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出现在颜七夕身后,眼神越过颜七夕难以置信地看着叶离。十七神色疲惫,长发散乱,脚步虚浮,看上去并不太好。
十七踉踉跄跄地向前走,她什么都听不见,什么也瞧不清,只能看见红衣的叶离躺在那里。她越近,就越感知不到叶离,天地间万物似乎都死去了它们的气息,连同自己在内。十七每一步都万分沉重,她忽的气急攻心跪倒在地,吐出一口血来。紧随着她出现的落尘赶紧扶住她,从她后背输了一丝灵气给她,才勉强让十七能够重新站起来向前走。
“怎么回事?”颜七夕上前扶着十七,眼泪还挂在脸上,问道:“十七这是怎么了。”
十七摇摇头,不怎么说得出话来,落尘在一旁解释道:“她在沉睡中感知到叶离的气息断了,强行冲破自己沉睡的结界,遭到反噬,伤了经脉。”落尘很是不快,这些日子他费尽心力地照看十七,生怕十七无法痊愈,更怕离将暗中算计。谁知叶离忽然惊醒,强行冲破结界,说叶离气息断了她要去看看。
十七与叶离相识十余年,叶离的气息心脉,十七都很熟悉。
落尘何尝不知道凡人的气息断了是什么意思,可是十七正在修养,到了灵根恢复的关键时候,此时强行冲破封印已是反噬严重心脉受损。只是自己在她身边,若继续设下结界,还是能帮着十七修养的,不过就是还要更久一些。
落尘心中始终惦记着要让十七回到七十二天,他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他只在乎十七回到七十二天后诸神会恩赐明净苍灵,他们阖族的光辉前程全在于此。
可十七偏偏要去看看叶离到底怎么了,尤其是她身上的那串铃铛在响个不停后忽然断掉之后。落尘拦不住她,十七见不到叶离必然不会安心修养,故而他也只好跟着十七来了叶府,果真,十七吐出血来,她真的伤的很重。
十七走到叶离身边,确信叶离是真的死了。她离开沉睡的时候叶家虽说风雨飘摇,可还没有到残破的境地,她才离开多久,叶离竟然死了。
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姑娘,死了一个,又死了一个。
好像这些年始终是这样,不管在哪里,自己想要保护的,始终保护不了。
十七心里生出一个念头来,冥府,她可以去冥府。可是身后的落尘按住她,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一般:“以你现在的情况,不用说冥府,再撑一刻钟都难。”落尘没有吓唬十七,她比落尘更清楚自己的情况,强弩之末,撑到叶府已是极限。她其实看叶离都很吃力,眼前一片猩红,猩红中带着深深的黑。
落尘的话不只是说给十七,也是说给在场的所有人听的,不必求救,没有活路。
颜七夕摸出一个信封来,叶离托她转交给十七的信她一直带在身上,就是想着或许在哪里偶然便能见到十七。颜七夕将信交给十七,十七颤巍巍地拆开信,却什么都看不清,只好将那封信交给连峥,托他念给自己听。
“十七,展信安。原想事后等你归来相见,不想突遭变故,家族倾覆,毁于一夕。此信写于狱中,实乃不得不为之举,皆因前路渺茫,死期未知,写下此信与你,莫要为我悲切。你我相识十余年,自比旁人更多了解,叶家与我走到今日实属无奈,个中苦楚你皆清楚。曾想等你归来,还有些许事情要劝说一二,你归期未知,我将死之躯,只好写在信中,万望见谅。待我死后,不必设法救我,不必年年香烛纸钱祭拜,我生与死自有我的路。照拂七夕,也顾好自己,你来凡世三百余年,不妨回头看看,或许另有光景。我一生但求完满,但事事不成,与其寄望来生,不如寄望给你,若你圆满,也算了却我愿。提笔至此竟不知还有何言,千事万事都不过一句,莫悲切,一事结,一事过,生死同样。十七,但求你好生休养恢复如常,若有缘分,来世可见。万望珍重。”
叶离的信写的十分简洁,字字句句都不浪费,她原就是不善剖白的人,写在信中也是依旧。连峥努力平静着念完这封信,满脑子里想的都是叶离垂眸写字的模样,其实阿离最是寡淡,写这样的诀别信也一定是轻描淡写。
在场的所有人都为这封信而震惊,他们都自以为也算是见识了叶离跋扈表象下的真我,可现在才发觉,其实不是这样的,他们对叶离的了解,还是只在表象。
萧衍站在角落里,连峥的声音落在他的耳朵里宛如针扎,他憧憬着陪着叶离北上,或许能化解两人的仇恨。那夜叶离站在满枝庭的山前与他说的故事,他想了很久,只是抉择的权利从来不在他自己手里,所以他一言不发。时至今日,到了他自己痛恨父辈的恩怨后,他忽然明白了叶离那时的挣扎与勇敢,他企图用叶离当时渴望的法子来成全他们两个人,可是事与愿违。
从一开始,叶离就没想活。
不管有多少人希望她活下去,不管有多少人想法设法让她活下去,她都不理会。要多绝望,才会坦然面对死亡。
连峥念完信,发现那个“十七亲启”的信封里还有一个“兄长亲启”的信封,他悄悄揣进怀里,要等到没有人的时候再看。
十七面如死灰,落下几滴泪来,竟带着血色。落尘看在眼里,很是唏嘘。叶离答应自己等到十七回来的时候劝一劝她,所以自知将死,不能完成这个承诺,就写在信里。落尘在人间也很多年了,知道凡人重情重义,一诺千金,可他见叶离一个小小的姑娘,从不想她有这样的气概。
难怪十七万分重视她,这是落尘此时唯一的想法。
十七抬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替叶离拂去了身上的污秽,为她换上一身新的红衣。她的双眼愈发迷离,似是下一刻便要永永远远地合上一般。她此时的愿景,是想叶离能见到眼前一切,然后奈河桥上等一等,等到自己好了,去见一见她。
她再也支撑不住,渐渐合上双眼,落尘抱住她,抬手放在她的额头上,缓缓地输去灵力。十七灰败的脸色渐渐红润起来,她好像又重新睡着了,脑中却在想些什么。
十七想起好些年前,叶离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知道十七是异族,便缠着问十七的生命究竟何时走到尽头。十七看着小姑娘一脸好奇,斟酌着要怎么与她说。
偏是那时候她的身体差的出奇,在扶桑树里养了十日,那十日里她每时每刻都在想叶离的问题。自己活了两三万年,见过的神仙年岁是自己的几倍十几倍的并不少,说到底自己并不知道自己能活到什么时候。自己的名字落在神仙谱上,天也无法收了自己的命,可是命途多舛,偏受坎坷,落得狼狈田地。
她沉睡的时候一直以为自己死了,只是意识混沌,来不及感叹自己年少薄命,等到醒了遇见叶离,每日吵闹不够,怎么还会有闲心去想这些。可是叶离问出来,她童言无忌,说起些话来不过是稚子疑惑,可在十七心里却不是这样。
死过一次后,倒是坦然面对死亡。
十七窝在扶桑树里十日,叶离不见她便十分无趣,又是头一次见到十七这般模样,连玩心都收了,端着吃食茶水在旁边候着。她爱吃的那些东西,她都拿了来,她想十七也许也是爱吃的。
叶离自幼爱看志怪故事,便絮絮叨叨地讲给十七听,每日一个,讲了十日。她讲的那些故事,大同小异的十七听过不少,并不稀奇,她曾经听过两千多年的故事,那些故事从不重样,可是她不愿叶离没了兴致,便也听得兴致勃勃。
等到十日过后,十七修养好了,从扶桑树里钻出来的时候,叶离正歪在石桌上睡觉,手里还捧着一本志怪故事。十七自斟自饮地等着叶离睡醒,看着叶离睡眼惺忪,心中却似乎有了答案。叶离问她的问题,她忽然就可以回答了。
十七还记得那时回答叶离时说的话。
她说,你照拂我十日,我许你百年,我不知何时死去,但一定是你百年之后。
所以你一定要活到一百岁,我照拂你到一百岁,这不是我对你的承诺,而是我们彼此的约定。叶离欢天喜地地答应下来,伸了个懒腰,看着太阳正好,便将自己的脸埋进书里,继续睡下去。十七抬手带起一阵风,吹落些许扶桑花瓣,疏疏落在叶离身上。
那时她们谁都没想到,叶离的百年这样短暂,变成了十八年。
她庇护阿离,守护阿离,看着阿离嫁人生子儿孙满堂的承诺,其实都未实现。这是她竭尽全力的悲哀现实,也是她们无法逆转的残酷命运。
只是她们到最后才明白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