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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伏天的热浪正一股脑地拥堵着这个口袋般有口无尾的闹市,让阿提汗的丝绸商店像在蒸笼里一般闷热。阿提汗一会儿用鹅毛扇扇风,一会儿喝几口在这个闹市中奔忙的快脚巴克送来的冰酸奶。但是,还是没有凉下来,躁动的饥渴感也没有消除,燥热从体内向外喷涌而出,就连呼吸都觉得有点儿火烧火燎的。最后,他准备关上店门回家,在自家门廊下去纳凉休息。
阿提汗年近五十,中等个子,平时总把下巴上的山羊胡子修剪得非常漂亮,头戴蓝色的满普朵帕,身着细黑纹路的白纺绸无领对襟长衫,脚穿用黑色山羊软皮缝制的绸面软鞋,中等个子,面容慈祥的地走过艾提尕尔清真寺前,几乎每走一步都会与遇见的熟人打招呼问好。当来到迦南路口的时候,他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朝着叫声传来的方向望去,看到远处塔西卡热正在核桃市场旁边的店铺中伸出头,招呼他过来。
简短寒暄之后,塔西卡热为阿提汗递过来一把雕刻着花纹的无花果木折叠椅,椅子上铺着一块碎布垫子。
“哎哟,哎哟,您看,这天热得简直是没有办法了。”塔西卡热将手中的竹扇递给阿提汗说,“看样子,您在店里也是待不住了吧!”
他从柜台下拿出一把带有龙形花纹的漂亮茶壶,在两只碗里倒上了茶水。冒着热气的茶水散发着浓郁的丁香和豆蔻的香味。
“这样闷热的天气里,除了茶水再没有别的办法解暑呀。”塔西卡热给阿提汗递过茶碗说,“来,请喝茶!”
塔西卡热是一位年龄接近六十,高挑个头,稍显魁梧,很帅气很有风度的人。他头戴橄榄色的绸布朵帕,身穿白色丝绸质地的无袖长衣,衣服兜里揣着怀表,金灿灿的表链挂在衣服纽扣上。
塔西卡热的店铺在这很有名气。虽然在他的店铺里几乎找不到让人看一下就眼热的珍贵之物,但是,只要到这里来的人却总能找到自己需要的东西。店里的商品大到纯银的烛台,小到贝壳纽扣,甚至还有擦鞋匠常用来给皮鞋上色的黑色干花,以及针线、别针等应有尽有。对钱币感兴趣的人来说,几乎可以在这里找到旧时充满污锈的方孔大钱。店铺的深处悬挂着狐狸、旱獭皮和各种样式的葫芦。这里不仅有婴儿满月前所要使用的专用导尿器,而且还有纳斯壶和养鸽人用得着的鸽哨等东西。
塔西卡热上上下下熟人非常多,人又和蔼、热心肠,完全可以把这间并不起眼,甚至极其简陋的店铺称为这个城市的新闻中心。他的这张铺着碎布垫子的折叠椅从来就不缺坐客,那个雕绘有龙形花纹的茶壶从严冬到伏夏都泡着散发浓郁香气的茶水。
“对了,先生,您去朝觐的事情怎么样了?”塔西卡热等阿提汗喝过一碗茶水之后问道,“有没有什么好消息?”
“还没有呀,塔西卡热大哥。”阿提汗以一种无奈的神情说,“我这个人真是倒了霉运。没有抽到签,唉,一切都完了……”
“是没有被抽上吗?”塔西卡热很惋惜地说,“不过,又有什么办法呢?老人们不是有‘不要为抽签感到不满’的老话嘛。我听说,这次的签是图尔逊·艾里县长亲自抽的,是真的吗?”
“是真的。前天来了紧急通知,”阿提汗开始解释道,“我赶忙来到衙门一看,果真是那事儿。图尔逊·艾里县长亲手进行了抽签,而且还说‘抽到签的人参加今年的朝觐,没有抽到的人等来年吧’。排号的人很多,不过,被抽上签的人却很少……”
“听说,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人得到了签,他们的头都骄傲得仰到天上去了。说是从亚普强、乌古萨克、塔西米利克等地方来的人都抽到了签?”
“哎,伟大的……”阿提汗停顿了一会儿说,“信徒有这等心愿,但成事还要看安拉的旨意呀!”
说到这儿,阿提汗的心里满是失望,头也垂了下来。
“当然是那样的,先生。”塔西卡热朝阿提汗那边靠近了一点儿,“不过,这是个需要缘分的世界,如果真心去寻找这种缘分就没有办不成的事情。耐心点儿吧,阿提汗!安拉始终会和有耐心的人在一起的。您是个善良的人,安拉对您这样立志于神圣光荣事业的人,是会眷顾的!”
“道台衙门里的一位朋友说可以走走路子,”阿提汗最后抬起了头,带着些许希望地说,“所以,我在等,他那里或许可以给我点儿好消息。”
“那也好,”塔西卡热当即表态,“但是,如果抓不住窍门,不分清正道与邪途,事情也是办不成的。我给您出一个主意……”他凑到阿提汗的耳边嘀咕了好长时间,嘀咕完后,又谨慎地朝四周观望了一番。
“谢谢,塔西卡热大哥,”阿提汗一边起身,一边说,“我一定不辜负您在安拉的信仰道路上为我所做的一切。为了这件事,我付出任何东西都是心甘情愿的……”
阿提汗怀着失望和希望、忧愁和高兴、焦急和渴望的复杂心情朝家走去。
他家的房子坐落在迦南街。院落非常干净宽敞,一进门人就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院子里有一棵白桦树,那些细长的枝条已经伸向了高高的屋顶。在白桦树边上放置着两个大花盆,一个种的是无花果,另一个是石榴树。无花果树上东一个西一个地结着一些果实,就像绿色的纽扣般闪动着,石榴树也开了很多红花,闪耀着自己独特的色彩。修造得非常漂亮的前廊宽敞而大气。通过一段砖梯来到二层亭台,池台之上摆放着千日红、丁香花、凤仙花、鸡蛋花、金枣花、万寿菊等,花朵散发着诱人的芳香,把院子装点成了十分优美的天然花坛。五彩斑斓的蝴蝶扑扇着娇嫩的翅膀,从一朵花飞到另一朵花上,为这个院子增添了异样的景致。
阿提汗是一个爱花的人。他每天都要为大花盆和各种小花盆中的鲜花喷水和松土,对这些花呵护备至。他每天还要在黑暗的外屋和家门前悬挂灯盏。当家人不解地问为什么浪费灯油而这样做时,他总是回答:“这样做,人死了以后墓穴就会敞亮起来。”白天,只要阿提汗有空闲,他就会拿一把小砍砍和扫帚,去打扫和平整院子里、大门前,甚至去平整邻居家门前高低不平的路面。因此,人们常夸赞阿提汗是“让安拉相中的人”。
阿提汗回到屋里,喝了一碗放凉了的冰糖茶水,来到客厅。这间客厅有着宽敞的门廊,门框上装饰着天蓝色的石膏线。他一进客厅就躺倒在了角落里的钢丝床上。屋里很静,凉爽且昏暗。这样静谧舒适的空间一会儿就让阿提汗陷入了无限遐思,他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2
黎明那淡黑色的晓雾渐渐散去,阔广的地平线泛着鱼肚白。
人们做完晨礼走出了清真寺。刚才还非常静谧的巷道开始骚动起来。宫殿前老字号饭馆的老板用十分悦耳的嗓音吆喝起来,唤醒了沉寂一夜的城市。
“听着各位,抓饭已经蒸好,有钱的赶紧洗手,没钱的快点儿顺着墙根离开!”
塔西卡热从迦南路口的清真寺里出来,赶上了比自己先几步出来的阿提汗。
“艾萨拉姆艾来库,阿提汗!”
“外艾来库木艾萨拉姆,塔西卡热大哥!”
他们停在巷子边上的小水渠旁。渠沟里流淌着涓涓细流,喝饱了水的钻天杨高高耸立着,细嫩的枝叶在清晨的爽风中轻轻地发出沙沙声。远处两个用人把裤腿儿挽到大腿根,一只脚泡在水里,正在向路面上洒水。
“给你一个好消息,阿提汗。那件事儿好像能成了。”塔西卡热放低声音说,“我那个搞通译工作的外甥和道台衙门外事部的头头儿杨穆迪说了说……”
“他怎么回答?”阿提汗急切地问道。
“他虽然嘴上没有说可以,但眼睛里已经表现出没问题的意思了。现在就要看我们怎么放诱饵了。不过,我怕给你带来过多的开销,有点儿担心。”
“感谢您的好意,塔西卡热大哥!”阿提汗激动地说,“放心吧,我不会因为自己在安拉的信仰方面所跨出的步伐而感到后悔的。无论花多少钱我都愿意!”
塔西卡热被他的恒心和善良打动,感动地说:“凭主的安排,安拉不会让你远离凯乌赛尔圣泉,伟大的穆斯塔法的恩赐的!我也满心希望你能够顺利踏上这个神圣的旅途!”
“愿安拉赐予我们顺利……”阿提汗似乎是在安慰自己,也好像感觉到了某种阻力和恐怖,轻轻嘀咕道。不过,不知怎么的,他的心跳渐渐快了起来。
长久以来,朝觐是阿提汗,心里一直筹划着的最神圣的愿望。这愿望里除了包含着他自身强烈的宗教意识、追求和义务感之外,他父亲的遗愿也在其中占据着重要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