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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道奇”轻型汽车正在沿着山路向上攀升。由于是在八月初,天气异常炎热,大地与天空之间蒸腾着火一般的热浪,周围扑鼻而来的都是火和溶化了的岩浆味道。
被灼热的天气烧得火烫的汽车喘着粗气,哼哼着,简直就像爬在墙上的甲壳虫,缓慢地向前行进。车上有三个人。其中一个是阿提汗,一个是名叫巴哈里丁·米尔扎的乌兹别克人,第三位是艾克拜尔。他们是为了给艾克拜尔相亲正在朝着塔伊芙进发。
塔伊芙,这座城市坐落在麦加城东南方向的喀拉山上,在依贾兹一带算是个美丽、凉爽和繁荣的城市。国王的夏宫就坐落在这里。
巴哈里丁·米尔扎在塔伊芙从事牙医的工作。他到这里定居也有一个悲惨的过程。巴哈里丁·米尔扎原本于1946年在乌兹别克斯坦当兵,为了参加保卫祖国的战争到了卡赞。但是没有过多久,由于撒旦的诱惑而加入了卡赞塔塔尔叛逆者们组织的“志愿者师团”,随同德国法西斯军队攻打苏联红军。1945年德国战败以后,他实在不好意思回国,在德国避难期间,师从于一位著名的牙医,在1946年末为了洗刷罪责而到沙特阿拉伯朝觐,而且把握住一个突如其来的机遇在塔伊芙成家,从此就在这里定居了下来。
巴哈里丁·米尔扎因为这一年以来在麦加进进出出的过程中与阿提汗相识。一次阿提汗对他说道:“我的儿子已经长大了,想着要让他成个家,如果你们那里有好的女孩子,帮着打听打听。”于是,他就在塔伊芙这里找了一位名叫古丽拜克然木的刚满十四岁女孩子。
古丽拜克然木是塔伊芙一带有头有脸的商人纳迪尔阿吉与偏房老婆的第一个孩子。
纳迪尔阿吉是1936年到这里朝觐的,第二年准备回祖国,但到了巴基斯坦边界上的索斯地区时,从故乡跑出来的一些人的嘴里听到盛世才正在进行大规模抓捕行动,专门抓那些大商贩及生意人。他其实也是一位无法回国且担惊受怕的旅行者、流浪汉……
巴哈里丁·米尔扎今天带着父子二人去相亲,实际上就是要让纳迪尔阿吉看看自己的女婿,且让他们各自尽一些亲家的问候和礼数。
汽车到了山路的一边的时候开锅了,司机把车停靠在一个谷口的高坡上,准备等凉一凉再走。
大家都下了车。艾克拜尔穿得非常漂亮,脚上穿着意大利的名牌皮鞋,身上是尖领丝绸长衬衫和丝绸长裤。他现在已经是一个身体强壮,胡子发黑,全身迸发着力量的二十二岁的壮小伙子了。他匀称的体态,机灵且大而圆的黑眼睛,让任何人都会觉得可爱帅气。
被炎热折磨着的人们躲在汽车一侧的阴凉处避暑,开始喝水解渴,每个人的包裹里都装有水壶和瓶装果味饮料。
艾克拜尔实在受不了这种炎热,全身都在流着汗水,暴露在阳光下的皮肤隐隐作痛。假如这里要是有一个冰凉的小溪,跳下去好好游个泳该多好!
但是,艾克拜尔的眼前除了火烧山、光秃秃的戈壁之外,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了。啊,胡达!你是怎么创造这些地方的呀?这是你的惩罚还是你的恩赐?
在艾克拜尔的脑海里出现了故乡的那些荒野。虽然那里的荒滩戈壁也和这里的一样干燥、不起眼,不过,那里还有开着桃色花朵的骆驼刺,会开出黄花的苇子、黄麻、红柳、菥蓂、野大麻,随处都会显露出生命和绿色的迹象……
艾克拜尔的思绪不由自主地回到了故乡寒冷的冬季。有一次,他和两个朋友到水磨房上面的河里去游泳。他们先是在河边的耕地上玩了会儿嘎嘎儿,而后便开始比赛游泳。这时,河沿上就像茶壶里的水垢般结了薄薄的一层冰。在冰面下潺潺流动着的水,是那么叫人感到喜爱的清澈和欢腾。河岸周围被已经干枯了的芨芨草、沙棘灌木丛所覆盖。艾克拜尔和朋友们都脱得精光,走过那些冰层来到河中央去游泳。虽然因为冷,他们的双唇发紫,上下牙齿都冻得打战,但是身上却还冒着热气,他们因为自己的勇敢而高呼和自豪。也正因为这样,那冰水却给了他们无限的享受。
艾克拜尔心里的凉爽、舒服的感觉,被一个从旁边山涧突然出现的二十五岁左右的农村小伙子打破了。
小伙子身上穿着长土布衬衣,上面是一件薄坎肩。坎肩上绣着的花纹,可以看出是出自一位手很巧的姑娘之手。小伙子肩上背着一个用山羊皮制作的皮囊。他看见汽车后便径直朝着这些人走来,并且很客气地打了招呼,然后说想要点儿水喝。但是,司机不带好气地说:
“你没有看见吗,小伙子,如果有水,我们会把汽车的屁股对着高坡,我们自己在这里晒太阳吗?”
巴哈里丁·米尔扎对小伙子有点儿感兴趣了,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库赛。”小伙子擦着冒着热气的脸回答。
这种一问一答继续着:
“你住在哪里?”
“我就住在那个山谷里。”
“那里有多少户人家?”
“有五家人。”
“你们在这里都干些什么?”
“我们放牧,也多少干一点儿种地的活儿!”
“那里没有水吗?”
“没有。”
“那么你们喝什么呀?”
“在下雨的时候,我会把雨水收集起来。等水都用完了,就向你们这样的路人要水喝。”
“你们不会从那里搬走吗?”
“说的也是呀!”司机顺着巴哈里丁·米尔扎的话说,“搬到再穆不就行了,又不远。那里有流动的水,搬到其他院落,或者是高地上多好,那里有井水呀!
“不,我们不会搬走!”小伙子以一种坚决且自豪地说,“就是拿其他地方的珍珠宝贝也不能换这里的石头!因为,这是我们的故乡,是阴阳两个世界的祖国!我们的先辈们就生活在这里,我爷爷、我父亲的墓地就在这里!无论有多苦多困难,我们都不会抛下他们走掉的!”
小伙子的言语就如同细细的柳条一般搅动着他们的心脏,对三位漂泊异乡他地的流浪汉产生了很大的触动,如同要为他们心底深处埋藏着的离别之痛、故乡之恋找出一条出路。
这个小伙子说得对:从来就不存在没有对祖国的思念!真正有自己国家的人应该和自己出生成长的土地,以及在这片土壤上每一棵花花草草和每一块石头土块完完全全地交织在一起,融为一体!无论人生活在哪里,是在休闲舒适的果园里,还是在有着美丽环境的繁荣的城市,或者是在寸草不生的戈壁荒滩,都应该好好地维护自己的故土、自己的民众和自己的自由!
所以,世界上是不存在没有祖国的人的,不爱恋自己祖国的人也是不会有良心的,失去良心的人也不会有信仰的。因此,热爱祖国就进入了信仰的字里行间。
汽车又上路了。他们在上路之前,把水壶中的水和果汁都给了库赛。因为,他的话和精神感动了每一个人。因为这种感慨而激动不已的巴哈里丁·米尔扎在路上对同伴们说:
“‘你所爱的东西会扶持你。’这话说得很对呀!祖国造就了我们,造就了我们的心。任何人爱恋自己的民众、热爱自己的祖国都是很自然的。就像对我而言,纳曼伽肥沃广阔、气候宜人的山川是最美的一样,对你们来说,喀什满是甜美无比的果园更美呀。刚才那个小伙子库赛呢?在他眼里,当然也是这个光秃秃的山野谷地中的石头土地和壁虎蝎子比什么都美!刚才,我想起了一个非常美丽的一则传说:国家的汗王撒马尔罕在自己的作品《诗人花坛》中讲了这样一个故事——艾米尔·乃斯尔·本·艾赫迈德到伊拉特时,他完全沉浸在了那里如同天堂般的气候之中,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国都宝座所在地布哈拉。他周围的丞相们、富豪们由于在这里待得过久了,心里念起自己的故乡而感到悲哀不安。但是,想尽了一切办法也没有让艾米尔产生回家的想法。于是,最后他们向导师汝达凯请求,让他去想办法使得在艾米尔心中引发返回布哈拉的心思。一天,艾米尔忽然提起了布哈拉的食物和那里新鲜的空气。这时,导师汝达凯拿出了几天前准备好的一首诗,诵道:
远处传来了莫里扬河水的水气,
让我想起了心爱的情人。
阿木勒如此粗糙的沙砾,
在我却如同丝绸柔美无限。
阿木河水虽然波涛翻滚,
也不会淹没我的坐骑。
啊,布哈拉城,欢喜地鞠躬行礼,
一位有着国王之尊的宾客将至。
升上布哈拉天空中的月亮,
将成为国王享受这威严。
如果布哈拉是一个美丽的绿洲,
我那情人将忠贞地在那里守候。
“这首诗是关于祖国的,其中一个重点就是穿过布哈拉城的一条叫做莫里扬的大河。据说,因为这首诗启迪了艾米尔心中早已被冷落于隐秘之处的祖国之爱,他甚至来不及穿上靴子就直奔布哈拉而去……”
巴哈里丁·米尔扎停止了自己的故事,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他的脸色变得煞白,嘴巴都撅了起来,满是忧伤的眼里,流露着一种极度的痛苦。过了一会儿,他像是自言自语地轻轻念叨起来:
“这个世界没有比失去家国更为沉重的伤痛呀!我现在有的是钱,有的是声名,我的手伸向哪里都管用,想去哪里都可以去,见过去过了很多美妙的地方,住过非常现代化的城市,但是,我哪怕一天也没有忘记过家乡那用土块泥巴建造的房子,那些满是尘土的院落,那个水渠,那些树木,以及那些高低不平的土路!这种伤痛已经铭刻在心里了,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丢弃!看样子我的下半辈子可能就会这样怀揣着那些愁怨,在这样的异国他乡里度过呀!”
巴哈里丁·米尔扎说了这些,慢慢低下头再不言语了。他的模样子活生生就像一具尸体。巴哈里丁·米尔扎随着汽车的晃动抬起头深深地叹气的时候,艾克拜尔清楚地看到了他眼里流出的串串泪水……
汽车轰隆隆响着,吼叫着,沿着蛇形道路向上攀升而去。越是往上,塔伊芙的凉爽、轻柔的空气渐渐开始冲入每个人的心肺。不过,没有人感觉到这些,他们虽然自己坐在车里,但他们的心早已穿越了无法丈量的路程和无从估计的山川,朝着作为自己心愿和信仰所在地的故乡飘去……
2
苏艾拜是个很有勇气,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人。不过,儿子出生后,不知什么时候就发生了那件事儿,从那以后就变得有点儿担惊受怕了。只要听到什么风吹草动,就会惊诧不安起来。
那是儿子伊力木夏刚满七个月的时候,晚礼拜之后,她给孩子喂着奶,坐在那里沉醉于儿子可爱、幼嫩面庞的时候,传来了一个轻轻的响声,打乱了她的注意力。她感觉自己头顶方向有东西在沙沙作响。苏艾拜慢慢抬起头朝上一看,吓得她心脏跳到了嗓子眼,眼睛都瞪圆了愣在那里无法动弹。
在苏艾拜背靠着坐着的墙上接着顶棚的地方,有一条一拃长的蜥蜴正趴在墙上。蜥蜴的长尾巴,恐怖可怕的眼睛和丑陋不堪的样子让人毛骨悚然。虽然苏艾拜以往也听说过蝎虎蜥蜴等虫兽的名字,但从来都没有亲眼见过。它看上去只是一个小小的东西,但却长得这样可憎和丑陋。
苏艾拜吓得不敢出声,紧紧地把孩子抱在怀里,唯恐那东西就要冲下来对她的孩子带来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