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晓蒙下班回家，从钥匙插进锁孔的那一刻，就已经感到了扑面而来的肃杀气息。果然一进门，家里三个人都状态不对。吕翔一边抽烟一边焦虑地抖腿，吕志高看似在看报纸实际一直默默观察儿子的动向，刘美琴在屋里抹抹擦擦转来转去。
刘美琴看到晓蒙回来，不易察觉地加快速度移动到王红的遗像旁边，捧起王红遗像，边擦边哭了起来：“亲家，我对不住你，我要不跟你吵，你也不能这么早就……亲家，你走得太早了，留下这俩孩子。我无能啊，我就是想给吕翔找个好单位，让晓蒙和他都有个靠山，哎，孩子生我气了啊……”
顾晓蒙凑到公公旁边，吕志高大概把下午发生的事儿说了一遍，重点强调刘美琴让吕翔学数控，伤了吕翔的自尊。但结合这段日子吕翔的种种表现，顾晓蒙知道吕翔根本就不是为了“车工和设计师谁对社会贡献大”这种问题跟刘美琴发火，吕翔心里始终绕不开的那个问题，是刘美琴或多或少该对王红的死负有责任。
晚饭时，顾晓蒙特意坐在吕翔旁边和母亲对面的位置，她提起了吕志高养老的事情：首先，得要有个住的地方，目前的临时客房虽然能睡人，但是怎么也算不上舒适，再换新房子看来也不太可能。顾晓蒙给吕翔提了一个建议：现在像她跟吕翔这样的夫妇，不管是因为照顾小孩的需要还是照顾父母的需要，大多会带着老人一起生活，但是很多房屋考虑了孩子的需求，却很少考虑老人的需求。
“把你想将来为爸妈做的事，都放在这个设计里吧。”顾晓蒙提议。
妻子的这个主意，让吕翔感动又激动，但一想到现状，他又犹豫了：“张总不会同意的。”
刘美琴一听这事儿也来了精神：“没事，有我和你爸现身说法，不怕他不同意。趁我还没走，到时候我还能帮你们看着点装修。”
“虽然我还没老，但是我觉得吧，老人跟小孩其实是差不多的，你的思路就照着老小孩的方向去，老人孩子都可以用，一举两得。”吕志高觉得自己不愧为设计师之父。
接着，话题就被两个老人从改造房子成功地转移到了要孩子上。设计师吕翔得到启发，此时他吃的已不再是晚饭，是灵感：构建菠菜与鸡蛋的空间感，如何协调蒜在其中的点缀。虽然问题并没有实质性解决，但吕翔对刘美琴那种生气的感觉正在模糊远去。晓蒙试图把话题拽回改造房屋，想让吕翔支援自己，吕翔却胡乱扒拉两口冲进屋里开始工作了。
吕志高和刘美琴都意味深长地看着晓蒙，如果放在以前，晓蒙肯定会模棱两可地回答他们有他们的计划。现在局势有变，家里刚刚送走一位，生命逝去的时候还有什么比新生命的降生更能填补心里那个豁开的洞呢？
刘美琴叹了一口气：“王红刚走，我也快去加拿大了，可能就是没这个命吧。”
见吕志高没反应，她故意重重地叹一口气。
吕志高不明白刘美琴到底在暗示什么，只能配合着哼唧：“是啊，红啊，走得太早。”
苦肉计都用上了，晓蒙只好硬着头皮回答：“放心吧，我们就准备这一两年。”
晚上，晓蒙跟吕翔提起父母开始催孩子的事，吕翔一脸无所谓，那就要呗，反正生下来有人管。晓蒙并不这样想，她不能指望她妈不去加拿大，留在北京给她带一辈子孩子。
吕翔一本正经地安慰晓蒙：“放心吧，你别看晓松信誓旦旦保证马上就接妈走，担保父母移民哪有那么容易，怎么也得排几年队，没准得到咱孩子上小学呢，至少也得幼儿园。”
“那你生他干嘛呢？就为了生下来让老人带，带到上小学交给学校管么？那还不如不生。”
“不是你说的担心你妈去加拿大，孩子生下来没人管么，我是顺着你说的。”
晓蒙却认为，在孩子的事情上，她和吕翔的认知永远不在同一个点上。虽然她并未生育过，但女性的本能却在暗中提醒她：孩子在女人和男人身上引发的变化可能是化学变化与物理变化的区别。
这一晚，屋里的另一个女人也失眠了。刘美琴辗转难眠想最近发生的事情。王红死后吕翔的无助，她作为母亲深深地心疼这个没娘的孩儿，继而想到晓蒙，然后，她就陷入了一种晓蒙生完孩子无人照顾的胡思乱想中：如果她像王红一样突然就嘎嘣了呢？即使她不是猝死，她也是要去加拿大的人，到时晓蒙怎么办呢？家里两个大老爷们儿谁来帮晓蒙带孩子呢，谁又能给晓蒙做饭呢？
吕家父子已经进入梦乡，也许吕翔在梦里还在继续构思他的设计，也许吕志高也在梦中唏嘘没早点带王红去看病。如果这个时候告诉他们，家庭妇女的存在才是这个世界良好运转的真正原因，他们怕是梦里都要跳起来反对吧。所以也从来没有人赞扬过女人们的丰功伟业。当然了，包括女人在内的所有人，也都只是简单粗暴的把包括扫地、擦地、抹桌、擦床、翻床等视房间大小包含几十到几百项不等的工作归纳为打扫；再把包括洗衣服、叠衣服、挂衣服、换季整理衣橱、鞋柜、把锅碗瓢盆世间万物都放在它该存在的地方在内的动作叫做收纳；买菜、洗菜、切菜、做菜的每一项都又暗含例如制定菜谱、分辨新鲜与否、讨价还价、不同食物不同处理办法等上百个小分类的几类事情，统统合并为做饭；至于那些重叠的动作，比如购置各类生活必需品，无法归类的如交水电费、丢垃圾等等，又跟上述的千万个细节，构成了一个概括到无法再概括的事件。
你们称它为“家务”，仅仅是，轻描淡写地称它为“家务”。于是，所有的细碎得像在地板洒下一吨沙子需要一颗颗捡起的事情，如果不去做，就会觉得那是微不足道的吧。那么不如再加上与另一半一起工作，共同负担家庭的经济重担。那么既然是一个家，总要生孩子，工作与承担家务的同时顺便把孩子生下来吧。至于带孩子什么的，总会有婆婆或者妈妈会帮忙。
所以，多么轻松，多么快乐，怪不得人人都想要娶个老婆。作为称职的这些中国老婆们，或者更想娶一个跟自己一样的老婆吧。
整夜失眠的顾晓蒙决定在精品课评比时讲《窦娥冤》。从古到今，中国女性身上的牺牲精神从来没有变过。布置预习作业的时候，顾晓蒙忽然想到课件里有一段《窦娥冤》的戏曲视频，之前她顶多让学生在课堂上分角色朗读，这次不如让学生来演，锻炼一下。顾晓蒙知道自己不该在评比之前临时调整之前几年已经演练成熟的课程内容，但这倒符合她的一贯作风，“爱对了人，情人节每天都过；选对了老师，精品课每天都上”——顾晓蒙给自己的无耻定位就是那个“对的”老师。
顾晓蒙布置作业的时候，整个班级都沸腾了，在这个没有任何节日、只能埋头苦学的清冷11月，一点小小的娱乐都能让枯燥的星期一到七变得有期待。鉴于报名参演的学生太多，顾晓蒙干脆让他们课间自行决斗厮杀。
但是，顾晓蒙很快就会意识到，给学生太多自主权的结果就是，局面也变得非常自主。
在顾晓蒙正常上下课，业余时间反复被老人旁敲侧击生孩子要趁早时，吕翔一直在忘我准备他的新作品。虽然知道国外有成熟的养老社区，专门针对老年用户，但吕翔权衡再三，觉得还是不能按国外的法子来。
一周后，吕翔亲自带着U盘到公司，把自己的设计交给了张总。张总看了吕翔的设计，一开始，以为吕翔因为母亲去世遭受的打击太大，才导致他设计出了残疾人练功房这种东西——房间处处没有无障碍的坡道，有墙的地方就有扶手。
吕翔解释了自己的创意点：无障碍设施并不是给轮椅用的，是给婴儿车或者学步车之类的儿童用品使用的，而扶手也不是支撑重心劈腿用的，是给老人用的。中国很多家庭的现状是老人帮自己的儿女照顾儿孙，他们虽然收获天伦之乐，但方式却因身体状况而显得过于辛苦。除了这种能陪着儿孙在屋子里四处运动的设施外，随处可按的报警设施、更适合老年人的可调床、更体贴的防滑防跌道，甚至将来可联网变成智能房间的设想……说到最后，吕翔有点激动了，他有一种开了天眼的感觉。
“不行。”张总斩钉截铁地否定了。
吕翔愣了，打击来得太突然。之前他也有跟张总意见不合的时候，但他还不至于差到连好坏都分不清，他认为自己的设计绝对是卖得掉的。吕翔一瞬间想到了辞职，去创业完成自己的设想。
“你还是回来上班吧。”张总的脸上看不到一点表情。
吕翔彻底傻了：“为什么呢？”
张总站起来，敲着吕翔演示用的投影墙：“因为你这个设计远不单是一个房间，一套房子那么简单，我觉得你得把它拓展成一个整体空间，一个成熟有概念的社区。你来带这个项目。”
这是干什么呢？夸就夸吧，何必要欲扬先抑呢！吕翔特别不爱转折，他喜欢有预期的结果。张总这样一搞，弄得吕翔都不知自己该怎么反应才对了。
“那我还能再次申请公司的样板间么？”吕翔绝对是不忘初心方得始终的那种好同学，即便公司都给了他一整个项目，他还是坚持他最初想要的那仨瓜俩枣必须先要到手。
“我要不同意你就准备辞职单干了吧？当然可以。”张总说话格外偏爱各种起伏。
张朵朵也继承了她爸这种爱戏剧化、格外爱转折、特别爱出人意料的性格：
星期五的语文课，评比组自带凳子从后门如期而至。这节课的前半段，没有表现出任何成不了精品课的气质，顾晓蒙发挥得游刃有余，前面被推选分到表演段落的学生有的借来了戏服，有的唱腔模仿得惟妙惟肖。总的来说，评委组只有频频点头的份儿。
但是，当最后一组上场，坐在窗户周围的学生默契地拉上窗帘，然后张朵朵从后座“嗷唠”一嗓子冲出来，负责灯光的同学都掏出手机，打开闪光灯手电，给她打光。顾晓蒙默默地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心说又要上学校贴吧视频转发精品置顶搞笑贴了——她生平最恨上镜。接着，彭帅“呦呦呦”地比着六指儿唱着rap从座位上走出来，顾晓蒙又知道，不仅是学校贴吧，微博她也上定了。
然后这俩孩子就用各种网络流行歌曲，配着《窦娥冤》的词儿把分到的表演段落唱了一遍。表演一遍还不够，第二遍俩人又就着大白话把翻译唱了一遍——句句押韵。
顾晓蒙这时候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好受了，她没有办法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她脑袋里在不受控制地跟着一遍遍地唱。后排的评委老师大部分在强装镇定，顾晓蒙甚至看到一个退休老教师摘下了自己的助听器，在反复确认是不是机器出了故障。
表演结束后，顾晓蒙扫过张朵朵的脸，这个姑娘正又是得意又是挑衅地看着顾晓蒙。那个眼神顾晓蒙总觉得特别熟悉，当年她对刘美琴，怕也是这样不服过。顾晓蒙一瞬间就清醒了，在黑板上写下五个大字“古典与流行”。
“很精彩，非常有想法，特别是翻译部分，翻译得很好，准确易懂并且押韵，难能可贵。用这种方式唱完一遍，我想以后咱们班任何一个同学碰到与这篇课文相关的考题，都不会出错。下面还有一点时间，我们就根据刚才张朵朵同学对窦娥的诠释，来讨论一下古典与流行。我先举个例子，比如用现代人的观点，你怎么衡量窦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