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努力回忆之前的那些春节的情景,记忆里却是模糊一片,我说不清记忆里那些或温馨或欢乐的场景是真实的存在过的,还是根本都只是我的梦境或幻想而已。那一刻,我在现实与梦幻之间迷失了方向,所有真实的记忆和梦中的场景混在一起快速地翻滚着。
一切都像是真的,又都像是假的。
昏暗的牢房中,周亚迪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正对着我,嘴巴一张一合地在说着些什么。我使劲儿晃了晃昏昏沉沉的脑袋,迫使自己尽快从迷失中醒来。
“秦老弟,你没事吧?”周亚迪凑近我问。
我摇摇头,口舌僵硬,竟说不出一个字来。他疑惑地端起饭盆喝了一口酒,咂咂嘴说:“酒没什么问题啊。”
我知道自己一定失了态,但我无法控制这突如其来的情绪,敷衍道:“我二十三岁了。”
周亚迪愣了一下,呵呵一笑说:“我整整大你二十岁啊,秦老弟真是年轻有为,可谓前途无量。来,我祝你前程似锦。”他举起饭盆在面前晃了一下,扬起脖子灌了两口酒下去,又捏起一片卤肉丢进嘴里嚼着,看着我摇着头说:“想想真是后生可畏啊。”
我见他兴致很浓,很想借着这特殊的日子和这些酒与他多聊聊天,从而获取更多可用的信息。可不论我怎么努力都无法让凌乱起来的心情平顺下来,甚至无法组织出一句逻辑合理的话来,只好端起饭盆一口接一口地喝酒。
周亚迪说:“别光喝酒,吃点儿东西,不然很快就醉了。”
我看了一眼那堆在夜色中看起来黑乎乎的卤肉,没有半点儿胃口。依旧一个劲儿地喝酒,好似只有饭盆中这刺激的液体才能勉强按住我狂跳的心脏。
不知过了多久,我倒头睡去,蒙眬中周亚迪叫了我两声,我无力应答。他窸窸窣窣地收拾了一下,爬到上铺,没多久便传来均匀的鼾声。我这才想起,我睡的下铺在不久前刚刚让给了他。不过这时我也懒得去纠结这个问题,眼下最让我烦恼的是我这动不动就会失控的情绪。
转眼,我已经二十三岁了,不再是那个十几岁年少轻狂的莽撞少年了。不论我肩负着怎样的任务,我首先得对自己的年龄负责。我以为我已经做到了像个真正的男人那样去思考、去拼搏,像个真正的战士那样去战斗。
直到刚才,当我听说今天是春节,心中那把看似华美坚韧的利剑断裂之后我才明白,我心里的那柄剑只是由我自负的臆想锻造而成,看似坚韧锋利,实则只是虚有其表,经不起真正的撞击。我必须得摒弃所有杂质,重新认识和审度自己,哪怕是以往让我羞于承认和面对的一些东西。从此在心中重铸一柄剑,一柄经得起任何考验的重剑,悬在自己的前方,既能警示自己,又能击溃外敌。
我猛地睁开眼,望着牢房漆黑的四壁,酒气上涌,只觉得整个世界天旋地转起来。我赶忙从床上爬起来,伸着脖子干呕了半天,眼泪汪汪却什么都没吐出来。
周亚迪被我的动静吵醒,坐在床上问:“秦老弟,你没事吧?”
我说:“没事,空着肚子喝了太多酒。”
周亚迪叹了口气,从上铺跳了下来,倒了一饭盆水递给我说:“真是仗着自己年轻就乱来,我跟你讲,身体搞坏了,就什么都不灵了。”
我接过水灌了几口,不等他再说别的,直接说:“迪哥,我在这儿实在待不住了。”
周亚迪沉默了一下说:“想家了吧?”
我蹲在地上一声不吭。
“我理解的,每逢佳节倍思亲。”周亚迪叹了口气,“对了,秦老弟,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终于,我还是没有躲开这个我一直有意无意在逃避的话题。并不是我对自己的家庭有什么难以启齿的隐私,而是我的家人已经无形中成为我最后的防线,温暖且脆弱,神圣而不容任何侵犯。我觉得在这种地方根本不配去想念他们。
当周亚迪突然触碰到这个话题时,我忍不住地出离愤怒。我无法允许一个毒枭在监狱的牢房里问起我的家人,我恨不得冲上前将他按在地上,一拳接一拳地把他的嘴巴打得稀烂,让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我的沉默让周亚迪误以为我想起了什么心事,他拍拍我的肩膀说:“秦老弟,别误会,随便聊天,随便问问的。”
我努力平息了一下心绪,借着夜色掩饰着脸上的表情,说:“父母都在,都是普通工人,还有爷爷奶奶,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周亚迪说:“吉人自有天相,过些年赚够钱,把他们都接到泰国好好孝敬,总比在内地受苦好。”
我只觉得周亚迪的那张脸忽然变得狰狞而龌龊。我不信他能真心为我好,无非是想让我的家人全部在他能够触手可及的地方,随时可以像赵振鹏挟持阿来一样,用我家人的生命安全来要挟我,使我真正成为他的一条狗。我明知道这些他根本做不到,还是无法抑制自己去想,不觉中竟然攥紧了拳头,只等他再说出什么击破我最后的底线,扑上去将他撕扯成碎片。
“来,抽根烟。”周亚迪递给我一支点燃的香烟。
我看了看他,长长地舒了几口气,尽量使自己心情平稳下来,说:“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去?”
周亚迪看了我一会儿说:“不要急,再忍耐几天。”
我说:“几天?”
周亚迪呵呵一笑说:“这个要看天时地利人和的,最主要要看鹏哥的恢复情况。”
我本想借着酒劲儿逼问出他越狱的具体时间,然后好通知程建邦,好提前做准备。谁知他先是问及我的家人,绕开了话题,又接着说起差点儿被我要了命的赵振鹏,把皮球踢回给我。如此一来,之所以定不下越狱的具体时间,只是因为我下手太狠,把一个关键人物搞成了重伤。
此时,我除了对自己差点儿杀了赵振鹏这件事表示歉意之外,也没什么别的好说,只能作罢。抽完烟,我的心情也恢复了平静,佯装抱歉地对周亚迪说:“迪哥,真不好意思,大半夜吵得你没休息好。”
周亚迪呵呵一笑说:“都是自己人,这点儿事还客套什么?”
“你睡下铺吧,我到上面去。”说完,我爬上了上铺。
第二天吃过早饭,周亚迪将我介绍给他的那些手下。我挨个儿与他们握手,顺便试了试他们每个人的手劲儿,这些人的腕力都不足以成为一个杀手。刚才周亚迪在给我介绍这些人时,都不忘告诉我这里每个人分别跟了他多少年。最短的是一个叫丹的缅甸人,跟了他四年,最长的是一个叫阿桥的华人,跟了他七年。
看起来周亚迪很信赖这些人,换言之,杀手混在这些人之中的可能性不大。这让我喜忧参半。喜的是周亚迪的危险至少不在身边,忧的是一日不确定谁是杀手,这个杀手就还将继续隐身下去。
我跟这些人坐在一起闲聊着,一边观察着这监狱里的每一个人,希望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找出藏匿在此的杀手露出的马脚。连着抽了好几根烟后,还是没有半点儿收获。
这时,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朝我走来,那正是阿来。我下意识地扭头朝医务室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赵振鹏扶着轮椅站在医务室的门口朝这边张望。
阿来走过来后,先是冲周亚迪打了个招呼。周亚迪上前拍拍他的肩说:“秦老弟可是很挂念你啊。”
从阿来走路的姿势来看,他应该没有遭到严重的殴打,脸上也没有比较严重的伤痕。看来周亚迪这帮人是讲信誉的,更看得出,他们的确缺人缺得厉害,为了争取我的加入,居然可以忍受我差点儿杀了赵振鹏的事。
阿来走到我面前叫了声:“秦哥。”
我点了点头。周亚迪走过来说:“你们哥俩先聊,我去撒尿。”
厕所距离这里将近一百米,而且一直不停有来来往往的人。我站起身说:“我陪你去。”
周亚迪眼里滑过一丝感激,说:“不用劳烦秦老弟,让丹跟我去好了。”
我看了一眼那个黑黑瘦瘦的缅甸小伙儿,心里有些不踏实,说:“没关系,正好起来溜达溜达。”
我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阿来自觉地走在了我身边,我们跟在周亚迪和丹的身后走到厕所门口。丹先进去看了一眼,赶出来几个人,对周亚迪说:“迪哥,里面没人了。”
周亚迪点点头,一边解腰带一边往里走。我和阿来守在门口。丹见周亚迪进了厕所,皱了皱眉头说:“我也撒泡尿去。”也钻进厕所。
我双手抱在胸前问阿来:“他们没打你?”
阿来笑了笑说:“没怎么打。”
我伸手在阿来胸口捶了两拳,他龇着牙冲我乐,的确如他所说,狱警们没怎么打他。“秦哥。”阿来四下看看低声说,“这下这里没人敢惹你了吧?”
我笑笑说:“不一定。”我用下巴指了指医务室门口的赵振鹏。阿来顺着我指的方向望去,脚底下一软,若不是我伸手扶着他,他真的会瘫坐在地上。
“他,没死?”阿来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吃惊地说。
我说:“要是死了,你还能没事人似的站在这儿?”
阿来揉了揉眼睛,又看了远处的赵振鹏几眼:“这……这下怎么办?”他说完愣了一下,把声音压得更低说,“迪哥不会看着他乱来吧?”
我见他吓得脸有点儿白,不禁有些奇怪当初他替我顶罪时的勇气是哪儿来的,于是问:“你怕什么?又不是你把他打成那样的,你替我顶罪的时候,怎么不怕?”
“我承认自己没种,可当时你是为了救我,而且不是第一次救我,我要是再当缩头乌龟,还是人吗?”阿来顿了顿又说,“我也不完全是怕,我只想安安稳稳地坐完牢,回去过我的日子,不想招惹那么多是非。”
我说:“那我得告诉你,那个赵振鹏和迪哥是一伙的。”
“啊?”阿来大惊失色,意识到自己声音有些大,忙捂住自己的嘴。他正要问什么,就见丹从厕所里出来,看了我们一眼说:“迪哥要解大的,我去给他找根烟。秦哥,这儿麻烦你守一会儿。”
丹不等我回话就快步走了,我摸摸口袋说:“我这儿有烟。”
谁知丹听到后非但没有回头,反而加快了脚步。我心说不好,脑袋嗡的一声,推开面前的阿来冲进厕所里。就见周亚迪裤子褪在膝盖下,头朝下,直挺挺地趴在厕所里的地上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