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发了那小丫头去堂邑侯府后,戴让又回转后/庭来同我煮茶赏花,闲谈风雅。其间左右说着,自然也不能漏说了方才派去堂邑侯府的那个丫头。
说起那个丫头,戴让微微蹙眉,有些无奈的说道,“她名唤茶梅。名儿虽不出众,可但凡她想做的事儿,样样都是不凡的。”
不想这世上竟还有除我之外的人,能让戴让这般蹙眉无奈。忍不住追问道,“如何不凡了?”
戴让捧起茶盏,轻呡一口,随即道,“茶梅进奉常府的时候,也是我第一次入奉常府。那****从宫里出来,打东街而过,正巧遇见一个妇人在街上打骂一个女孩,那妇人是个牙婆子,茶梅就是被打的女孩。”许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儿,甚至非凡。是以戴让未言便紧拢了双眉,“我并非大善之人,天下不平之事太多,我亦管不了许多。所以大多时候,我不过瞧上两眼,舍些钱财便罢了,可偏偏那次遇上是茶梅这丫头。我不过掀帘子瞧了一眼,她便扑上来,连跌声儿的唤我三郎,且声称我喜新厌旧如此云云。”后面的事儿不必戴让细说,我亦能猜个大概出来。
想必那日的茶梅是经不住打骂了,眼见戴让的车轿,心知是个贵人,是以起了这样的心思。今日初见,原以为那丫头是个胆怯的,却不想大起胆子来,竟是这样的没有天地。
而后戴让依着话头随意说了茶梅那丫头两句,便转而同我说起了朝堂之上的事宜。于此我本是不喜听的,但转念思利弊,还是耐住性子听着戴让一番利益分论,入木之解。
戴让言说朝堂之上明面波澜不惊,实则暗流汹涌,人分两派。其中缘由,左不过是天下之主,储君之争。
“储君已定,天下却不曾有确实的定论。我初入朝堂数日,便有人来探听我的口风。更有甚者,直言了梁王和太子。”听罢此言,我才知晓我终究是浅看了这汉宫里的波云诡谲,权谋相争。
然而戴让接下来的一番详析,更是让我如同雷击,心颤不已,“起初我以为这些相争不过是大臣幕僚私下的看法,却不想一番探听之后,竟是出人所料。”戴让长叹一声,继而以手入了茶盏,随即在案上小心勾画起来。
“皇…….”戴让指尖落在了我口中未曾惊呼出来的另一个上,神色凝重,丝毫不似玩笑。可我仍旧有一丝侥幸,嗫嚅开口道,“可是确切?”
戴让并未直接回答,只是婉言同我说道,“你到长安早些,历的事也比我多。现下你便好好琢磨琢磨,定能知晓答案。”
我瞧着戴让眼里的笃定,往日之事便似洪水猛兽,狠狠撞碎我仅存的一丝的侥幸。戴让所说确实不假,这么多的日夜,但凡事后我目光放得远些,瞧得宽些。也不至于次次被动,次次受束。
我原以为皇后容不下我的缘由,不过是同母亲所说的两姓外戚相斗。却不想,皇后的算计远不止这些。
陛下仁孝,刘启身为陛下之子,即便没有十二分的承了陛下的德行,也万不该是会为了一个宠妾而同生母嫌隙的人。其间缘由,怕是在于刘启早早便探到了自己母后宠爱幼弟的这份心思。
而皇后于我的除之后快,想必也不是纯粹的顾虑薄氏的崛起,更多的怕是在担忧薄氏崛起之后会成为刘启在朝堂之上压制梁王势力的一柄利剑!
高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破,谋臣亡。
在看清薄氏在这场皇室权谋中所处的位置之后,这话便如同在我心上烙了印子,挥之不去。
我此生最为看重的不是我薄氏满门的荣辱,我想保全的不过是薄氏长长久久的安宁。
是以,我现下最怕的,不是这场权谋最后的胜负,我所担忧的是胜负之后我薄氏将如何安处。
但凡我一点儿法子,我也绝不会让薄氏做射杀高鸟的良弓,成为攻破敌国的谋臣。可我知晓,我这一次的念想,如同我初见时对刘启的念想一般,不过一场空想罢了。
以己之力,难平惊涛,难撼山河。且这世间所有,俱不会因我一念之想而稍作改动停留。如同我在这里千般纠葛,而茶梅却已将馆陶予我的一株千日红带回了府上。
“回大人话,那位喜鸢姑娘说,这花儿是给咱家姑娘的谢礼。还说,贵礼虽未送出,可心意已然达至。”我瞧着茶梅手中的千日红顿时百感上心。我作了这入长安的决定时,母亲予了我一株千日红。刘启同我私定良缘时,亦予了我望南亭上不尽的千日红。而今日,我再下抉择,馆陶予我,仍是这千朝不黯,岁岁长红。
一度春秋,我终究是还是要归入那朱红高墙,雕梁华殿。
“这花,我在汉宫里养着一株呢。多了也没甚么意思,你走了这一遭也实在幸苦,如此便作了你的赏罢。”
诚如馆陶所言,贵礼虽未送出,心意已然达至。不论是那一对儿不菲如意,还是这一株不名凡花。
这一个清早我所知之事,已然超了我心下的承受。而同馆陶之后的谋划,我则还需一番冷静。
是以,这煮茶赏花,闲谈风雅是不能再续下去了。含着一抹苦笑同戴让饮完这最后一杯清茶便各自离去了。我不知戴让去后是会闭门愁思。我只晓得,这一杯清茶过后,我连愁思都是不能的。
亥时,馆陶一袭暗紫斗篷出现在我房中的时候,我正在执了《南华经》,靠在案上细细品读。于她的出现,既在我意料之中,也在我猜算之外。白日里我便算到馆陶定会亲自前来,可不想她竟来得这样的早,不欲耽误片刻。
福轻干羽,莫之知载;祸重于地,莫之知避。待我读至最后一行时,我方才缓缓放下竹简,起身作礼道,“今时不同,有何不周还望公主担待莫怪了。”
馆陶同我向来不较这些俗礼,嘴角轻挑,道,“往日也不见你的礼行得有多规矩。”说罢,兀自解了斗篷,径直自我身侧而过,继而落座在我方才坐着看书的案几旁边。
“真不知旁人瞧了你这模样,还能不能信你就是那个风华万千的馆陶公主。”许是听得她话语不带丝毫生分,是以自个儿回话时也大了许多胆子。
而馆陶,确实不曾同我有何疏离,微微一愣,随即便笑道,“你这话儿啊,同大婚之日陈午和我说的不差分毫。”顿了一顿,复道,“我原以为,这辈子除了陈午,再不能有人同我说这样的话了。”
此瞬刹那,我又一次瞧见了这个万人歆羡的公主身上的落寞。而后来,待我识过众多千金贵叶,阅尽良多汉宫佳秀,我方才知晓,这个公主身上所有的落寞,俱是独有。
“我也以为,此生是不能入这汉宫的。更莫论能同公主知交。”翩然一笑,旋即敛了裙角,同馆陶相对而坐,继而又道,“可见世事难料。”
我以为我这话说得十二万分的周折,又带了些许的嘲弄,私心以为至少会换得馆陶一丝动容。却不想,于馆陶心中,恰恰难受我这样的暗藏心机,“阿渝,你的心机算计,用在何人身上我都不予干涉,但我劝你,除非身死,万不要同我算计。”
“我…..”我不知我何处惹了馆陶的恼怒,欲想辩解,却得了馆陶悠然回应,“我从小生长在这些算计权谋里,有什么是我不能晓得的么?现在你的,哪怕微微动一点儿心思,除非我不愿,否则定然无我不能知晓的。”末了,只闻得馆陶又补了一句,“连同我母后,洞察你的心思,都是反手之间。”
馆陶的心机之深,我是早有忌惮的。可今日她这样的坦然的说出来,更让我惶恐了三分。一时之间竟真让我无法起什么计较的心思。是以,只得依心而答,“莫说公主,便是皇后娘娘我也未曾真心想过算计甚么。只是公主要知道,起初便是皇后娘娘容不得我活,容不得我生!”
一双明眸在我身上紧紧锁住,眉目不禁微蹙。唇齿微微张开,却又俶尔阖上。半响之后,方才听得她道,“我都知晓。所以,我这才来了不是?”
馆陶心思周转太快,甚于我一时之间还不能转换。愣了许久才开口道,“罢了。便说正事罢。”
“你既主动传了信儿给我,想必心下已有了打算。不妨说来我听听。”虽是探听话语,可馆陶的口气确是笃定。
听罢馆陶此言,我嘴角旋即扬起一抹轻笑,柔荑随即越过案几,将指尖覆在那册《南华经》上缓缓滑动。良久,方才悠然起声,“欲根祛病祸,唯有清其源头,治其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