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王靠在王位上,头发松散,外衣半敞,细看之下双眼下还有微微发黑。殿外的冷风一吹,他便不住咳嗽起来,全然是身染沉疴之象。
可宫中太医每日问安都瞧不出越王脉象有何不对劲,越王自己也觉得尚好,他近日听从大巫师所言,开始了炼丹,各城进献的草药,他都用于炼丹之上。大巫师说了,若是成功,便可炼出延年益寿长生不老的仙药来。
人有欲望,便想着千秋万世,何况一国之君看着辽阔疆野,河清海晏,又怎会不想着这个王位做的长长久久呢。
殊不知,被离将百般折腾,他的王气就快要消失殆尽。
王气散尽,终会沦为邪冥的傀儡。
殿前萧衍正在呈报抄家叶府,下狱叶家人的事,越王听后很是满意,一扫方才的疲累之象,笑得却很渗人。他多年的心病,时时都可能害死自己的毒药,终于得到了解决。他有些得意,杀害萧家这步棋他做的很好,一来避免萧城翻出些见不得光的旧案,二来萧衍果真没有辜负自己的期望。
仇恨,能推着一个人上刀山下火海。
越王嘉奖了萧衍,称赞他差事办得很好,也还不忘故作痛心,说些自己万万没想到叶准竟是这样人品的话。萧衍立在堂前默不作声,一面为自己可以报得萧家满门的仇而欢喜,一面为叶离眼中的决绝而痛苦。
叶离那样睚眦必报的人,被人扔了石头都不言不语,平静得不能再平静。他想若是那日叶离怒骂吵闹一番,自己或许不至于现在这样绝望。
因为会哭会闹,证明着有血有肉,而不是现在如同提线木偶,连恨都不会了。
叶离曾经说,自己不爱她也没关系,至少恨她,便会想得到她。他那时觉得叶离疯魔,说出这样神志不醒的话,可风水轮转,到了自己的时候才明白叶离当时的心情。不爱也不恨了,他们之间还有什么羁绊呢,日后再见的时候会像是见任何一个初相识的人。
无关爱恨,没有情谊。
从前的叶离不想这样,现在的萧衍也不想这样。
可叶离,你为什么不恨呢。
越王看重萧衍,其实也是这件事别人不会有萧衍做的这么果决,故而审理此案的差事,他也交给了萧衍。不必多问些什么,只要叶准承认那些朝臣们搜集起来的罪证便是。这句话轻描淡写,所以萧衍自然不会知道,承认这些罪证对越王而言有多重要。
晚些时候越王去天牢见了叶准,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丞相年老入狱的时候也过是颓败模样,至少越王是这样认为的,阶下囚就该有阶下囚的姿态。
为防止叶丞相孤注一掷抱着鱼死网破的心在狱中与不该说话的人说些不该说的话,越王特意命人将他单独关起来,所以越王去见他的时候,只有叶准一个人。
越王屏退左右,隔着栏杆讥讽:“如何,苦心经营这些年,你还是败在寡人的手下。”
叶准闭着眼眼神,听到越王的话徐徐开口:“你是王君,我是臣下,败在你手下是迟早的事,何必苦心经营。”
“说的不错。”越王很是赞同:“覆灭叶家也不过是件易如反掌的事,这些年你许多事都做得不错,所以你能有今日荣宠。可是叶准,当狗也要像样,总想着反咬主人一口,可不是好狗。所以早该想到,会被人摁在案板上宰杀。”
叶准睁开眼,看着越王的面容微微蹙眉,亡国之相,自己当年也是被所谓的忠心迷了心窍才会觉得他是个不世出的明君而勤恳加以辅佐好些年。
“我自然办事不得你心,那么萧城呢,为何杀他?”
“萧城?”越王语调向上一挑:“他倒是忠心耿耿,十几年如一日地听话,也够蠢,被你死命护着还要为难你。啊,你不是以为寡人不知道你的手段吧,以退为进,想要寡人放过萧家,怎么可能。你与萧城都是寡人的心腹大患,寡人谁都不会轻易放过。”
“所以他是查到了什么,不得不死。”
“是啊,做个蠢人一辈子糊涂过了也就没什么了,偏偏要学别人扮聪明,查那些年深日久的的事情,所以他该死。”
“他该死所以就要杀了他,所以就要杀了萧衍的妻子和萧缇。”叶准终于微微动怒:“萧缇还是个孩子,你疯了。”
“孩子?”越王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笑起来:“那年杀死那边境三家的时候,他们的幼子,也不过才几岁,你那时候也没有觉得寡人心狠手辣。西央城的时候,他女儿尚在襁褓,她死的时候你也未痛斥寡人这有悖天理。到底还是萧城于你而言万分重要,瞧你,生气了。”
“顾让,你何至于成了这幅样子。”
“谁给你的胆子,直呼王君的名讳。”
“我没什么胆子,不过你最好盼着无人再过问这些事,否则终有一日,你那些丑恶嘴脸便会大白于天下。”叶准告诫道。
“无妨。”越王起身,眼中透着寒光盯着叶准:“只要你死了,什么秘密都会埋进土里。当然,若是这些事被人知晓,叶离恐怕就不那么好过了。带着你的秘密去死,寡人放过你女儿,否则,你们父女怕是只能黄泉路上团聚了。”
威胁叶准,越王做的不少,从前用萧城威胁叶准,如今用叶离威胁叶准,他算准了叶准吃这一套。
可是他没有算到的是,叶离早有赴死决心。
越王离开后,萧衍也到了天牢,不过不是去看叶准,而是去看叶离。
他带了不少活血化瘀的药,想着叶离被砸的很重,不上些药,便得难熬好几日。他原想着去将叶准提出来审问一番,可总归叶离更重要,便先去看叶离。谁知到了门口的时候,看守天牢的士卒告诉他,王上方才来过,审问过叶准,他便将这件事作罢。
见到叶离的时候叶离正面对着墙壁背对着外面抱膝而坐,长长的头发散开,黑发间还能看见一丝红衣。叶离的背挺得很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仿佛是睡着了。
萧衍走到叶离的牢房跟前,看着她的背影却不敢开口叫她。叶离听到脚步声,就知道是萧衍到了。很奇怪,明明两人这些年也不怎么见面,她却能分辨萧衍的脚步声。
那脚步停在她的身后,却迟迟没有开口。大约是想到萧衍是来审问自己的,叶离也就一动不动等他说话。叶离不恨他,今日在牢房中看着掉灰的墙壁想了一整日后她悟到,自己不恨萧衍。自己虽不被他信任,真心被践踏,也因为他举家遭受牢狱之灾,可是不必恨他。
心死的时候,什么感觉都没有。
萧衍将那些药放在地上道:“叶离,这些都是活血化瘀的良药,每日擦两次,很快便能好。”
见叶离并不答话,便继续道:“这些事与你无关,我会保你出狱的。”
叶离依旧没有动静,萧衍再道:“叶离,你若恨我便恨吧,不要这样,一语不发。”
“叶离......”萧衍攥紧拳头,暗自用力让自己不至于太过痛苦。
叶离终于徐徐开口,只是依旧背对着萧衍:“你是不是觉得,我爹欠你萧家四条命。既是如此,他一个人怎么还的干净,加上我的,都还不清吧。”
“我说了,与你无关。”
“你真觉得与我无关吗,你或许是对我有些许愧疚,所以觉得我死了你无法补偿。可是你用不着这样做,我父亲十恶不赦,我又怎么会是个好人。为官者,要肃清朝政,造福百姓,对于祸害万不能手下留情。你从前跟着老师学着为官之道的时候,很不认真啊。”
萧衍听着叶离的话,竟不知她是万分诚恳,还是嘲讽满满。
“叶离,如果你能活下去,这些事,我们以后再说。”
“以后?”叶离笑起来:“萧衍,你在哄骗小孩子么。其实你对我已无话可说,却还要装作要安抚我的样子,不累吗。我曾经也想过以后会如何过,或许你不那样讨厌我的时候,我们真的能在一起。可你我都知道,那些都是我年少幻想,愚不可及。”
“所以萧衍,我们这样的两个人,不必谈以后。”
如果早知道喜欢一个人会沦落到这样艰难的境地,这一生一开始,就不会喜欢谁。
萧衍知道叶离的决定了,只不过是否护住她的性命,叶离自己说的并不算。叶离没有说错,他的的确确不能将萧家的事当做是与叶离半点关系都没有,他看到叶离的时候,就会想到自己的妻子和弟弟被人杀死。
可是要叶离死,他无法想象。别人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留千年”,像叶离这样的姑娘,一定是会长命百岁的,又怎么能死在现在。
“叶离,记得擦药。”
说完这句话,萧衍离开了天牢。
他慢慢走回萧府,此时街上已经没有什么行人,他任夜里的冷风吹动他的衣袖,明明是夏天,却这样寒冷。
却是人间不如意,常常十之八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