯也更为明亮密集。苍劲的云杉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盛开着串串白色花朵的栗树,它们在晚风中徐徐摇曳。
路灯下,罗米恩可以看清那些建筑的模样。
乳白色砖石外墙和大理石的门廊被常青藤覆盖,莲型的玻璃窗和铁质的窗框雕塑在夜色里隐隐反射着路灯的橙色光泽,拱形的石柱走廊在夜晚更显肃穆宁静。有些房子前铺着蛋白色的石板路,花坛里紫阳花和风信子花团锦簇,随风摆动。沉重的铜制大门前矗立着高大的大理石人物雕塑,使得这些宫殿般的建筑更为壮丽恢弘。每一栋房子看起来都像教堂或圣殿一样高大,庄严优雅,在夜晚路灯的照耀下更为立体迷人。
他们从一块车牌旁飞快驶过,上面赫然写着:欢迎来到维尔亚国联邦国防军-北部军区。
“我们到了。”小蕾娜说。
车子绕过一道高耸的城门。
这面城门由三个拱形组成,八根立柱支撑着平顶。门内侧墙面则用浮雕刻画着历史和神话中的英雄人物。门顶最中央是一尊铜制雕像:战争女神张开身后的翅膀,架驶着一辆四马二轮战车。她头戴花冠,手执金色权杖,张开的双唇呼之欲出,双眼傲然俯视一切。
然而,还未等罗米恩来得及将其仔细欣赏,汽车已然飞驰在了城门后方的大街上。
他们沿街长驱直入。这条街道极其宽阔,两旁长满高大翠绿的栗树,那花朵浓郁繁盛得如同串串白烛。每栋建筑间都有一株株淡紫色丁香点缀其中,十字型的花瓣稚嫩柔美,清新的香气伴着夜风直飘进车厢。
罗米恩的注意力落在了街道右侧的一座巨大铜像上。
那是一尊人物雕像。
这雕像巍峨高大,足足有十米多高。由于年代久远,它已经变成了铜绿色,尽管在灯光下锈迹斑斑,却仍不能掩盖其威严。在它一侧,一棵椴树枝影婆娑,几株低矮的接骨树相互簇拥,盛开出星星点点可爱的白色花朵,更显得这尊铜像高大挺拔。
罗米恩认识这尊雕像——这是东西大陆被分割后,维尔亚国的第一位君王,也是率领人民保卫疆土的英雄:阿尔卡·米·维尔亚(AlcarMiVilya)。
罗米恩注视着自己的这位祖先良久,内心思绪万千,却无法诉诸言语。当他们的汽车从雕像下方驶过时,他甚至没法把目光从塑像上移开——
阿尔卡·米·维尔亚即使化身雕像,也使人肃然起敬。这位伟大君王神情如同圣徒般肃穆冷漠,他有着杏仁形状的眼睛和棱角分明的脸庞,卷曲的长发从中央分开,如同瀑布一般完好整齐地披散在肩头。那微启的嘴唇线条极其完美,似乎正向世人诉说失传的智慧和久远的无奈。他身着朴实的长袍,双手则柔细纤长,左手捧着一摞卷轴,右手似乎正要翻开书卷的样子,在那平坦的额头上甚至没有皇冠,令他看起来完全不似一个驰骋沙场的王者,却更似一名知性睿智的学者,显得沉静而温和。
他矗立在一尊方型青铜墩基上,其身下的基座表面上,雕刻着两行字:
即便最伟大的英雄,也无法战胜他自己的愚蠢。
——阿尔卡·米·维尔亚(太阳历435-492)。
罗米恩无法琢磨这句话的深意。他们的汽车飞快地与这尊铜像擦肩而过,当罗米恩再次回头看它时,只能望见一个矗立在暮色中的高大青黑色背影。
“‘即便最伟大的英雄,也无法战胜他自己的愚蠢。’……听起来真令人悲伤。”罗米恩轻声感叹说。这时,阿尔卡·米·维尔亚的铜像已经在他们身后很远了。
“没感觉呀。”小蕾娜嘟哝着说,“你要是问我的话:这些句子听起来根本都千篇一律!但最要命的是,几乎所有政客都喜欢这种听起来文邹邹的句子,他们觉得自己说出的话特别有头脑,但说白了,那其实全是一箩筐地摊文学!”
“那你倒是说说看,你觉得那铜像旁该写什么标语呢?”罗米恩冷冷地问。
小蕾娜耸了耸肩,道:“我怎么知道?也许‘欢迎来北军区:这里的啤酒一律免费!’?哈!其实这个建议还真不错!真有我的!”她仿佛恨不得自己能拍着自己肩头,好对自己夸奖一番。
罗米恩呆呆地瞪着她。
“别这么和小蕾娜较劲啊,”石像鬼自得其乐地告诉罗米恩,“如果你像我们一样,十年来每次进进出出都看见这句话,你一定也懒得搭理这些细节了。”
黑夜的深蓝色和路灯的橙色在徐徐晚风中相互交融,仿佛是无声的低语,温柔地包裹着他们。
汽车前方突然变得开阔起来,地势也越来越低。在他们眼前出现了一条黑暗的巨河,夜幕中,它如黑龙一般横卧着,将他们与对岸阻隔开来。
小蕾娜顺势一个左转,车沿江而行,景色顿时豁然开朗:
黑色的苍穹笼罩下,左侧沿路灯火辉煌,栋栋建筑在金色的灯光下高大雄伟,鳞次栉比庄严地伸向远方,右侧黑色的莽莽大江连接着星罗棋布的夜空,那颜色昏暗如同乌鸦的羽毛,如百川归海一般壮丽,又如死神一般深邃沉重。
“白色苦难河。”小蕾娜示意罗米恩,她的眼睛也望向漆黑的江水。
罗米恩这才明白过来,这里是白色苦难河的入海口。
白色苦难河本身曲折蜿蜒,流经维尔亚国的各个联-邦州,但不论在哪段流域,无论地形多么复杂多变,它始终秀丽多姿,宁静美丽。
这条长河贯穿整个维尔亚国,千百年来一直滋润着这个国家的土地和灵魂。每逢五月,河流沿岸开满白色的丁香花,简直如云似霞,美得令人窒息。当花季结束,残落的白色花瓣随风飘入河中,穿过维尔亚国,流向大海,一去不返。寒冬腊月之时,河水也冰冻,在皑皑白雪的覆盖下,整个世界一片银装素裹,仿佛是白色的冰之国度。
在历史上,无数伟大的文豪、画家、音乐家用自己的天赋和热情相它倾诉他们的赞美和爱慕。在精灵时代,人们称这条河为Astolóra,意为“无尘”,以表达对它的无限爱意。而恋人们喜欢到河畔闲庭信步,他们在那里说出爱的誓言,并让不会老去的河流鉴证那忠贞不渝的爱情。
然而,也恰恰正是在这条河畔,西方的精灵王作出了离开西方大陆的决定。
那还是千年之前,据说当时天地恸哭,战争惨绝人寰:无数精灵士兵的尸体漂浮在河面之上,鲜血将河水也染成暗红,在河旁甚至无法见到一束没有沾染着鲜血的丁香花。绝望和愤怒的哀嚎回荡在山谷和河流之间,尽管大地裂开吞下了恶人的血液,却无法让被埋葬的生命安息,如果神明存在,他一定也会为这景象潸然泪下。
当精灵抛弃了人类离开西方大陆之后,“黑色地平线”将东西大陆分离开来:天空中黑云压城、电闪雷鸣,人类被恐惧而吓得魂不守舍,惊慌失措地他们将矛头指向了当时留在西方大陆的最后一个精灵——黑**女唯一的学徒:年仅十四岁的精灵公主奥罗拉·狄希黛莉亚·玛尔辉斯塔(AuroraDesideriaMalhwesta)。愤怒的暴民手持火把闯进了魔女的城堡,烧毁了城堡和里面的藏书文献,将年幼的精灵公主粗暴地拖出了城堡。在白色苦难河旁,他们将她捆绑在一棵枯树上,不断恶毒地诅咒着她。他们割破了她的喉咙,扯掉了她的头发,剜出了她的眼睛,这个精灵少女的样子惨不忍睹,鲜血直流入河中,最终被暴民们扔掷出的上百株火把活活烧死。她死去的地方,因大火而变得寸草不生,即使河水冲走了血迹,却仍不能洗刷那残忍恐怖的历史。直到那年的冬季,百年难遇的严寒降临,鹅毛大雪才将一切丑陋与悲伤掩埋在苍莽的白色之下。第二年的春天降临之时,河畔最终出现了几株洁白的雪花莲,当时的一位诗人将其称为“因为白色苦难而开出的花朵”,白色苦难河的名称也由此而来。
千百年来,这条河流已经见过太多。贩卖悲伤的人。邪恶的人。美丽的人。坚强的人。
一个又一个。
如今,维尔亚国的军区驻守在白色苦难河入海口,成为这个国家不眠的守护者。
罗米恩他们的汽车正飞速地沿河行驶。
尽管夜色深沉,对岸却依然灯火辉煌,灿若星河,仿佛一条黑色天地间金色的绸带。
罗米恩透过车看着窗外黑暗中那庞大军事基地。
在黑色的河水之上,他看见对岸有一个巨大的码头。巨大的起重机和各种金属机械宛若黑色怪兽的骨架残骸,矗立在港口。各种大大小小的船只在黑暗中缓缓靠岸,天空中不时有飞艇和飞船起飞和降落,宛若共享着同一个灵魂一般。罗米恩惊讶这庞大而毫不紊乱的运作:多少人?几千人?还是几万人?这里的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地井然有序,尽管夜已很深,但他仍然能够感到这里有许多人正在忙碌。
罗米恩可以听到悲壮而低沉的汽笛在黑暗中鸣响,伴着河面上细细凉风,传入他耳中。
他们驶过一座灯塔,小蕾娜说:“再往前是独立军的地方了,我们现在先去对岸的基地。”
说着她向右转去,驶上了一座跨河铁桥。
这座铁桥在黑暗中也呈现出灰黑色,显示出一种刚毅的美感,它的铁支架纵横交错,上面一颗颗斑驳的铆钉都充满了力度感。在桥靠近对岸的那头,桥头的铁支架形状如同门框一半,一扇闸门悬在半空,形状如同旧时的断头台一半。当他们的汽车驶过铁桥抵达对岸时,这闸门轰然落下,仿佛刽子手挥下的铡刀,那沉闷的声音令罗米恩心惊胆颤。
他们的汽车驶上对岸一条细窄的公路,这条路上路灯昏暗,两旁全是高耸的云杉林,黑暗里仿佛随时都会有野兽出没其中一般。每隔大约五十米,就会看到一根旗杆,上面挂着维尔亚国国旗。
突然,四周的云杉林再次开始摇摆,地面上狂风大作——亚玛蓝号开始下降了。
罗米恩将头伸出车窗外——既然亚玛蓝号开始降落,就说明应该到目的地了。狂风将他的头发吹得凌乱不堪,他看见在他们上空,亚玛蓝号呼啸着,遮住了月亮的光辉,徐徐降落。公路两侧的云杉树影婆娑,地面飞沙走石。旗杆上白色的凤凰旗在风中飘扬,仿佛是欢迎他们一般。
他们的汽车停在了一栋建筑物门前。
石像鬼最先打开了车门,令罗米恩惊讶的是,他的身上几乎都已经完全看不到烧伤留下的痕迹了。
“他们已经在等我们了。”小蕾娜说,她甚至都没看车窗外一眼,“下车吧,王子殿下。”
罗米恩深深吸了一口气,打开了车门。
小蕾娜是对的。罗米恩看到,起码有十几个人已经等在了建筑物的门前。而这些人的眼睛,全都盯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