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姜甸村,才五点十分,太阳还有一个多人高。姜德光和姜许友接到姜智新电话后一坡到村口迎接,见于之恒等人平安归来,十分高兴。姜德光告诉于之恒,章彦等一会也来会合他已派人骑摩托接去了。
于之恒:“我想在村子里到外走一走,看看驻村办和其他地方。”
姜许友:“我给你带路。”
沿着蜿蜒穿村而过的镜溪分支行走,踏着青石古道,于之恒没有看到一点陶渊明笔下的田园诗意。小溪里流的是有毒污水,空气里也有一股刺鼻的怪味。大概因为天气转睛的缘故,这怪味似乎更浓了,让人闻了感到有些恶心。于之恒看了看陪同带路的姜许友及二组的组长,他们好像浑然不觉。于心恒心想:这就是逆来顺受老实巴交的中国农民,心地善良到了对人为灾害近乎麻木的地步。他们果真麻木了么?不!他们只是在忍耐,因为他们对党和政府还寄予着最后的一份信任与希望。他们绝不相信,党和政府会至老百姓的生死于不顾。
按道理,农村的春天应该是百花齐放风景迷人的,农村出身的于之恒还记得故乡春天那漫山遍野的映山红、紫云英、油菜花以及村前村后的桃花、梨花和村里村外的莺歌燕舞。而今,走进古老的姜甸村,于之恒看不见乡村应有的草垛(哪怕是陈年的),悠闲或忙绿的耕牛以及在成群成群活泼欢快的家禽,甚至连狗也比较少见。
于之恒说:“村长,走在这石板路上,可以感觉出姜甸村悠久的历史啊。”
姜许友:“是的,小时候听贤发老师和我爷爷一辈的老人们讲,姜甸村始建于明朝中期兰花岭大规模采矿之际,那时候有几百人从各地跋涉而来,主要是淘金挖银,大部分人淘到金银之后就走了,而有两个姓姜的兄弟就在这里扎下了根,他们就是我们的先祖。明朝初年,村里出了一个探花,政府就修了这条进村的石板路,算起来,这条路也有六百多年的历史了。”
于之恒慨叹道:“哦,六百多年了!没有人能目睹这条路的前世今生,人的生命真是太短暂了。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等人认为,人的极限年龄和其生长期或成熟期有关,寿命应当为其生长期的5—7倍,为100—140岁。可是,事实上地球上很少有人活过百岁,主要原因就是人类在大肆破坏环境,也就是在慢性自杀。以你们姜甸村而言,可以想象,以前的姜甸村风景是多么地秀美。”
组长:“是的。不说远了,就是十多年前,我们这里还是山青水秀鸟语花香的,现在都成了地狱了!”
于之恒:“是啊,无田无地无水,就连空气也被污染了,这样的环境教人怎么生存呢?”
组长:“所以,我们就要有拜托你这位大记者为全村人做主了。”
于之恒:“可惜我们当记者的不是救世主,要救你们一靠政府,二靠你们自己,你们要勇敢地站出来维护自己的基本权益。”
姜许友:“我们村支部已开会研究过了,这一次要硬起来,不怕县里和乡里怎么批评我们,哪怕是免职和开除党籍,我们也要将问题捅出来,要让全国人民都知道姜甸村八百多人真的到了民不聊生的地步了。”
石板路弯弯曲曲拐到了村中的八字井边,跟前天来时所见一样,井边挤满了人。有的人在洗衣服,更多的人是在旁边排队等竹槽里的水。
于之恒看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走路斜斜的,有点打踉跄的味道。他双手空空,既不像来此洗衣,也不像排队挑水,动作却十分引人注目。
于之恒问:“那个人怎么回事?”
姜许友:“因常年喝污染了的水变成痴呆儿子了,像他这样的人,村里还有三个。”
于之恒知道,这些痴呆者是环境污染的牺牲者。由于镜溪水含有诸多重金属,尤其是铅的含量很大,而铅对人体各系统均有毒害作用,主要病变在神经系统、造血系统和血管方面。其中神经系统方面,早期可出现高级神经机能障碍,晚期则可造成器质性脑病及神经麻痹。对造血系统,主要是铅干扰血红素的合成而造成贫血。铅对儿童的生长发育影响极大。幼儿大脑对铅污染更为敏感,严重影响儿童的智力发育和行为。铅是重金属污染中毒性较大的一种,一旦进入人体将很难排除。能直接伤害人的脑细胞,特别是胎儿的神经系统,可造成先天智力低下,对老年人会造成痴呆等。
想到这里,于之恒心里十分难过,也就坚定了把报道做好的信心。
群众见村长和二组组长带着于之恒来了,不少人已知道于之恒是省里来的记者,其中一个村民大怕对于之恒说:“这就是我们的现状,排队等水,等到打盹。你可要帮我们大伙的忙啊!“
看到眼前景象,于之恒心情十分沉重,而对村民的重托,他没有出声,只是点了点头。
驻村办设在村民姜德福家里。姜德福是村支书姜德光的二哥,已四十出头。由于两个孩子早早缀学外出广东打工,所以家里只剩下他们夫妻两个。父亲已逝,母亲健在,却是在三兄弟家轮流生活,一家一个月。姜德福家的房子是八十年代中建的砖房瓦,很宽,旁边两间九七建的钢筋混泥土平房,本来是给儿子和女儿专心读书开创的,指望他们有一个能考上大学,没料两上孩子初中毕业相继缀学并外出打工。所以,姜德福将两间平房租给了环保局,一间是卧室一间是办公室。
于之恒看见平房的墙上挂着一块牌子:五岭县镜溪流域整顿治理指挥部驻姜甸村工作组。
姜德福夫妇在家,他们见姜许友三人来了,便招呼他们入座。
于之恒问:“老哥,你这两间房子租给他们多少钱一个月?”
姜德福:“包电费一百块。”
于之恒:“他们工作组有几个人?”
姜德福:“工作四个人,加上司机共五个人。组长是环保局原局长曾汉民,另外三个都是年轻人,两男一女,那女的跟曾局长一样是环保局的,另外两个,一个是水利局的,一个是农业局的。”
于之恒:“他们平时来吗?”
姜德福:“开始驻村那段时间,他们四个人每天都来,上午来下午回,中午在这里吃饭。后来,三个年轻人中总有一两个不来,因为不是一个单位的,组长又管不了他们,曾局长就干脆决定,每周每人休两天,曾局长自己每周休一天。所以,一般他们每天来两个人,有时候来三个人,但几个年轻人都是点下卯就跑了,只有曾局长留下来的时间多一些。”
于之恒走到两间平房的窗户前朝里看了看,只见一间房里摆着两张铁架床,还有一张桌子,桌上放了一些书报,显然是卧室。另一间是餐厅,摆着一张餐桌,几把椅子,一角摆有电视机,一边放着四五个25公斤的塑胶桶,还有煤气灶等基本生活用具。
于之恒问:“老哥,那几个塑料桶干什么的?”
姜德福:“那是他们从县城装来的自来水,煮菜者饭和烧开水喝的,还有,曾局长洗澡也用这桶里的自来水。”
姜德福老婆黄翠仙补充:“他们买了七八个这样的大桶。每次来都装满了水来换空桶。”
组长:“哼,这就是当今的官僚。他们只是暂时驻村,就知道自己的命值钱,一切东西都从城里运来,既卫生又方便,而我们全村人长期生活在这种恶劣环境,没有一个人替我们焦急,好像我们农民的命就是比他们贱!”
于之恒一听,心想:也是,现在许多干部太蔑视农民了。农民用自己的血汗钱来供养这些官僚,这些官僚却常在农民而前发威作态,农民竟不敢言。中国的农民真可怜!
于之恒:“老哥,曾局长在这里呆的时间长吗?”
姜德福:“一般每个礼拜来四五次,留宿一两个晚上。”
于之恒:“你们觉得曾局长这个人怎么样?”
黄翠仙:“曾局长是个好人,他经常到村里村外走一走,看镜溪的污染污染状况、写记录,那三个年轻的和司机老是拉他打牌,他不打,有时候还跟我们聊天,很关心我们的。”
于之恒:“哦。”
从姜德福家里出来,太阳已快下山。袅袅的炊烟升起来了,那些走运能养活几只鸡鸭的人在呼唤家禽归笼呢。余晖洒照在姜甸村,表面上也显得那么从容和安详。
在姜许友的带领下,于之恒来到了姜甸村三组的牛栏前。这是一栋有些像古代路亭式的旧建筑,有两道对穿而过石拱门,走进去细看,依稀可见者日关牛的栅栏痕迹。
虽然已被废弃,但里面没有太多的杂物,牛栏木枋不见了,屋顶塌了一个洞,瓦砾洒满一地。落日余晖从屋顶的破洞中映进来,像一道血柱。
于之恒:“牛栏就好比是农村的车库,现在这里空荡荡的,一台车都没了。”
姜许友:“已经荒废四五年了,因为养不活牛,所以也就没有维修牛栏,现在塌了。”
组长:“2002年我家新买的耕牛死了,租别人的牛犁田,加上养猪,一年收入大概是2100元,可是,付租牛及请人犁田插田的工资伙食150元,交农业税及乡村提留373元,两上小孩一年学杂费1100元,修公路捐款30元,种子及化肥406元,折合一算,收支基本相低,没有什么利润,而我一家四口全年的吃喝和衣服、走亲、吃喜酒等开支都是吃老本。因为种田亏本,再加之田越来越少 ,所以干脆不种,连税也不交,只好耍赖。”
于之恒:“我刚读初中时音乐老师教我们唱台湾的歌《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唱到‘暮归的老牛是我同伴’那句时,我常想起自己放牛时骑在牛背上的情景,虽然没有吹笛,却也充满了诗意。没想到今天来到你们姜甸村,同样是远离城市交通不便农村,却看不到一条牛,实在是可惜!”
姜许友:“说然不吉利的话,如果政府再不管,照这种现状发展下去,再过几年你来我们姜甸村,恐怕连人都看不到了。”
于之恒一听,感到背脊发凉。
于之恒提出再到拦砂坝上去看一看。三个人还没上堤坝,姜德光打姜许友的电话说有事商量将他叫了回去。
夜幕正徐徐落下,从拦砂大堤上往远处看,只见一片迷茫,天地已连在一起,看不出界线,只是感觉到有毒尾砂隐隐约约泛起些许银白之光,如同磷火,让人感到恐怖。
夜幕中有轻细水流声,有刺鼻的怪味,仿佛是幽灵伸出的魔爪,在挑逗戏弄善良的村民。分明感觉到有妖魔鬼怪的存在,能听到他们阴森森的笑声(河水声)和呼吸出来的魔鬼味(有毒尾砂怪味),却看不见他们的身影,这更让人感到恐怖。
于之恒是个唯物主义者,他从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妖魔鬼怪,可是此时此刻,心中居然不寒而栗。他知道,令自己害怕的是三十三湾一带的人为灾害。
多走多看。尽管天黑了,已看不见什么,但他还要往前走,仔细感受一下。
走在高高的拦砂大堤上,踩着柔软的土,于之恒心中一惊:“这里的土好像很松啊!
组长:“这是前几天我们村里人自己加高的。”
于之恒:“这里堤坝多高?离水面又有多高?”
组长:“堤坝有八米多高,我们在外面加了几根木桩。堤坝离水面大概还有三尺左右。”
于之恒:“你估计有没有危害?”
组长:“只有天知道了,我们只有尽力加高加固,祈望能度过汛期。其实,我们大家都知道整个堤坝有三个危险段,这三个地方坝高又薄,最容易崩溃。”
于之恒:“你可要及时向支书和村长反映噢!”
组长:“他们都知道,也很重视。这一段就是他俩带头大伙一起干的。”
章彦打于之恒的电话,要他赶快回村议事,于之恒一听,急忙往回赶。
村支书姜德光是聚满了人,外面是关心的群众,里面是几个村干部在开始临时会议,除了陪于之恒的二组组长刚刚回来之外,其余干部都在,好几个人都在抽闷烟。
章彦瞄了一下赶回来的于之恒,问姜德光和姜许友:“怎么样?你们俩个决定啊!”
姜德光似乎思考了很久,他瞄了一下于之恒,将烟头一掷,说:“还是那句话,不把问题捅去我们只有坐以待毙死路一条,如果你们怕担责任,我和许友担。村里财政是困难,只要他们帮我们解决问题了,我们再慢慢报答也不迟。”
姜许友:“我赞成德光的决定,要干就干到底,宁死不回头。反正就是一死嘛!我们要舍得一身剐,誓将贪官拉下马。你们几个还有什么意见没有?”
几个组长互相碰了一下目光,有两个闷声说:“没有”。
姜许友:“没有意见咱们就马上行动。满江你回去拿钱,其他去林州的人自己也带些私房钱。我们马上出发。现在七点半、赶到林州估计到九点半,我们晚上十点在林州吃饭。”
众人纷纷散去,有的去做准备,有的回家。外面的群从纷纷打听会议的结果,听了之后,有的群众说:“人生下就是活要吃饭,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章老师和于记者为我们姜甸村老百姓打抱不平,我们全力支持。”
于之恒从群众的言语中感觉到了他们的忍耐与绝望。心想,自己一定要尽力为可怜的姜甸村百姓呼吁正义。
章彦将于之恒拉到一边问了今天一天的采访过程。其实,他已从赵满江、姜智新和姜克强口中了解到了一个大概,因他事先关照过于之恒不能向村民透露采访是领导的内容,所以相信会有猛料。于之恒见人多,只说了句:“到林州再告诉你。”气得章彦要死。
忽然听见有人说:“老校长来了!”果然,姜贤发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他老远就喊:“德光、许友,那个于记者呢?”
于之恒听见老校长找自己,连忙走过去握住老人家的双手:“老校长,您好”。
老校长:“听说你们等一下就走。”
于之恒:“是的。”
老校长摸出一张纸,递给于之恒:“我有个学生叫李清荣,李塘村人,他现在原江农业大学读书,小伙子见家乡穷,发誓要为家乡脱贫做点贡献,本来可以考北大的,最后填志愿时却填了原江农大。他今年读大二,对三农问题也有一引起见解和看法,常跟我联系和交流,这是他的电话,我已跟他说了你来采访的事,他很感动说过一段时间会去报社拜访你。”
于之恒:“能够立志为家乡脱贫就不简单,有时间我一定会去认识认识这位年轻小伙子。”
十多分钟后,要去林州的人上了车。于之恒一看,除了司机姜克强和章彦之外,还有村支书姜德光、村长姜许友,会计姜智新,出纳暨保管员赵满江,村民姜平原、姜小春和姜昌军。
于之恒又见姜德光和姜许友带上贼公子姜小春和村霸姜昌军,真不明白村委会为何这么重用两个社会滓渣。
姜小春贼眼敏锐,早就看出了于之恒的心思,故意说:“支书、村长,我觉得于记者有些瞧不起我这个贼公子啊,算了,我不搭你们的顺风车了。”
姜德光一听,对章彦和于之恒解释说:“章老师,于记者,小春是搭便车的,他是我们村的首富,在林州有住处。”
章彦:“没关系,人多好撑船,办事更顺利。”
于之恒心想:你怎么不说人多打烂船?口上却说:“小春兄弟误会了,我哪敢睢不起你?”
姜克强脚离合,挂档松刹车、踩油门,面包车蹿进茫茫夜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