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岚醒了。
衣岚没有睁眼,没有动,连呼吸的改变都没有,但是他醒了,意识从只有黑白的混沌中很清晰的醒过来了。
第一件事是确定所在的处境,这是衣岚多年在野外历练的习惯。
躺着,身体在轻微的晃动。
身体没有束缚感。
身上有很多伤,背后有一道右肩到左腰的伤。
伤口都包扎好了,身下还有很多棉被。
身周没有呼吸声。
所以是安全的,应该在行进的马车里,估计是在琥珀她们的车队里。
衣岚还没睁眼,确定自己的处境安全,他要理一下记忆。
那晚他杀了卜算子之后,背着琥珀回到营地,营地的战斗刚刚结束,双方耗了很久,几乎每一个人都挂了彩,但却没有人死,卜算子从白龙岗借来的人本来就只是要拖住二叔他们,时间一到就离开了,衣岚背着琥珀回去,心里一放松就晕了过去,至今已不知有多久了。
确定了处境,理清了记忆,衣岚微微加重了呼吸,眼睛微动,睁开了,不出意外的看到了马车顶。
衣岚没有动,睁着眼安静的躺着,神情有些迷茫,目光没有焦距,像是笼罩了一团大雾,似乎是因为昏迷太久刚睡醒,也有可能是因为一些别的。
“还在想善恶?”
只有衣岚一个人的马车里响起了声音,很轻,也很近,衣岚知道是沐白在说话。
“因为最后还是杀了卜算子,所以你觉得你的善恶观没有贯彻?”
衣岚没说话,也没动,只是眼睛微微有了些焦距。
“何必自囚于这样的问题?”沐白本来也没指望衣岚说话,带着一贯轻佻狂傲的语气继续说道。
“掌握武力的人就能掌握权力,身为当权者是不能有善恶的,善恶太小,只能是一个人用它做行事标准,掌握了权力就要照顾千万人,只能以因果作为行事标准。”沐白顿了顿“或者说因果。”
衣岚还是没说话,安静的躺着。
“你现在还弱小,但你父亲很强,你爷爷很强,将来你也会很强,所有的魂师都会很强,你总要掌握或大或小的权利,善恶这条路不适合你。”
“不是的。”衣岚讲了他醒了的第一句话,可能是因为昏迷的时间太久,所以嘴唇有些干,衣岚说话时嗓子有些哑。
“什么不是的?”沐白问道。
“我们不是当权者。”衣岚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我们是世外人,是人就要有善恶。”
当权者,世外人,这两个词沐白都听过,这是衣老爷子曾经给衣岚讲的词。
黄帝时代,武力就是权利,魂师作为一种强大的存在,自然追求的是权利,所以魂师自然是当权者,可一个好的魂师不一定是一个好的当权者,大多数的魂师很强,却不懂得治理一族一氏一部落。黄帝看出了这种弊端,所以创立了国,权利交还给了善于治理国家的人,而魂师,他们追求的东西从权利变成了天道,他们开始修道了,参悟俗世之外的天地循环。
“所以我们不再是当权者,而是世外人了。”这是当初给衣岚讲这个道理的衣老爷子作为结尾总结的一句话,可是.....
“可是给你讲这个道理的衣老爷子却是一个当权者,实实在在的当权者。”沐白说的毫不留情。
衣岚沉默了。
“强大的人都是这样的,他们站在千万人的顶端,用单纯的天下、和平、幸福这样巨大的蕴涵千万人的词来掩盖类似于善良,坚韧、正义这样用于一个人身上的词,他们没有作为一个人的自觉,自然也没有个人的善恶,这就是当权者,你父亲是这样的人,你爷爷是这样的人,音贤王是这样的人,黄帝......也是这样的人。”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沐白不知道为什么顿了一下,这一个停顿包含了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衣岚没有注意沐白的这个停顿,他注意的是沐白这段话里真正想表达的意思,他认真的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我还是坚持我的善恶。”
“为什么?”
“因为我不是他们。”衣岚看着车顶,眼神很镇定,也很淡然,就像是一汪水,平静异常。
“历经沧桑之后你终究会成为他们的。”沐白的声音缓慢且坚定“这话我早就说过了。”
“我.......不会成为他们。”衣岚的眼神依旧平淡“在山里的时候我是异类,爷爷曾经说过,我异常的矛盾,有些时候非常的热血不理智,有些时候却又平淡且坚定,这是少年郎和历经世事的两种人最核心的区别,却在我身上共存,我曾以为这是一种不正常的表现,一直想改变它,两三天改变不了,我就用两三年,用五六年,用七八年,我相信时间总会把我变成一个优秀的,和其他的人一样的人。”
衣岚看着车顶停了一下,似乎在回忆,似乎在坚定,也似乎在叹息。
“可惜失败了,我用了很多年,可我现在有时还是会不理智会热血,有时还是会平淡坚定,时间让我长大,让我变高,让我更厉害,可时间没有改变我,我还是那个一场矛盾的人。”
“既然时间改变不了我的想法,那我原本就不是他们那样的人,又怎么会变成他们那样的人?”
车里一下子安静了,只能听到马车碾压路石的滚动声,单调且漫长,像是不会改变的曲子,永恒的弹奏着。
安静的马车里有一声轻蔑的哼声,很轻,但是衣岚听到了。
“正是年少轻狂啊……”沐白轻轻的声音荡漾在车里,语气有些欣慰也有些失望,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让这句话听着有些奇怪。
一直淡然说话的衣岚微微皱了皱眉头,不是因为沐白截然不同的两种语气,而是因为他想起来跟卜算子战斗的时候,他也说过类似的话。
“人啊,是一种又傻又笨的生物,总是局限在自己已得到的知识里,就像是给自己画了一个圈,然后站到圈里,就以为世间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个圈里了,可是圈外的世界还大着呢,你不懂或者不知道的东西还多着呢,你没经历过的没了解的人生数不胜数,你怎么会以为你所经历的就是全部了呢?”
听到沐白的问话,衣岚忍不住皱了皱眉头,这回不单单是因为这段话本身,还因为沐白的语气,沐白说这段话的语气就像是一个历经沧桑看透一切却依旧保持着一个爱探索的人,可问题是这个语气和沐白本身的气质太不匹配,像沐白这样本身桀骜不驯的人是说不出这样的话的。
“这话是曾经你跟我说的,我当时还不懂,但经历了这么多,还是懂得了一些。”
衣岚的眉头皱的更浓的。
他和沐白见面的次数,加上这次单纯的谈话也不过才四次,衣岚不记得自己跟沐白说过这样的话,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内心却觉得这话就是自己说给沐白的,衣岚有些疑惑。
“你曾经跟我说过很多话,交会了我们很多东西,可现在的你不是以前的你了,我原以为你醒了,看来还没有。”
衣岚的眉头皱的异常的深,沐白的这段话他有些听不懂,他有很多疑问,但很明显沐白不单单不想解释,也不想他问,直接说了一句衣岚听不懂的话“现在的你还睡着,等你醒了我们才能再继续吧。”
沐白说完这话整个马车里就安静了,衣岚没有再对沐白说什么,他直觉的感觉到沐白不会再回答他什么了,说了很多让衣岚不懂的话,然后就突然不说了,这让衣岚有些惆怅,感觉心中有些东西,有些惆怅不知道怎么说。
他果然还是很矛盾的没成长,并不像老烟头说的那样成长了。
马车的车帘被掀起来,赤峰走了进来,很是惊喜“你真的醒了?刚刚老烟头跟我说你醒了我还不信呢。”
衣岚笑笑不知道说些什么。赤峰把他扶起来靠坐着,害怕衣岚背后的伤,还专门那垫子垫了垫。
衣岚注意到赤峰身上也有一些伤,和他比起来轻多了,只是一些皮外伤,包扎了一下已经没什么大碍了,衣岚现在已经是魂师了,能看得到魂力了,可以很明显的看到赤峰身上涌动着比他磅礴的多的魂力。
“看样子你们似乎也经历了惨烈的战斗。”衣岚轻轻的说道,声音有点弱。
“和你相比我们好多了,虽然都挂了彩,但是没有人受重伤,基本都是一些皮外伤,你那天会到营地的时候全身都是血,背后一道伤很深,而且流了很多血,回到营地就晕倒了,一晕就是四天,什么也没吃,估计你现在很饿了,我去给你那点吃的。”
说着赤峰就准备下车那吃的,衣岚阻止了他。
“吃的先不急。”衣岚伸出手指了指他面前的地方“你先坐,我有些话给你讲。”
赤峰有点疑惑,于是衣岚解释道“其实,我想跟你论论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