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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心澜

禁凌雪不知自己是何时昏迷的。醒来时,他发现自己正趴伏在一张冷硬的木板床上,青幄帐幔在眼前晃动,令他的心莫名地有些烦躁。

他抬手揭开帐幔,待要起身下床,却骤然牵引了背后巨大的创伤。他轻轻闷哼了一声,不得不再度趴回原来的位置。

他的动作并不算大,声音也很轻微,然而却已惊醒了身旁倚桌小憩的女子。

绯衣女子睁开眼,目光已瞬间恢复了清明,似乎一直未敢睡沉。

她盯着仍伏在床榻上的少年看了好一刻,终究只是漠然地问出一句:“你醒了?”

“是你救了我?”禁凌雪怔怔地抬起头来,望了她一眼——只是这一眼的停留,便令他顿觉头脑中传来一阵嗡嗡的鸣响,仿佛有金属在敲击着他的脑髓……那不能算是疼痛,因为痛觉早已在漫长时日的习惯中变得麻木和迟钝。只是,当那抹绯红的倩影映入眼帘之际,胸口某个深刻触目的伤疤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那种纤漠的痛觉并不如何强烈刺激,却缠绵如丝……剪不断,理还乱。

禁凌雪顿时避开目光,不敢再直视这个女子。而冷汐昀却疾步来至他床边,冰凉的手指在他背部轻轻拨弄着……

“你做什么?”禁凌雪戒备地转过脸来,警惕地瞪着她。

然而,冷汐昀却只是平静地一笑,从容答道:“帮你换药。”

“换药?”

“是啊,你伤到肺脏了,只差一点就没命了……你自己难道不觉得痛么?”冷汐昀的口吻淡然而飘忽,仿佛只是在谈论着一只蚂蚁的死活。

她这种对生命的漠然态度,令即便已在非天神宫接受过龙阙和那迦严酷“训练”的禁凌雪,听了也不由得背脊发寒。仿佛被她一语点醒,禁凌雪终于在意到了一直被自己刻意忽视的那条疼痛神经,只觉肺部一阵窒痛,忍不住捂着嘴,迭声轻咳了起来。

“先别咳嗽!你一咳,我就没法上药了。”冷汐昀却是毫无避忌地抬起一双纤纤秀手,将他微颤的身体在床板上固定住了,即慢条斯理地解开他的层层绷带,转身拿起一只乌黑的铁碗和一根木棒,将漆黑的药膏在木棒上缠绕了厚厚的一圈,继而低下头,仔细地涂抹在少年背部的各个伤处。

那药膏不知是用何药物调制而成,散发着浓烈刺激的涩臭气味,令少年禁不住皱眉屏住了呼吸。

然而,那个服侍他的女子却是毫不嫌弃这药脏臭,悉心地为他密密涂抹在伤口的肌肤上,直至伤口周围都涂满了药膏,才为他换过干净的绷带,细致地将伤口包扎起来,随后吩咐少年撑起身,为他在胸前打了一个死结。

少年怔怔地看她做着这一切,不知缘何,竟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只是二人调换了身份:那个被服侍的人,已悄然换作了自己。

为掩饰自己脸上泛起的红晕,禁凌雪将目光移向旁处,环视着这间屋子:“这里是……”

“彝国的边境村庄穆尔萨特、一户普通的农家里。”冷汐昀一边收拾着药碗,一边随口回答。

禁凌雪愕然望了一眼那扇半掩的窗口——窗外是一片广阔的高原,黄烟漠漠,一眼望不见尽头,更无法辨识自己此刻身处的方位。

迟疑许久后,他终究只是低垂着眼帘,讷讷问道:“是你……救了我?”

“是的,“冷汐昀答得淡然,“否则你早在刚脱离泰息翡的王宫那会儿就挂了。”

禁凌雪依旧有些困惑:“那……你为何带我来这里?”

“你是在怪责我没有把你送进客栈安养么?”冷汐昀斜瞥他一眼,嘴角浮起一个有些讥嘲的笑意,“你还不知道吧?卡索尔如今已通告整个彝国上下,到处缉捕你——倘若我随便找家客栈把你丢下,我倒是图个省事了,不过落入卡索尔那样的人手里,会是什么后果,想必你也能猜到。”

“可是……”

禁凌雪方吐出两字,便被冷汐昀一口截断:“莫非你还真的相信,卡索尔今次会允诺放了你、等你下次踏入彝国境内时再取你的小命?——嗬,你还真是太低估他了。”

冷汐昀似乎不愿让他多说话,扶他重新趴回床榻上,顺手扯过被子为他盖上,在他头顶冷冷告诫:“你记住:不管你是为了什么样的理由,都请最好不要招惹他——卡索尔是头残忍的豹子,自幼与狼虎为伴,是个真正冷面冷心、铁血无情的暴君。想刺杀他的人有很多,而他之所以会这么憎恨你,是因为……”冷汐昀停顿了一下,轻轻叹了口气,目光一瞬间有些复杂,“因为,他认为:你不该动他的女人。”

禁凌雪眉峰微动:“但是,是你自愿……”

“是的,这次是我自愿受你挟持、助你逃脱王宫。”冷汐昀再度打断他的话,垂眸微微苦笑道,“所以,错在我,而不在你。”

“可是——”禁凌雪终于按耐不住,不待她再度出声打断自己,便快语连珠道:“我想问的是,我明明是挟持了你的凶徒,而卡索尔正是为了保全你的人身安全,方才赦放我离开王宫。而你怎……咳咳……怎还不趁着我昏迷之际,赶紧一走了之、逃去安全的去处,还理会我这个险些累及你性命的凶徒做甚?”

禁凌雪一口气不停歇地将这番话说完后,便再也支撑不住,捂着嘴,剧烈咳嗽起来。

他一语方歇,一旁的绯衣女子却蓦然沉默了下去。

她坐在距他床头不过三尺外的一张陈旧木椅上,目光定定看着这个少年,乌黑的眸子犹如一口深潭,眼神竟是望不见底的复杂。

“阿雪,你真的……已经把一切都忘记了吗?”良久的沉默后,绯衣女子轻轻叹息一声,目光注视着窗外那片莽莽无垠的黄土高坡,语气飘忽莫测,宛如自语般低声喃喃。

“我……”禁凌雪惊疑不定地看着她,一瞬间终于确定了,那个从初次见到她时起、就一直酝酿在心底的隐秘想法:她早就认识他,并且,她一定知道些什么重要的事情!——知道自己为何会从非天神宫醒转后、便失却了所有的记忆,甚至……她就是开启自己尘封记忆的、那把“钥匙”!

禁凌雪再度咳嗽了两声,旋即用双臂支撑着床板,艰难地爬起身,忍耐着从肺部传来的钻心痛楚,在她对面的床榻上坐稳,隔着一袭青幄,尽量平视着她的双眼——是的,无论多么辛苦,他必需保持住这个姿势,与她平等相待,而不要她垂眸俯视着自己!

潜意识里的那个声音在发出低沉的召唤,那个念力是如此的强烈,即便来自肺部、心口、脑颅的痛楚不断交替侵蚀着他——侵蚀得他的双手痉挛地攥紧了身下的被褥,他也要……执拗地与这个女子平等对视。

然而,冷汐昀此刻却没有注意到这些。此刻的她,甚至根本没有抬眸看他一眼,目光只是失神地望着遥远的东方,仿佛忆起了曾在那里发生过的、什么动魄惊心、令她记忆尤深的往事——

穿过这片萨安高原、再穿越过一片沙漠、翻越过毗渊山脉,便是平野地区了……她与这个少年,最初相遇的地方啊。

是的,这个两度救了自己性命的少年。

那时,他银甲轻骑,单人只手,生生扼住了敌方主帅的战马前进的脚步,从姬上朔的马刀下救出了自己,使自己免受被马蹄践踏的噩运。

然而,数月前,她却把这个曾两度将自己从生死边缘救出的恩人亲手重创……并且,用那样尖锐刻毒的言辞,深深创伤了他!

愧疚与悔恨的潮水漫无边际地袭来,不断侵蚀着她。冷汐昀以手加额,极力压抑着那些在内心里沸腾翻涌的情绪。

良久后,她方察觉到了身旁少年逐渐急促艰难的喘息。一惊之下,她瞬间回过头来,扶住了手指痉挛地紧攥着被褥和青幄帐幔、气息奄弱的少年。

“你快躺好休息。”冷汐昀皱了皱眉,尽量柔声地交待了一句,“此处是泰息翡的正东方——是返回中陆的方向。”她顿了顿,冷笑起来:“我救人向来没有救到一半便放手不理的道理——若是放着重伤的你独自一人留在彝国的王城里,你必死无疑。”

“可是……咳咳……你为什么要救我呢?”禁凌雪的目光有些惝恍地呆望着她,不解地问,“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你现在不必理会我是什么人。”冷汐昀神色淡漠如冰,“你只需要知道,我不是你的敌人、并且对你没有任何加害之心。在返回中陆的这段短暂的旅程中,你可以暂时相信我——但是,请不要错将我当成你的恩人。”

“你分明救了我,为何却说不是我的恩人?”禁凌雪讶异地喃喃,眼神似乎更加困惑。

“因为,我救你,是为了……我自己。”绯衣女子一字一顿、面无表情地答道。

在此歇养了数日,待禁凌雪伤势稍稍康复后,冷汐昀便褪下自己身上的金玉佩饰,分了一些给主人家,旋又请那户主人家去附近集市上采买了两匹骆驼、一些干粮和水,预计这些代步的坐骑和水粮应该足够支撑二人翻越前方那片沙漠。

待一切备妥后,禁凌雪踌躇许久,终于开口道:“姑娘,你送我到此便可以了,后面的路,我自己能走……”

冷汐昀冷冷瞥了他一眼,轻笑着挖讽道:“你确定以你现在这样的身体,能够支撑着走完这片沙漠?如果途中不幸遇上了敌人,你可有足够的自卫能力?”

“我武功比你高,莫非我都保护不了自己,你还能保护我不成?”禁凌雪不再一味妥协,轻声争辩道。

“是的,我武功的确不如你。可是,我有这个——”冷汐昀指了指负在自己肩上的那张乌木长弓、和挎在背囊上的一囊羽箭。

这些防身武器,是她在护着禁凌雪逃亡的途中,在某个城镇的武器铺里吩咐打铁师傅打铸的,虽必然及不上泰息翡宫廷内御用的弓弩,但胜在拉力不错,在泰息翡休养的几个月里,她也不是无所事事,自己箭术修为已提升了好几个层次,如今说是例无虚发也不为过,这一路上应该足够防身了。

而那柄她曾寸不离身的冲锋枪已遗失在摩萨宫、沦为那个妖异男子的玩物,所幸那里面子弹已经所剩无几,料来应当不会对这个时代造成多少威胁——毕竟,冲锋枪一次只能击杀一人,而以千梵的身份和武功,一挥指取千百人性命怕也不在话下。

嗬……不知道那个人妖如今被“卡洛林”那种药物折磨成怎样了呢?毕竟,他中毒可要远远深于自己呢。

冷汐昀念及这些、微微出神之际,就听禁凌雪沉吟着问:“可是啊,姑娘……你知道我要去哪里吗?”

“不管去中陆的哪里,总是要穿越这片沙漠的,对不对?”冷汐昀挑眉一笑,“而我的目的,也仅仅是协助你越过这片沙漠和毗渊山脉——仅此而已。”

“……”禁凌雪终于不再拒绝,转而淡淡问道:“那么,进入中陆地区之后,我们就不会再见面了,是吧?”言下,竟有盼望着与她尽快辞别之意。

听见这样漠然的口吻,冷汐昀眼前竟不由又闪过昔日那个单纯如雪的世子、天真憨傻的音容笑貌……那次夺令大会上,是她最后一次看见“他”——距今只不过才一年不到而已,这个少年的变化竟已如此巨大。

然而,从她来到这个时代的短短一年多来,又发生了多少事?

这一路上的相处中,自己从没有问过他,究竟为何要行刺卡索尔、或是奉谁之命;没有问他从那次分别之后去了哪里、有了新的记忆后的他一直住在何处、封无痕最终是否找到了他……正如眼前这位性格已然大变的禁凌世子,也一直未曾问过她,她的名字与来历——仿佛他从未真正忘记;又或者,他已不愿再去记起。

二人便这般各怀心思地上路了。这一路上都极其顺利,直至二人翻过那大片沙漠,临近毗渊山脉——这段她曾走过几趟的路程,她的心却不由得悬了起来。所幸从前在泰息翡的王宫里,她从古月灵纱那里学会了几招易容术,行途中,与禁凌雪易容改装了好几回,生怕遇上摩萨宫的耳目、一眼认出她来。然而,二人相貌本就出众;加之禁凌雪一介男子之身,容貌却娟丽清秀异常、肤色白皙如美玉,一路上总是频频引得来往路人以及当地牧民的侧目。

这日正午,她与禁凌雪在彝国和南瑶国交界的塔尔镇投宿。为了避人耳目,二人先前已于无人处改易了容装、甚至连性别也一并易了去:冷汐昀用白帛束紧胸部,用麻布将靴子垫高,在唇上和两腮边贴了胡子,又用面粉和着泥土涂在自己脸上、垫高了颧骨,装扮成一个面色苍黄、额上皱纹丛生、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牧民;而禁凌雪则被她用染过色的面粉搓捏成小颗粒状,悉数粘在脸上,又将长发染成金色,装扮成一个满脸麻子的纯种彝国少女。

二人相继步入客栈,低调而谨慎地要了两间房。在客栈放下行囊后,二人便下楼用餐。

然而,还未步下最后一级阶梯,她的脚步便蓦地停顿住。

禁凌雪有些诧异,循着她视线朝前看去,就见客栈大堂的东首角落里,一个中陆男子白衣磊落、逍然出尘、倨案而坐,与弥漫在这座简陋客栈的烟尘灰土、及周围的异族旅客显得极为格格不入。

在那男子身前的饭桌上,放置着一柄式样古雅清奇的长剑,剑锷上的一对翠玉环佩在呼啸的沙风里发出清脆爽耳的声响,为这间灰尘浮躁的大堂带来一丝新鲜的气息,仿佛江南的风无意间闯入了这座尘嚣弥漫的西域客栈。

与周围的旅客一样,二人的目光也立即被这个白衣男子吸引了去。只见他要了一坛烈酒、两只烧饼、和一碟烤羊肉,自顾自饮食。

真是不巧啊,没想到又在这里、再度碰上了这位帝都的殿前大将军。看他此刻神态如此随性,想来他身上那件“珍宝”应已平安送回帝都复命了吧?料来,他必是担心卡索尔闻获风声后怪责自己,故而将此事做得悄无声息。

果真是位大善人啊……料来他应该还未忘记答应帮自己去碧落山拿取法杖之事。看他今日风尘仆仆之貌,想必最近正为了寻找禁凌雪的下落而连日奔波吧?

不如……现在就把禁凌雪交给他、然后催促他快些守诺为自己寻得碧落山顶的法杖吧?

她心中正自踌躇思量之际,余光却不经意地瞥见:不知何时,自己身旁突然已没了人!

她面色霍地一变,再也不敢多想,当即楼上楼下地寻找起那个女装少年的身影来。

楼上,没有;楼下,也没有。该不会是趁她不留意之际,溜去了外面吧?

便在她于大堂内四下穿梭、寻找禁凌雪的踪迹时,那个满面疲色的白衣男子不经意朝她瞟来一眼。

察觉到他的目光,冷汐昀不动声色地与他对视,却觉那双古泉般湛明的眸子里有隐秘的笑意一闪而逝,仿佛仅仅一瞥之下,这个聪慧的男子已认出了这个易容者的身份。

那张层层伪饰下的脸孔微微一白,冷汐昀旋即想起:封无痕应当还没有察觉到禁凌雪的存在,此刻兴许只是以为自己又在帮助卡索尔执行什么隐秘的任务。

深深吸了口气,定下心后,她转身步出客栈的大堂。然而无意间一抬眸,瞟了二楼禁凌雪的厢房一眼——看着那扇在风沙里兀自摇晃、发出“吱呀”轻响的窗牖,她眼神一亮,警惕之心顿起。为了再确认一次,她连忙折身返回客栈,来到禁凌雪的那间厢房内。

厢房里空空荡荡,只有那两扇半掩的窗牖在风声推动下发出破碎而喑哑的声音。

可是……冷汐昀微微蹙起了秀眉:这扇窗,她与禁凌雪下楼之前,她分明已经亲手关上了的!

看来那孩子原是打算跳窗逃走,然而及时醒悟自己重伤未愈、不敢轻易消耗体力,因此躲了起来啊!

这孩子,失忆后居然变得聪明了呢……可是,究竟是什么,令他怕成这样、这般地逃避?

冷汐昀环扫了房间一周,眼眸里蓦地闪过一个微弱的笑意。她忽地探下身,手臂伸入床底下,用力一抽,竟生生抽出一个人来!

一个满面麻子的“金发少女”、被易容后的禁凌雪。

见他无恙,冷汐昀顿时轻轻吁了口气,却忍不住蹙眉责备道:“你究竟怎么了啊?一声不吭就不见了,你可知……”

“汐昀,“禁凌雪却猝然打断她的话,茫然问道:“楼下那个男人……我是不是曾经认识他?”

冷汐昀心中一惊,不动声色地问道:“你为何会有这种感觉呢?”她顿了顿,出言试探道:“如果是,你想和他相认吗?”

“不!”然而,禁凌雪几乎连想也不想,便捂住双耳,激烈地反抗道:“我不要见他,我不要见他!”他骨碌一声爬上床,一头钻入被子里,“我不能……不能见他。”

他的声音里透着某种难言的苦涩,然而语气却十分坚决:“我不记得他是谁,也不知道我们曾经有过怎样的因缘……但是,我只知道,我不能见他……我现在这个样子,我无法面对他。”

“……”冷汐昀怔怔看着此刻伏在棉被里痛苦低语的少年,忽地长长叹了口气:与他们分别后的这两个多月来,在这个北靖国世子身上,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故?他的确是变得聪明了,然而,这种转变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她不知道、也无法判断。

对所有的一切,她不能多问什么,否则,这个少年恐怕会更加失常吧?

或许,忘记那些痛苦的往事,对他而言,也未尝不好吧?

这般想着,冷汐昀等到伏在床上的少年情绪渐渐平静下来,方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放柔了声音道:“好的,我们不见他便是。过会儿我下去吩咐小二把饭菜端到你房里来。现在你先坐好,让我再帮你换一次药吧。”

禁凌雪迟疑了一刻,终于依言爬下床来。冷汐昀待他自己解下衣衫后,仔细地为他敷完了药,旋即如同以往一样,为他在胸前打了一个结。

客栈的窗户此刻是敞开的,高原地区日光炎烈,垂照在少年白皙光润的身体上——那胸膛正中、在绷带打结的左上方,一个巨大的疤痕狰狞而怵目,结痂的伤口颜色深艳浓郁,透出隐隐的幽黑色,仿佛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仔细看去,那其实是两个伤疤——一新一旧,两个匕首的疤痕,捅在同一个位置,叠加而成。从疤痕的形态和深度看去,不难想象到,捅下这两刀的人,出手都是一般的凌厉、果断,毫不留情。

尽管已不是第一次看见这个伤疤了,然而每次为他换药之时,目光流连在这个刺目的疤痕上,她的心尖都会传来一阵颤抖。

于是她只能尽量避开视线,长长羽睫垂落下来,覆盖住眸底那一抹隐微的愧色。

“姑娘?”此刻日光盛烈,她眼神的微妙波动清晰地落入了禁凌雪眼里。

他定定看着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女子,目光里有一瞬的彷徨,不自禁地握住了她弹开的右手,低声喃喃:“你认识……这个伤吗?”

冷汐昀眼神一颤,终究只是漠然摇头道:“我也是在那天帮你上药时,第一次见到它。”

“那么,它……与你有关吗?”禁凌雪低声喃喃着,握住她手腕的力道不自觉地加大了几分。

冷汐昀再度摇了摇头,眼色却有些微的闪烁,下意识地向后退出一步。然而对方的手却死死握紧了她伶仃的手腕,不知被心底里那个声音操纵着、希图报复这个女子;还是想要挽留住她——哪怕只有短短的瞬间……

他手上还在持续加力,将这个纤瘦的女子向自己身边拉扯。

相持之际,冷汐昀微微阖目,轻叹出一口气,心中暗自苦笑:真奇怪啊,素来善于伪装自己、掩饰情绪的她,为何在这双蓝色琉璃般清透无尘的眼眸的注视之下,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虚,变得这般优柔起来了呢?

“你早就认识我的,是不是?”就听禁凌雪再度执著地轻声问道,“你知道我过去的身份,也知道我的亲人是谁?是不是?”

“你的身份……”冷汐昀微微侧开脸去,唇角逸出一缕苦笑,“禁凌世子,你既然都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名字,难道还会不清楚:‘禁凌’这个尊贵的姓氏,便是你身份的象征吗?”

禁凌雪手臂蓦地一颤,脸色倏然沉了下去,摇着头,脱口反驳:“不,你骗我!我不会是……”

“你不相信自己便是北靖国的世子、北靖国国君的继承人吗?”冷汐昀依旧冷冷地问,抬眸注视着他双眼,“你若是不肯相信的话,待你回到中陆之后,大可以去问问街上的人——禁凌雪是什么人?你也大可去问问北靖国的国君——站在他的面前,亲口问问,你是什么人!”

“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汐……”似乎意识里那道禁闭的闸门微微敞开了一线,某个埋藏在记忆深处的名字方待脱口呼出,尾音却戛然截断了他的喉间。仿佛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他蓦地抬起头来,盯着面前这个绯衣艳艳的女子,脸颊红涨——

少年眸中一瞬间交杂闪过无数激烈的情绪——爱与恨、怨与恩、不解和猜疑,相互纠缠扭结,难解难分,剪不断、理还乱……

脑中瞬间一片混乱,那种有如金属敲击般的巨大痛苦再度袭来——而这一次,却来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要强烈。

禁凌雪轻轻呻吟了一声,猝然抱紧自己的头,攀着床沿蜷缩下身去。

看着他痛苦的神色,冷汐昀心中一沉,连忙上前一步,将他扶住,颤声唤道:“你怎么了?”

然而,还不待禁凌雪答话,厢房的门便忽地被一双手大力推开。

一个白衣男子出现在门口,怀抱一柄古剑,怔怔看着房内的景象,失神了好一阵,方试探般地轻唤道:“阿雪?”

听见这个声音,神志不清的少年身体瞬间一阵抖索,惊恐地抬起头,看了封无痕一眼。旋即仿佛触电般地躲开视线,也不发话,便支撑着站起身,点足朝外一跃,身形宛如一泓电光,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从窗外掠了出去。

“雪!”冷汐昀最先反应过来,来不及多想,当即也攀上窗沿,紧跟着从窗口一跃而落!

客栈外便是黄土地,高原的砂土粗粝磨人。冷汐昀毕竟曾在七千年后那个世界的特种兵部队培训过两年,这点高度,她自然不在话下。

没有理会被碎石与砂子摩擦出的血痕,她霍然按地起身。然而,方转过身去,她的目光却骤地凝定住了——

在她身后,除了那个少年之外,还立着一个男子。

一个衣色纯白的银发男子,正漠无表情地站在她的面前,眼神冷漠而游离,仿佛没有焦距。这个人的身上……竟全然感觉不到一丝属于“人”的气息,全身散发着清冷得瘆人的气质,让她不由瞬间想起了……此刻应身在数千里外的那个青衣男人。而在他怀中,正横抱着那个刚刚从楼上窗口中跃下的女装少年。

禁凌雪此刻的气息低浅而悠长,似是方才那一跃之势已耗尽了他虚弱身体里仅存的元气,此时少年已在这个奇异的男子怀间再度昏迷过去。

冷汐昀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切,神智却是清醒的,脱口问:“你是谁?”

“你不需要理会我是谁,跟我走就行了。”话音方落,那个神秘的白衣人已不由分说地握起她的手,拉着她便转身欲走!

“住手!放开他们!”身后那个清叱声未落,一道银白色剑光应时地横空而出,凌厉的剑气纵横飞扬,吹卷得这个神秘白衣人的银发飞舞如雪。

然而,这个奇异的男子却并未腾出手还击,甚至身形连动都未动一下,唯有一身雪白的长袍在飞扬的剑气下猎猎飘展起来。

剑势如虹,一霎间便毫无阻滞地穿透了眼前男子的身体!

是的,毫无阻滞。

因为只在那一霎间,那个神秘白衣人的身形便如水雾般在虚空里消散,仿佛水汽化入了空气中,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虚像。

须臾后,连那虚像也消失不见。封无痕无法置信地伸出手触摸,然而虚空里空空无物,连一丝水汽也握不住。

而被那个神秘白衣人挟制在手中的两个人也随之消失不见。

这是……什么妖法?封无痕震惊地盯着那三人奇异消失的虚空,半晌无法言语。

呆呆站了许久后,仿佛听见了方才外面的那阵喧闹声,客栈里的旅客们纷纷奔了出来,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独自立在客栈外的白衣剑客。

似是不习惯这样的围观,封无痕皱了皱眉,径自提剑走了开去。

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后,他突然顿住脚步,在渐渐西斜的夕阳下,回首遥望着东方青红色的天空,眼神渐渐凝聚:他自己在这里即便抓破头,恐怕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倒不如先回帝都请示柳先生——前次送修罗令返京,顺道拜访柳先生时,他虽自称如今先知之力已几乎消失无存,仅能预测到寥寥几人的生死安危、而无法预见到具体事件和方位;然而柳先生毕竟博古通今,或许能凭阅历猜测到那神秘人的来历,从而给出自己一些建议。

唉……从方才的一轮交手中,他已感觉出那个白衣人身上气息诡秘至极,阿雪和冷姑娘此番落入他手中,还不知会遭遇怎样的对待。至于答应冷姑娘的那件事,只好先暂时搁浅了,毕竟人命关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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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们拥有青春的年少时光,却没有延续美好的智慧,渴望长大,渴望探索大人的世界,于是,我们挥霍完青春的时候终于也告别了孩童时代,一路伤痕累累的前进,直至回首过往,曾经那个稚嫩的,天真的,顽皮的自己早已消失在时光飞速运转的机器中。当流星陨落天际,许下心愿重拾青春时光,宛如漫步云端,轻盈,婉转,奏一曲华丽的人生壮歌。
  • 万年傲视沧海一沙

    万年傲视沧海一沙

    万年努力,不过尔尔!这天为何要如此待我?我做错了什么?妻离子散,兄弟背叛,我还剩什么...
  • 我在兽世种田养崽崽

    我在兽世种田养崽崽

    叶槿是个土生土长的原始人,穿到21世纪的她苦学农业与畜牧业,兼攻中医与烹饪,把适合在原始社会生存的技能她都研究了一番,没想到又穿回原始了。部落战败,叶槿作为获胜部落的俘虏,被送给了凤凰部落的第一勇士。她有三个选择:一,为勇士生下孩子,争取转正机会。二:成为部落最底层的奴隶,任人差遣玩弄。三:誓死反抗,成为篝火晚宴上的一道烤肉。叶槿选择了首项,可是,说好的勇士竟然能化身银狼?首领继承人更是凤凰化身。还有神秘的海龟,邪恶的蟾蜍……这还是她熟悉的原始社会吗?主要角色:银狼,金凤凰,绿龟,黑蟾蜍。非np。
  • 彼岸琴声起

    彼岸琴声起

    每时每刻都有人出生。不求同年同日生,但只求同年同日死,现代这个社会有多少人兑现了这个承诺?每时每刻都有人牵手,时间的推移,两个人慢慢牵手走在了一起,但是每时每刻都有人分手,你的手又能牵对方多久?时间,地点,机缘,我们认识了。我们从陌生人变成了朋友,我想在认识你深入点我们成了恋人,我们能牵手逛街看电影。甚至后来你成为了我老公,我成了你老婆。但是却有无数的人在恋爱的路上奔跑时,他们跑不动了。“对不起!亲爱的,我累了,我跑不动了,我们分手吧。”“这个火箭的时代,你还想找真爱?别傻了。”我们曾经的疯狂,都烟消云散。我们的彼岸在哪里?看夏忆梦寻找自己的彼岸,寻找自己的未来,寻找自己的爱。
  • 天外入侵

    天外入侵

    女娲飞升补的不是天,而是为了击退外星舰队;蚩尤号称华夏战神,麾下族人更被传的神乎其神,只因他掌控了先古科技;战国七雄不只七国,竟还有一国名为尤央;秦始皇一统华夏,只因徐福意在重建军队,抗击天外异族。
  • 衣食住行与食管癌防治

    衣食住行与食管癌防治

    本书分3篇,既基础篇、未病预防篇、已病养治篇,向广大读者全面介绍有关食管癌的基础知识、诊断、预防方法及治疗原则,尤其是介绍蕴含在日常生活,即“衣食住行”中的防治知识。
  • 爬上墙头当红杏

    爬上墙头当红杏

    某花蓬头垢面、满身淤泥、头顶大肿包,非常狼狈地出现在段萧竹面前,杏眼泛着层层委屈的晶莹。“头儿,你说他家戒备森严、机关重重,不可打草惊蛇,取地下之道才是明智之选,于是我非常听话地照办了。”“然后呢?”“可你没说他家地底下都是花岗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