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六点半,天刚蒙蒙亮,姜克强就来找于之恒了。而于之恒似乎刚闭上眼。听到姜克强的叫声,于之恒从床上弹了起来。他打开门将姜克强迎进,自己抓了牙膏毛巾匆匆赶到公共洗浴室洗脸,仅三五分钟 就搞定。转到房间,拿了采访必需品就走。
下楼上车,车尚坐着村长姜许友、会计姜智新、保管员赵满江、村霸姜昌军和三只手姜小春。
姜许友见了于之恒,连忙说:“辛苦了,于记者。从这里到县城路不好走,需要一个半小时左右。我们不去早一点就难会到人。现在这些当官的日理万机,除了每周星期一早上有半小时的例会,九点半之前可以找得到人,其余时间他们到办公室点一下卯就走了。我们几次八点半赶到县政府都未找到人,后来摸出了一个经验,八点之前赶到躲在县政府门口附近观察,八点分派几个人进去找留几个人守在大门口拦他们的专车,一般都可以找到。”
于之恒:“没关系,办事要紧。再说我也习惯晚睡早起。”
姜昌军:“看来于记者跟我们这些农民差不多,是吃得苦的。”
于之恒见姜昌军插嘴,眉头一皱,心里有几分不悦。尽管在心底里他颇为欣赏姜昌军昨天早上在山上采访时的表现,但此一时彼一时,想起他“村霸”的绰号,以及现在又和贼公子姜小春在一起,心里便猜想这两个人肯定不是什么善良之辈,作为一个作家和记者,自己必须保持一种清高,在与人交往时要有所警惕和选择。
三只手姜小春最善于观颜察色,他见于之恒皱眉沉思的样子,就说:“怎么?大记者是瞧不起我们这些道上的人?你放心吧,我和昌军虽然是恶霸和小偷,但也有职业道德的。我们今天有任务,决不给你添麻烦。”
于之恒一听,心想:难道村长要用江湖手段来对付县里的有关领导?
姜许友看出了于之恒的心思,就说:“于记者,你放心,今天智新、满江两位大哥和克强陪你策应你,我和昌军、小春办私事。”
于之恒含糊应付了一声:“哦。”
姜克强开着面包车在崎岖的道路上像青蛙一样一跳一跳地前进着。
路上,村长姜许友对于之恒说:“于记者,你今天去采访环保局,必须要把握好分寸。”
于之恒:“为什么?”
姜许友:“智新哥,你给于记者讲一下详细情况。”
姜智新:“县环保局是十分同情我们的,尤其是原局长兼党委书记曾汉民,多年来一直很关心我们姜甸村的老百姓。他当局长时,对三十三湾非法采选矿动真格整顿过几次,但马上又被领导松箍了。虽说环保系统是垂直管理,县里决定不了环保局的人事任命,但可以迂回干涉。更何况从横向来看,环保局得还服从当地党政的领导。唉,中国的官场真复杂,很多东西我们当老百姓的搞不清。去年5.16特大山洪伤亡事故发生之后,曾局长就镜溪、甘溪、白莲河、观音山、银盆岭等几个重污染地区的治理问题与几个县领导发生重大分歧,曾局长一气之下就对包括记者在内的局外人讲了5.16不是自然灾害而是人为灾害的真相,结果引起市县有关领导产生恐慌,市委一位副书记找到他亲手提拔上来的市环保局局长,以曾局长年纪偏大县级局要实行领导干部年轻化为由将他免职了,曾局长从此变成了巡视员和驻姜甸村的代表。”
赵满江:“别看曾局长已经下台了,但他在局里的威望很高,现在的局党委书记、两个副局长和办公室主任都是他的老部下。曾局长这个人也是农村出身,所以特别同情我们农民。他驻村快一年了,经常在村里住,工作组共三个人,一般每周来村里两三次。那两个年轻的有时候上午来下午回,只有曾局长每周要在村里住一两个晚上。他经常跟我们老百姓讲心里话,他说其实环保局的领导班子都想尽快解决镜溪污染问题,可惜他们手中没有钱。还有一点,县里认为关闭三十三湾所有采选矿,会影响县里的财政收入,所以不准县环保局出风头,结果环保局的领导夹在农民和县领导之间左右为难。”
姜许友:“我刚才说要你把握分寸,是因为新任环保局长是从句江县工商局调过来的。他原是那边的副局长,市委邓副书记运用手段调他过来还升了半级。他到任时曾向县委书记和县长发誓,保证与县委、县政府保持高度一致。他来了之后,换了一个副局长,也换了司机和另三个干部,所以现在环保局里的关系比较复杂。我们搞这次活动,再也不能连累那些关心和帮助我们的老领导老朋友了。”
于之恒:“我明白了。”
姜智新:“于记者,你先去县政府还是先去环保局?”
于之恒略作思考:“先下后上,顺藤摸瓜。我有办法找到县领导,先去环保局!”
跑了很长时间,天似乎未曾变亮,还是那么灰沉沉的。快到县城时,竟下起了沥沥细雨。于之恒心中骂道:这鬼天,也变得跟女人一样难以琢磨的了!
七点五十,面包车停靠在县公路局旁边。姜许友领着大家到公路局门口的饮食店吃早餐,每人一碗米粉外加一个煎鸡蛋,很便宜,才两块钱一人。
吃完早餐,姜许友一看手表,连忙催姜克强:“克强,已经八点十分了,你们陪于记者赶快去环保局,不要管我们了。”
县环保局在滨江路,是新建的大院,面临清清的五溪河。
车在环保局大门一侧停下,于之恒说:“你们将车开前一点等我,我一个人上去,以免他们知道我是你们请来的,再说我们搞新闻的特别注重事件的真实性,你们一起去,他们可能什么都不讲了。这样吧,以一小时为限,如果超过一个小时我还未下来,你们才打我的电话或上去找我。”
赵满江:“于记者,你要小心一点!”
于之恒:“你们放心,按你们刚才所言,环保局不是龙潭虎穴,我自有分寸。”
也许,一切建筑都会打下时代的烙印。比如,当今市场经济时代,很多临街建筑的首层都建成了商铺,五岭县环保局新办公大楼也不例外。这冻临街又临河的六层建筑,一楼全部是门面。于之恒进大门之后从里面的楼梯上,在一楼半的楼道转弯处看到了办公楼的平面示意图,才知道二三楼是办公室和相关科室,四楼是书记、局长室和会议室,五六楼是资料室和文娱活动室。
于之恒径直走到四楼,找到局长室,却是关着门的。敲门,无人应。
于之恒在走道上走了一圈,发现书记室、一个副局长室和他隔壁的一个没有挂牌的办公室都开着门,而且里面都有人。
于之恒走进书记室,书记正在看报,报纸遮住了头。于之恒敲了敲门,书记放下报纸,问:“什么事?”
于之恒递上介绍信:“书记,您好!我是原江经济报的记者于之恒,奉报社领导之命就镜溪污染一事来贵局采访。局长不在,请您接受我的采访,好吗?”
书记瞄了一下介绍信,问:“你的记者证呢?”
于之恒:“对不起,我是刚到报社来的见习记者,因为未满三个月,还未跟报社签劳务合同,也没参加全国统考,所以暂时还没有记者证。”
书记:“无证的叫见习记者?倒让我见识了!谁知道你是不是假冒的,介绍信地上也可以捡到。”
于之恒拿出近两期的报纸递过去:“书记,这是我们的报纸,上面有我们报社的电话,如果你不相信,可以打电话到报社去问。”
书记:“经济报我们以前订过,现在没订了。我也懒得打电话去问,你下去找污管科的王科长吧,我现在要查资料,准备给领导汇报呢,没时间接受你的采访。”
从书记室退出来,于之恒不禁面上一热。他想:真他妈的窝囊!自己和章彦都冒失了一点,仅凭一份介绍信就下来调查怎么复杂的事情。唉,既然来了,就不能退却,只好见机行事了。
来到三楼污管科,王科长一听,直摇头:“我这个小科长没有发言权,你还是上去找领导吧!”
于之恒一震:自己是堂堂的省报记者,关键时刻不能掉了身份!
于是,重上四楼,来到书记室。
书记见了,愕然:“你又跑来干什么?”
于之恒冷冷地:“我来看看你们五岭县环保局是怎样把省政府经济报的记者当皮球踢的。我在省政府大院上班,每天随便撞上一个都是厅级和处级干部,也没有见过哪个有你这么大的官架子。我采访俞副省长时,也是受到他热烈欢迎和认真对待的。”
书记听了于之恒这番话,心中暗叫不妙!刚才自己见他拿不出记者证才习惯性地随意打发他,却忘了他是在省政府大院上班的。虽说是个见习记者,但也不能怠慢啊!万一省里某领导怪罪下来,自己这个小小的科级书记还不立即完蛋?
于是,他赶紧招呼于之恒入坐,亲自为于之恒敬烟泡茶,并解释说:“对不起哟,于记者,刚才有所怠慢,我向你道歉。你听我说,我叫钟湘,虽是书记,却只管党建不管业务。我们熊局长和胡局长到县政府开会去了,只有曾局长和李局长在家。这样吧,我先去和他们沟通一下,然后再一起向你汇报,好吗?”
于之恒心想,还是李蒲讲得不错,要亮出自己在省政府大院上班的牌子,下面市县的人才会买账,于是傲慢地点了点头:“你看着办吧。”
钟湘:“请你先在这里坐一下,我去去就来。”说完,就走了。
于之恒见钟湘走了,想起他前后判若两人的态度,心里不禁好笑:现在的干部真官僚!
曾汉民一听有记者来采访镜溪污染之事,心里喜忧参半。作为一个由农村走进城市在环保战线上干了十多年的老环保人,他对广大农民有着深厚的感情,或者说自己的一生从未中断过与农民的联系。当年从农校毕业被分配到农技站,干了几年调到农业局。因为没有后台,在局机关又干了好几年才混到一个办公室副主任。而立之年遇到了新来的分管农业和环保的副县长,才将他升为主任,第二年又将他从农业局调到环保局,而且一干就是十多年,从办公室主任到副局长、局长,乃至局长兼党委书记,最后到去年被免职。在农业局工作时,他多次下乡蹲点,只知道五岭县的许多农村因交通不便税赋过重等原因而十分贫穷,他想这大概也是五岭县被列为全国贫困县的原因吧。到环保局工作之后,因经常跑现场了解污染情况,才知道农村贫困的深层次原因之一就是污染问题。而农村污染恰恰又是领导最容易忽视和最懒管的问题,也是一只烫手的山芋。有史以来,五岭县就是一个农业大县,但大而不强,因为位于上游,灌溉条件有限,所以经常被干旱困绕,经济作物结构简单,粮食单产不高。全县农业最兴旺的年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和八十年代初。因为五八年至六O年全国饿死了不少人所以六一年全国许多地方掀起了种粮高潮,五岭县也因此迎来了建国后的第一个黄金期,粮食增产农民增收,直到“文革”爆发。八十年代初全国搞土地承包到户,农民种粮积极性空前高涨,再加上种植、养殖等立体农业的发展,五岭农业迎来了第二个黄金期,一度被列为全国商品粮生产基地之一,家禽、水产品大量外销广东,不少农民真的富了起来,万元户为数不少。可是,随着邻省广东省养殖业的崛起,五岭县的生猪、鸡、鸭、鱼等禽类水产品出口量剧降,再加上五岭县非法采选矿泛滥成灾,造成大量水土流失及环境污染,不少农村又返富为贫。这其中,最典型的当数镜溪污染。
曾汉民刚被提拔为副局长时,在一次调查中发现了镜溪流域污染现状,那时侯三十三湾的非法采选矿刚刚抬头。曾汉民向局长汇报后,曾与局长一起去找分管副县长,但是副县长说五岭贫困县,每天有那么多公务员张口要饭吃,县财政却是空荡荡的,当前的第一任务是创收发工资保稳定,而煤炭和有色金属开采可望成为新的经济增长点,对此县里要大力支持,至于环境污染问题可以先放一放,等有了钱再治理也不迟。官大一级压死人,领导的讲话就是方向和命令,结果曾汉民和局长碰了一鼻子灰。
后来,环保系统实行垂直管理了,曾汉民也升为局长了,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镜溪污染问题,因为那时已造成全流域2000多亩耕地被尾砂淹没,姜甸村河段砌了拦砂坝,污染的速度和程度已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为了维护广大农民的利益,曾汉民还联络故交时任农业局局长一起去找冶金矿产局局长交涉,双方闹到县政府,时任县长曹凯十分不悦,他瞪着曾汉民说:“曾局长,你们环保局怎么老是给政府添乱?你是不是以为我们在人事上不了你,就可以放肆了?球类运动中有句行话叫曲线控球,是什么意思你不明白吗?”
曾汉民鼓足勇气说:“曹县长,我哪敢在你面前放肆?我只不过从本职工作的角度出发,请县里重视环保工作。镜溪流域的农民被有毒尾砂逼到没有退路了,尤其是姜甸村,现在因尾砂淤塞造成河床比村庄还高,老百姓的生命和财产都十分危险。”
曹凯冷冷地说:“我看你这个环保局长比省委党校的讲师还有水平,居然可以给我们这些当县长的上政治课了。我问你,县政府不重视环保工作吗?我们在草菅人命吗?没有嘛!镜溪的问题我知道,县委常委会已讨论过好几次了,我们不是为姜甸村筑了拦砂坝吗?我们不是加高了进村的公路吗?至于如何根治,因为这是历史遗留下来的问题,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解决的,它需要时间需要过程,而且县里也在拟订相关计划。作为一县之长,我可以负责地告诉你,人民政府一直在为人民办事,没有谁闲着也没有谁在玩耍。”
冶金矿产局局长听了,在一边幸灾乐祸。
过了不久,与曾汉民一起去找县长的农业局局长突然被免职。又两年半,5.16事件发生,中央、省、市多家媒体前来调查真相,身兼局党委书记的曾汉民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公然说5.16是人为灾害不是自然灾害,而且县里还隐瞒和少报了十三条人命,结果引起一片哗然。曹凯等三人被免职,曹本人被调离五岭。几个月后,曾汉民被市局免去一切职务。有内部消息说,县委组织部在5.16事发前已与省市环保局协调好,拟调曾汉民出任县人大副主任,谁知一切都泡了汤。事后,曾汉民才知道是一位从五岭提拔到市委去的某领导找到老部下市环保局局长及省局人事处提要求做工作,变相干涉了环保局的人事任免。至此,曾汉民才明白曹凯县长那天所言曲线控球的真正含义。
曾汉民被免职后,待遇不变,新任局长熊金亮安排他做驻姜甸村工作小组的组长,言下之意就是你曾局长不是老牵挂着姜甸村老百姓的生命财产安全吗?现在我就派你进驻姜甸村,看你怎样为老百姓排忧解难。鉴于曾汉民在媒体前的“口误”,熊金亮多次在局党委会上强调,今后对媒体的讲话和材料,必须由他本人亲自审查同意,否则,一切后果自负。
在曾汉民心里,真鄙视县里这种掩盖子的做法,他真希望有人将问题捅出去,不要捅得天翻地覆,只要省主要领导知道并最终解决问题即可。问题是最近两年,来了几批记者,有的记者明明知道镜溪污染即有毒尾砂淹没了四千余亩耕地的事,口头上也说了表示关注,但最终都虎头蛇尾杳无音信。现在,原江经济报的记者于之恒来了,他们报社就在省政府大院,这对镜溪流域受害群众来说真是一个上诉的好机会,值得高兴,但最后能不能将问题捅到省委书记和省长面前,又是一个令人担忧的未知数。刚才,钟湘和副局长李铮、办公室主任冯少杰来到自己办公室,四个人一起打电话给熊金亮说了记者来采访之事,熊金亮说不就是一个见习记者嘛,连证都没有,水平肯定不高,就由老曾代表环保局回答好了。熊金亮特别提醒曾汉民要注意形象不可重蹈覆辙。曾汉民心想,其实镜溪的有毒尾砂和污水已连累到下游的金穗县,今天两个县的环保局长在五岭召开联席会议商议如何解决污染问题,不过这属于机密,自己不能对于之恒讲。而且,自己也不能像去年那样直话直说了,那么就含蓄地点一下吧,能否理会就要看那个姓于的见习记者的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