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多年前我读高中的时候,就知道周汝昌先生的名字,知道他的《红楼梦新证》。有这么厚的一本学术专著,并世没有第二人,那时闻其名真的有如雷贯耳之慨。
1959年秋开始,我在西北大学中文系读书,第一次读完《红楼梦》,几乎在同时读完何其芳同志的《论“红楼梦”》。那时虽然没有读周先生的《红楼梦新证》的意愿,但凡是遇到他的论文,或者从报章杂志上看到他的论文目录都要找来认真读一过。读他的论文与读何其芳的著作感受不一样,感觉怪怪的,总是莫名其妙。
1964年我欣喜地买到他著的《曹雪芹》。书中除敦敏、敦诚兄弟和张宜泉所述资料外,其他所据资料大都不可信。后来他把这部著作扩充后,以《曹雪芹小传》的书名于1980年出版。文字增加了四万多字,全书达到十八多万字,内容似无大变化。1992年他又有了《曹雪芹新传》问世。在《自序》中他说撰写这部传记“困难中最大的一个,是历史给我们准备并遗留下来的可靠的文献资料太少太少了”,“文献资料极度稀缺”。说实话,我对周先生的主要红学观点是不同意的,比如他的曹雪芹籍贯丰润说、雪芹生于雍正二年和卒于癸未说、他的绝对化的“写实自传说”、史湘云是曹雪芹的妻子脂砚斋等等,他和清代和民国前期的索隐派一样,都是在“证假为真”。周先生创撰“曹雪芹传”的艰辛我是理解的;作为红学一家言,自有存在的价值。
后来他支持王国华的“太极红楼梦”制造出了一个“震惊人类的发现”;又支持丰润人王家惠的“曹渊即曹颜”说,丰润人刘润为同时发表《曹渊:红楼的原始作者》,弄出了否定曹雪芹著作权的事:在我看来这都是“非学术非道德的喧闹”。此时我也并无撰写文章与他商榷的念头。
读周先生的文章多了,我也逐步弄清了他的恩怨。他多次为文说明《红楼梦》新版本校注是他的主意,有人冒了他的功;他还多次说研究一个作家起码得研究作家的家世,可是有人居然靠研究曹雪芹家世被称为红学家的;他还多次旁敲侧击“揭露”洪广思撰著《阶级斗争的形象历史——评(红楼梦)》:被他多次批判的人原来是冯其庸先生。
张国光曾尖锐地批评了他“极端崇曹,极端贬高”的错误,还从多个方面批评了他支持王国华“太极红楼梦”制造了一个“震惊人类的发现”的大错。这是很严肃的学术争鸣。他气急败坏地为文进行狡辩,反映出他的霸道作风;他的学风、文风之恶劣,都让我很反感。这时我依然没有与周先生商榷的念头,我不愿意参鸟到他的这种闹意气泄私愤的是非之中去。
1994年全国红学会年会在山东莱阳召开。我为这次学术会提供的论文是《曹雪芹的籍贯、生年和卒年——兼与周汝昌先生商榷》。这是一篇急就章,因为当时没有其他成熟的题目,对这方面的材料看得比较多,有感于周汝昌在论述曹端明、曹端广兄弟后人的籍贯时偷换概念,逻辑混乱,既然曹端明的后人是丰润人,为什么首迁铁岭卫的曹端广的后人不是铁岭人反而是丰润人呢?多少有些自己的想法,于是仓促为文,写成这篇小文。
1995年《北京大学学报》第4期发表周汝昌《还“红学”以学——近百年红学史之回顾(重点摘要)》。我原以为周汝昌要恢复红学的学术品格,读完文章才发现他的所谓“学”同实际的红学之学根本不同,他通篇文章贬人扬己,通过歪曲鲁迅的观点肯定了他自己的绝对化的“写实自传说”以外,大笔一挥,把20世纪《红楼梦》研究的辉煌成就抹成一片白地!王国维、胡适、俞平伯、王利器、冯其庸等红学大家以及其他所有《红楼梦》研究工作的成绩都没有“学”的因素,只有他的“写实自传说”才够得上“学”的品质。最好笑的是他嘲笑别人研究《红楼梦》基本功不够,没有资格研究这部作品,他的学问好,却连清朝是那一年建立的都弄错了。
正是由于《还“红学”以学》使我对周先生的人品、文品和学风、文风,有了清醒认识。对红学的大是大非问题,我应该说明自己的看法,哪怕身陷是非之地也就顾不得了,干是就有了《读周汝昌(还“红学”以学)——兼说(红楼梦)研究的学术品格》。这篇论文从以下四个方面尖锐批评了他的错误:首先,歪曲鲁迅,为我所用;其次,贬低俞平伯,唇枪舌剑,用心良苦;第三,批倒一切,使百年红学史几乎变成一片白地;第四,学风不正,漏洞百出,贻笑大方之家。
如果说《曹雪芹的籍贯、生年和卒年——兼与周汝昌先生商榷》是一篇学术商榷文字的话,那么这篇论文则是纯粹的学术批评,而且以后我的所有与周先生的“商榷”文字也都是学术批评。
从此我开始思考他绝对化“写实自传说”究竟错在什么地方这个问题。
1996年9月,在乌鲁木齐召开了“世纪之交中国古典文学及丝绸之路文明”国际学术研讨会。著名红学家邓绍基、张锦池、周中明等先生与会,在私下我与他们交流过对一些问题的看法,说明我准备批评周汝昌“写实自传说”的想法,得到他们的支持。在边城乌鲁木齐一切报刊杂志信息资料都处于极其缺乏的状态,自己对20世纪的《红楼梦》研究现状以及历史并不熟悉,见闻狭窄,是否有专家学者批评过周汝昌的“写实自传说”都不知道。为避免重复劳动,我就这个问题向张锦池、周中明二位学兄请教,问他们是否读到或者见到过类似批评“写实自传说”的论文。他们做了否定的回答,并鼓励我就这个问题发表意见。“写实自传说”是周汝昌红学的核心,要从理论上批倒它并非易事。有一天会后,张、周二位光临寒舍,我又郑重地就这个问趣向他们请教,他们又一次鼓励我选择并希望尽快完成这个题目。
这次学术会后,我就确定了“论周汝昌先生‘写实自传说’的失误”的题目,开始重新阅读他的全部学术论著。
经过十个月的艰辛劳动,1997年7月初,终于完成这篇两万多字的论文。
我在参加1997年北京国际《红楼梦》学术研讨会时,曾把这篇论文送冯其庸、邓绍基、张国光、张锦池、周中明等先生,请他们批评指正。冯先生指出一个观点错误,会后中明兄寄来详细修改意见。
既然你周汝昌说20世纪只有你的“写实自传说”才具有“学”的品质,我却用大量不可辩驳的事实证明“写实自传说”是个虚假命题,是“证假为真”,根本不能成立,所以连“学”的边都不沾。自以为问题已经解决了,以后也就不准备再写批评周汝昌的文字了。
1999年,有个朋友约我撰写一部“周汝昌《红楼梦》研究评传”。当时我没有答应,一是因为教学任务重,精力不允许;二是觉得自己的才力不够,完不成这个大题目。
2006年春,在贵州的一个学术会上,又有个朋友想和我合作完成对周汝昌《红楼梦》研究的总结与批评。他说:“我出手快,写出初稿,寄给你修改就行了。”我虽然没有答应,却对他说:“假如以后有机会合作,对周先生我还是有些话可以说一说,比如他的方法论就是。”学术会议上的聊天,是不能作数的,会后各奔东西,自然作罢了。但我的内心是把他引作知己的,因为他看重我不多的批评周汝昌的文字:他有批评周汝昌的思想,自然就是我的同道了。
不管是约稿还是合作,都没有引起我继续批评周汝昌的激情。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事,我的老同事和老朋友楼友勤同志从北京给我寄来一本周汝昌新著的《红楼夺目红》。她说这本书很有趣,推荐我读一读。
周汝昌在这本书里集中篇幅宣传他的“湘云嫁宝玉”,果然写得很有“趣”。在他的笔下,“木石姻缘”不是指林黛玉与贾宝玉,而是指史湘云和贾宝玉,因为湘云的生活原型本姓李,是木,这就与宝玉这块顽石构成“木石姻缘”;在他的笔下连“金玉姻缘”也不是指宝钗和宝玉,而是指湘云与宝玉,“金麒麟的故事,才是宝玉的真姻缘”。他说“宝玉真爱的是湘云”,根本不是林黛玉,“宝、湘二人是青梅竹马,是同食同榻,是旧圃新房,是风尘知己,是患难夫妻,钗、黛如何能与之比肩哉”。林黛玉、薛宝钗似乎不是小说的主角,“不悟湘云方是红楼之‘主角’,可乎”?为了他的“湘云嫁宝玉”论,他说“湘云是夜不但是住在怡红院,而且是与宝玉同榻而眠的”,不惜口含脏水喷向读者喜爱的这两个人物。他还说神瑛侍者降生人世是甄宝玉,顽石来到人世借用了神瑛侍者的形貌便成贾宝玉,林黛玉向贾宝玉还泪是找错了对象。他又说“看看这些女儿的‘总领衔’(脂砚所谓‘群芳’之冠)宝玉”,明目张胆地连宝玉的性别都给改变了!宝玉竟然成了“女儿的‘总领衔”’!“‘群芳’之冠”在《红楼梦》中有明文,那是薛宝钗,因为她是壮丹花,艳冠群芳。脂砚斋的原批语是“宝玉系诸艳之贯”;“贯”是线索、连物的绳索的意思,批语说宝玉是联系所有女儿的一条线索;但被周汝昌纂改成“‘群芳’之冠”,贾宝玉成了所有女儿中的第一名!
总之一句话,曹雪芹《红楼梦》的思想内容和人物关系完全被周汝昌的“湘云嫁宝玉”颠覆了!这是我不能接受的内容,不批评它就愧对曹雪芹和《红楼梦》。
有一天,轩辕春梅同志来我家里,看到桌上摆放着一本《红楼夺目红》。闲谈间,她闻知我有批评这本书的意思,高兴地说:“太好了!我支持您!去年我买了一本《红楼夺目红》,鉴于周汝昌的名声,我准备认真阅读学习这本书。但在读的时候,发现这部书的结论与论据没有关系。从主观臆断出发,不从小说的大量描写找根据,而是想当然。这本书会把读者的思想弄乱的,因此我特别生气!您确实应该批评一下这本书。”
春梅的意见是一个普通健康读者的义愤,对我是个很大的鼓励与支持;我意识到任凭《红楼夺目红》流播,会把读者从谷子地领到糜子地里去的。我不能让他们失望,一定得写点什么才成。2007年11月,广西民族大学召开全国古代文学研究新方法学术讨论会,于是就撰写了《周汝昌先生常用的红学方法论》,主要依据《红楼夺目红》,参照他的别的著作,总结其常用的方法有以下六种:随意附会法、曲解作品为自己观点服务法、大话欺人法、泼脏水法、无中生有法、“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法”。在大会发言,受到普遍的欢迎与肯定。
在搜集资料撰写《周汝昌先生常用的红学方法论》的过程中,我对他昀《红楼梦》研究重新进行梳理,弄清了他所谓的“贡献”。到这个时候,要我不撰写批评周汝昌的文字已经不行了,他自诩的所谓“学”究竟是真“学”还是假“学”?非弄清楚不行。
2008年他的《红楼别样红》出版。与《红楼夺目红》相比,这本书更出格。他说:“我讲湘云才是一部《红楼梦》的真正女主人公”,“所以,书到‘后之三十回’,湘云才是真主角,文章的精彩也全在后边”。他还说:“近日觉得有一新意:《红楼梦》可称为‘云之梦’。”在他的笔下连林黛玉的名字表现的都是湘云同宝玉的爱情,林黛玉就是“麟待玉”,“确实,湘云是佩麟而等待宝玉重会的后半部书的主角”。
真太过分了!太狂妄了,居然要给《红楼梦》改书名,要用《云之梦》替代《红楼梦》;居然诬蔑曹雪芹给我们留下的八十回书稿不精彩,“文章的精彩也全在后边”,精彩全在他构想的“后三十回湘云嫁宝玉”中。这时不批评他“超出常理之外”的观点能行吗?
周汝昌一生的红学研究成果可以用一句话概括,那就是:“史湘云就是曹雪芹的妻子脂砚斋。”他一生的红学既是这个观点的延伸,又是在卫护这个观点。这既是他的“写实自传说”的核心,又是他的探佚、脂砚斋研究、两扇大对称结构及其他《红楼梦》艺术研究的目的。
于是我在2008年撰写了《“史湘云就是曹雪芹的妻子脂砚斋”是一个伪命题》。
这之后一发不可收拾,于是先后有了以下论文:
《(红楼梦)并不存在万能的“大对称结杓”》,
《不要把瞎编的一百零八钗硬栽到曹雪芹头上》,
《周汝昌先生辱骂诬陷高鹗的背后》,
《周汝昌研究(红楼梦)的主观唯心论及其走红的原因》等等。
去年年末,我发现他的《周汝昌校订批点本石头记》,读后很震惊,水准这么差的东西居然能出版,居然被吹捧为“恢复了曹雪芹的真笔原文,是迄今为止最为可靠的《红楼梦》版本,一个最接近原著真实面貌的《石头记》”。这个本子既是对曹雪芹《红楼梦》的极大破坏,又是对读者的不负责任,不批评它就愧对雪芹和读者,于是就有了以下三篇文章:
《一部极不合格的校订评点本(红楼梦)——读(周汝昌校订批点本石头记)札记之一》,
《一部充满错别字的(红楼梦)校订本——读(周汝昌校订批点本石头记)札记之二》,
《一部肆意破坏曹雪芹(红楼梦)艺术结构的坏校本——读(周汝昌校订批点本石头记)札记之三》。
以上就是我如何走上批评周汝昌先生的心路。由于有以上论文做基础,于是就有了这本小书。
聂绀弩先生对周汝昌《红楼梦》研究的经典评价是“周汝昌根本不懂《红楼梦》”!本书的所有文字无不在说明这个评价的正确无误。
胥惠民
2012年11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