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时间就像奔马般是个非常善跑的东西。
人在年轻的时候几乎都感觉不到时间的飞速流逝。它会把你丢在对孩童时期的回忆之中,而自己就像天空中灰色的云雾一般一身轻松地飞走……
艾克拜尔在吉德的一个叫做“索嘎勒爱乐维”的地方开店,一转眼的工夫也已经快一年了。他的店铺里除了有衣服裤子之类的商品外,还有梳子篦子等一些杂货,但是生意确实很清淡。因为吉德较麦加而言还是个较为开放,新事物多,竞争激烈,市场行情变化很快的城市,艾克拜尔似乎还不是太适应。即使他每天大清早就开始营业,半夜才关张,但是每天的收入也仅够他吃住而已。货物积压的情况还是很严重。赊账拿来的很多杂货,即使卖不出去,但货主还经常一点一点地回收货款,早就把本钱收回去了。
艾克拜尔对这种一成不变、波澜不惊的日子开始厌烦了。越是烦心,他的思绪就会走得越远,越无边无际。
他总是望着吉德市繁华的景象,心里充满了自己和这种独特的景象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的感觉。虽然自己就身处这块地方,就在这些人群当中,但就像自己与这个繁华的城市以及各种各样的人们有着很远的距离一样,虽然他的躯体在这里,但他的心早已回到了远在天边那满是灰土和慈爱的人群之中去了……
生意、手艺、竞争、斗争……
这里的生活就只有这些。人们为了生计在拼命地挣扎,总是一个追逐一个,一个欺骗着一个,大鱼吃着小鱼,强势者欺负着弱小者……
生活原本与艺术、歌曲、舞蹈、娱乐、欢笑,以及热烈的精神生活是分不开的。但是,这里却根本没有这种生活。这里禁止歌舞升平,电影戏剧也都是走私品。
总是在这样的一种节奏和色彩下无聊地度日如年,这种生活,开始折磨着艾克拜尔的内心。就像没有放盐巴的饭食吃着没味儿一样,他的精神世界似乎感觉到缺少了什么似的,饱受着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苦痛。可不是嘛,这里根本就没有唱歌跳舞、愉悦欢笑,在一些地方连一场电影或者戏剧都是无法想象的。所以,艾克拜尔常常望着店铺的天花板,叹几口气,口里念叨着:“这种没有玩乐的生活会不会把人变得愚蠢呀!”并且开始担心自己的一生会永远在这个火一般的大地上,没有欢歌笑语,没有娱乐舞蹈地度过!
艾克拜尔从小就是一个喜欢看电影和戏剧,贪玩儿的欢迎自由孩子。他那时候看过的《蛤蟆少妇》《十三位勇士》等电影和《一仆二主》《热比娅与塞伊迪》等剧作,至今还可以复述其内容。
在他姐姐麦斯图拉的婚礼上,乐师们所弹奏的《阙勒伊拉克》、《艾杰姆》、《萨萨普瑞克》等悠扬亲切的音乐,以及他们用高亢的嗓音所唱的民间歌曲至今依然清晰地在他耳边萦绕。
我的迪里拜尔离我很远,
我离我的迪里拜尔很远。
如果迪里拜尔在我身边,
让烛光去照亮我的胸膛。
你的苹果石榴如糖一般甜吗?
你所爱的情人如我一般美吗?
在这些日子里,艾克拜尔不知怎么了,总是想起小时候一起玩耍的那些小姑娘。
他在出发去朝觐前的一个晚上和一群男女朋友们聚在街口,在那里聊天讲故事,后来,玩起了“揣土疙瘩”的游戏,一个一个地追着用手捣对方的胸怀,逗得大家笑声不止。再后来,他们又一对一对地玩起了捉迷藏。
艾克拜尔和一个名叫哈尼克孜的十三岁漂亮女孩儿成了一对儿。他们俩为了藏得隐蔽一点儿,手牵着手来到了如老鼠窝般层层叠叠的街道的最里面的一个角落。这里很暗而且非常静谧,因此显得有点儿恐怖。当时,哈尼克孜不小心踩到了躺在一旁的一条狗的尾巴,狗被吓得狂叫着跳了起来。哈尼克孜也吓得扑向了艾克拜尔,紧紧地抱住了他。狗在原地叫了一会儿,就慢慢从他们跟前跑掉了。但是,哈尼克孜还一直抱着艾克拜尔。她那柔软的身体就像雏鸽一样在颤抖,她热乎乎的呼气、甜美的气味像一团火一样扑在艾克拜尔的脸上。刚开始发育而稍稍隆起的乳房透过薄薄的衣裙挨着他的身体,让艾克拜尔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享受。所以,他无法自持,张开双臂把姑娘抱进了怀里,并且在她那花骨朵般的脸颊上亲了一口。姑娘起先吃惊地愣在那里,也没有从艾克拜尔的怀里挣扎出来。只是在艾克拜尔第二次把嘴凑过去,想吻她那红润而又热乎乎的嘴唇的时候,她才一下子把身体抽出来,并且骂了一句“不要脸”,就扭捏着跑掉了……
生活在平静和寂寞中的艾克拜尔,每当想起这样一些刺激人精神的记忆时,他都会像是现在依然抱着哈尼克孜似的,双手不由自主地紧紧交缠在一起,努起嘴,完全进入一种甜美的幻想之中……
可是,这些都只是一种想象,是一种美好的回忆而已。眼前呢,是个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是完全被分成两极的、毫无意义的,且干巴巴、没有一点儿激情的世界!
艾克拜尔从早到晚坐在店铺里面,总是在回忆和幻想中度过那些漫长的日日夜夜。但不久,阿里斯到吉德来看他,这成为了他人生中的一个转折点。
“朋友,你总是这样下去,别说是赚钱了,就算把海洋一般丰厚的资产给你也会被你吃完的!”他了解到艾克拜尔的情况之后伤心地说,“依我看,你也别老是坐在店里面,出去做做赶集叫卖的生意!麦加周围的农村有很多农牧民,他们的经济条件也是不错的,你把货物带到那里去卖,一定会有市场的,不过就是要受点儿苦!”
“不吃苦,哪有甜呢!”艾克拜尔高兴地说。
阿里斯的建议非常合他的心意。他自己也感觉每天从早到晚坐在店里发愁,还不如到处转悠看看,自由自在地痛快些。而且,这种叫卖生意做法虽然艰苦,却是很舒心。他能去很多地方,会认识很多朋友,学会很多买卖技巧。
阿里斯从砖窑的驴群中选了一头青色的小毛驴。艾克拜尔从店里每一种货物中都选出了一些样品,装进结实的箱子里驮在小青驴身上,按照阿里斯给他画的地图,开始从吉德出发到麦加周围的农牧区做起了叫卖生意。
2
阿提汗与苏艾拜之间的男女爱情让他们精神百倍,为他们提供了足够的对幸福生活的信心和勇气。
虽然,他们的年龄和躯体有差异,但是精神和信仰就像两滴水般相互融合在了一起。他们两人充满爱的心可以感受到这些,不过,相互都不挑明而已。苏艾拜一想到阿提汗对自己表现出的忠诚,心里就会欢愉不已,那颗原本受伤了的心就像在黑暗中看到了正在熊熊燃烧着的烈火般一下子亮堂了起来!
这位在浓郁的信仰和虔诚的环境中长大的少妇,心灵是纯洁且简单的。所以,她很快就适应了这个家庭。苏艾拜从很早就把一切按照男人的旨意去做,一定要伺候好男人作为自己的行动指南。由于她受过教育,是个要求上进的女人,因此也会在生活中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男人的心是纤细的线绳,稍微动点儿粗就会断掉。”
亦因为如此,这个既坚贞不渝,又仁慈善良的女人用她那勤快麻利的一双手,将阿提汗的那间简单且不起眼的家变了个模样,现在是干净整洁和漂亮温馨的居所。阿提汗也在这些日子里如同年轻了几岁一样,变得精神焕发、行动轻快。认识他的人和他开玩笑说:“师傅,你在麦加已经习惯了,是不是荒滩上的烂鸟真的变成了猎隼呀?”他也毫不隐瞒地自豪地回答:“好的老婆还真是家庭的装饰,是男人的脸面呀!”
说来也是,苏艾拜是位谦逊、和蔼可亲的少妇,她所有的美都很自然地体现在这种谦卑与和善上了。女人身上的这种优秀品质就如同甜美的琼浆,会让任何一个男人欢天喜地的。但是,在阿提汗的眼里,老婆最让他感到满意的地方就是,她虽然很年轻,但从不涉足不知深浅地方的那种自重。
现在这位自重的少妇快要做母亲了。她快九个月大的腹部在宽大的衣裙里面顶了出来,使得原本就很丰满的身体更加丰美。
和其他任何女人一样,做母亲的感觉,在苏艾拜心中也是最美妙、神圣的感受。因此,对这种感受的追求让她漂洋过海,离开尼罗河边上气候宜人、美丽而古老的城市卡伊拉,来到了这个作为******教摇篮的可敬的干秃秃的火热的大地。而且,这也是她年龄已经接近六十岁、不缺钱财、衰弱了的父母长期以来搅扰着心绪的头等大事。他们一直日日夜夜都在向安拉请求让自己的独生女苏艾拜为自己生育一个孙子孙女,延续他们家的祖脉。所以,苏艾拜只要一想到自己没多久就要做母亲了,她的心就怦怦直跳,对这位让全家人欢欣鼓舞的阿提汗感到由衷的感谢。阿提汗也想到艾克拜尔在这样遥远的地方再也不是一个独子,对苏艾拜将为自己生育一个孩子而喜形于色。
男人和女人急切等待着的日子终于到了。
苏艾拜顺利生产,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她把孩子抱在怀里,小心地抚摸着他柔嫩的身体,高兴又激动地流下了眼泪。带着泪花的双眸中满是幸福的笑容,因为高兴而满是容光的脸上充满了欢愉。这就是让人感受到无上幸福,满足了多年祈愿的幸福母亲纯洁且诚恳的喜悦!
三天之后,阿提汗把自己的新儿子放在拜毯之上,轻声在右耳里念着召唤辞,左耳里颂着赞词,亲口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做“伊力木夏”。这其实是对那位在他朝觐旅途中落落大方的、无私的,有着火热心肠、却已成为孤魂的旅伴,所表示的尊重、思念和永久的怀念!
3
艾克拜尔赶集叫卖的生意也有了很好的收益。他牵着青驴走了很多地方,认识了很多人,卖东西时也不怎么跟人家讲价钱,看着差不多就卖了,因此,他成了那些贫穷的农牧民的好伙伴和好朋友。
艾克拜尔现在经常会去距离麦加三十公里远的一个叫“瓦达帕提曼”的地方。这里的农民因为一般爱种西瓜、蔬菜等农作物,经济收入也很不错。这里的土壤很适合种植西红柿、豇豆、韭菜和西葫芦,而且长势喜人。他们经常用汽车把自己的收成带到麦加与吉德出售。
艾克拜尔很喜欢这个地方。实际上,他喜欢的并不是这个地方,而是这里的一个阿拉伯姑娘。
艾克拜尔第一次到这里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他因为迷路而走进了一片洼地。这里有一些沼泽和积雨的水坑,周围因为长着浓密的柳树、蜜枣树、带刺的仙人掌和一些枝节状树木花草,所以什么都看不见,一片漆黑。艾克拜尔的耳朵里只能够听到蚊子的嗡嗡声、蟋蟀的吱吱声和自己青驴的蹄子声。
艾克拜尔到沙特以来,是第一次看到这样一处被绿色包围着的凉爽、气候宜人的地方,因此他就像回到了自己的家乡一样一下子喜欢上了这里。蛤蟆的呱呱声和蟋蟀的吱吱声更使他激动不已。艾克拜尔甚至以为自己是走在了故乡图曼河岸边。在河岸的垂柳边上,以及在高岗上跳跃、玩耍的虫虫草草伴着他的脚步形成了一支曲子、一首歌,这让他感到非常舒心非常亲切。艾克拜尔完全不顾天色早已漆黑,在这里的树木花草之间游荡了很久。过了很久,他面前突然出现了一处闪烁着灯光的地方。艾克拜尔慢慢地循着灯光走去。最后,他来到了一间茅屋前面。茅屋前的一块用蜜枣树叶编织成的席子上躺着一位如桃干般干瘪的瘦小老头。他前面放着一口水缸和几个木碗。这些东西都是些为了给过往的行人卖水用的家什。
艾克拜尔向老人打了招呼,仰面躺在四方形的枕头上的老人欣然接受了他的招呼,并且稍微欠了欠身子。
“哎,孩子,这么晚了,”他用干瘦干瘦的手指挠着胸口说,“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听说这里有个村子,我就是要到那里去。”艾克拜尔示意了一下青驴身上的货物,继续说道,“我有各种各样的货物,我在做买卖。”
“你到了我们的家乡瓦达帕提曼!”老头夸赞着艾克拜尔说,“你做得太好了,孩子。我们这些农民哪有时间经常去城里买东西呀?以前我们手中没有什么钱财,所以也从来不想着要进城赶集,孩子。现在农牧民的日子也宽裕多了。政府真是非常伟大,财大气粗呀!把我们就那么帮扶了一下,每个人的问题就解决了。这不,你看,政府没有和农民要一分钱就开垦荒地,打了水井,而且还免费提供种子肥料。山上牧民的日子比我们还要好。养育山羊绵羊是钱,养牛也是钱,养骆驼更是钱。政府每一个季节,每一年都在提供辅助资金,你养得越多,你就会拿到更多的钱!不过,虽然我们有了很多的钱,还是没有办法好好地开支。如果商人们都像你一样走村串乡,自己和他人都会得利。俗话说:‘跑路的会获得海洋,躺着的只有席子。’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艾克拜尔借着闪烁着的油灯仔细端详了一下这个孤独的老人。他已经快七十岁了,没有胡须的脸上布满了层层的皱纹,耷拉着的皮肤仿佛已经脱离了骨头。不过,在他短眉毛下面的眼睛依然保存着原来的光芒,在油灯的照耀下闪着和蔼的光亮。艾克拜尔通过这双眼睛看出老人是一位纯朴和善良的人。老人虽然早已年迈,但还在这个戈壁荒滩卖水,获得来来往往人们的杜瓦和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