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清风和畅,夏日璀璨。我坐在马车内,将掩住车窗的暗红绸子掀开一角,从这一角里细细打量着吴县的风光。
一年前,母亲将我寄养在徐州广陵的柳姑姑处,我本家姓薄,当今薄太后的薄。所以这位柳姑姑自然也不是我本家的姑姑,只是母亲送我到广陵时曾告诉过我,柳姑姑是个没有名字的人。从前在汉宫时,她的主子唤她柳儿,宫娥太监称她姑姑。她在汉宫待了二十三年,自然也就习惯了这一声姑姑。
母亲还说,柳姑姑是个懂礼懂法的人,我跟着她须得好好学。自那时起,我就知道,待我学成之日,待母亲派人把我从这广陵接回吴县之日。我这一生怕是得像我那位在汉宫的姑祖母一般,过着日日小心谨慎,半步不敢踏错的日子了。是以,我在徐州广陵的这一年,过得是无比的轻松。除了在规定的时辰学习礼仪之外,其余时候倒也是无事的。并且,柳姑姑时常会同我讲些故事。譬如,一位宫女恋着一个侍卫,最后豁出了性命逃出生天。又譬如,一个夫人救了一个宫女,可是那被救的宫女就这样眼睁睁的瞧着这位夫人被挖眼断手亦无能为力,最后只得远离宫墙……
柳姑姑还同我讲了许多,可是柳姑姑从来就不讲自身。每每我问及,她总是告诉我,“自己讲自己的故事,再悲怆,听起来也不过是滑稽的。可别人的故事,再滑稽,听起来亦是动人的。”
我渐渐的回过神来,放下掩住车窗的帘子,将身子端坐着。享受着这最后一会儿的安宁。
约莫半个时辰,马车穿过吴县的大街终于抵达了薄家。随身的侍女甄儿将我从马车上扶下来。我立在门口久久的不敢进去,我瞧着那朱红色的大门心中不觉升起一股抗拒,那是一股从生命里来的抗拒。可我亦知,我不能抗拒,无法抗拒。
“去叫门罢,便说是二姑娘回来了。”马夫应了一声便赶在前头去叫了门。甄儿扶着我待在原地。
片刻,我便瞧见那原本紧闭的大门开始向两边退却,然后我瞧见的是我久别一年的亲人。
我再是抑制不住心中的思念,甩开甄儿的手奔向前去,稳稳的跌入一个怀抱,“娘,阿渝终于见着您了。”
时隔一年,我的个头已经快同母亲一般高了。母亲再也无法用怀抱紧紧的将我包围,就像今时今日,母亲再也无法用薄家的光环将我保护起来。
我与母亲一同坐在房中的时候,已是接近日暮时分了。
母亲先是同我闲话了些许,问了一些我在广陵的琐事。随后便不再言语,只是将一张被卷在竹筒里的丝帛交与我看。待至我看完,母亲又端来了一盆花放于我面前。
这厢方瞧着我道,“渝儿,这花名叫千日红。是娘托人从长安替你带来的。别人常说,花无百日红。可渝儿,你且记住。世事无常无绝对。”
我起身,深深的朝母亲做了一礼。遂道,“女儿定不负母亲所望,必将把这千日红带回长安。”言罢,我便将那丝帛紧紧的攥在手中。
那丝帛上说,不久汉宫便会下来圣旨,传召吴郡吴县薄氏中人前去汉宫侍疾。一年前我便知晓,父亲母亲在同族人商议,欲将我送入宫中。此番不过是一个机会,一个借口罢了。只是,令我讶异的是,那与父亲母亲商议之人竟是我远在汉宫那位姑祖母——太后。
母亲将我扶起,又将汉宫传来的消息同我细细的讲了许多。其间最多的不外乎是当今的太子殿下——刘启。
刘启因着母妃的身份尊贵,且自身矜敏好学。遂颇得圣上宠爱,于前些年便被封为太子。
可这位太子虽说是皇后的亲子,可据汉宫的消息来说,太子与皇后相处并不和睦。其中缘由好似是因着一位王姓的良娣。说是太子颇宠这位王姓良娣,几乎到了专房专宠的地步。皇后见此,便觉此女魅惑太子。多次欲将其处死,幸得太子保护方保住性命。
我私心想着,这位王良娣怕是个难得的美人。不然,太子怎会为其与自己的母后闹翻。可是,当我把此番想法告知母亲时,母亲却告诉我——汉宫之中,美人无数。此女能擅宠,应是心中颇有一些计较。
说到太子姬妾时,母亲又同我提起一人。那便是皇后的长女,太子的长姐——馆陶公主。母亲说,这位馆陶公主同太子的关系极为亲近,譬如:东宫中一位徐姓孺子便是由馆陶公主进献的。要知道,在汉宫那种人吃人的地方要接纳一个人的礼物是件难事,接纳一个人送的人,更是难上加难的事。
母亲随后又与我谈起了我的那位姑祖母。母亲说,朝臣皆称太后仁善。可她知晓我那位姑祖母并非仁善之人。母亲说她方嫁到薄家时父亲曾带着她一同去参拜过当时还是王太后的姑祖母。
那时的太后一脸的病态,丝毫瞧不出威仪二字。母亲去时,姑祖母还拉着母亲闲话家常的说了半天。母亲当时亦是认为这位王太后不过就是寻常人家的夫人一般罢了。可就在第二日,母亲亲见姑祖母毁掉一个来自汉宫的美人的脸时,母亲再也不觉得这个姑母是个和善的人。
母亲说,当时太后问那位美人,“代王这个月去了你哪里几次了?”
美人答道,“代王此月去了嫔妾殿中六次。”
就这样一句话,当时的太后便拔下自己头上的发簪狠狠的划花了那位美人的脸,并言,“魅惑主上的贱婢。”
母亲说,她永远忘不了那位美人眼中的惶恐以及当时太后眼中那一抹狠辣。说到此处,母亲不禁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而我的思绪亦是不觉又回到了方才谈及的那位王良娣身上。我暗暗想着,母亲说此女擅宠不仅凭借自身容貌,更是因着心中的一些计较。那么是否说明,太子并非喜爱她的美色,而是钟情于她的秉性?
若说,一个人爱上一个人的面容。那么当年华老去,美色不复时宠爱便失去了。可若是一个人爱上了一个人的秉性,怕是长长久久的都不能忘却了罢?
我伸手抚了抚摆在我面前的千日红,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千日红。母亲是在盼着我做那汉宫里太子殿下面前的千日红,可现下太子殿下心中已经有一盆千日红了。我,还能入得了他的眼,博得了他的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