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三人走在大太阳炙烤下的人行道上。
所幸，绿化做得好，有头顶上一路随行的树荫相伴，倒能减轻不少燥意。
但，李佳妮却是没有一点让此刻心情放松下来的办法，她看着手里拽着的那张纸条，感到步伐一步比一步的沉。
纸条是周小新交给她的，上面写着一行地址，而这，便是她几天前让周小新帮忙找的……她高中三年班主任现住的地址。
耳边还传来周小新和小朵的声音，只听小朵道：“一年前，也就是老大毕业后，学校刚开学就发生了几起斗殴事件。”
小朵回忆道：“似乎闹得很严重，是校外的一些家长不满学校老师，所以招来一些地痞流氓闹事，那时候，学校根本都上不了课，还是报了警把事情压下去后，学校才重新开学的，所以，我还在家里多呆了一个礼拜。
“等到重新开学回到学校，南一高中就立即执行封闭教育了，成天就把学校的大门关得严严实实的，出入的人包括学生老师，都盘查得特别严格。同学们都说，是因为害怕再有人来闹事。
“总之，之后学校给我的印象，就像元气大伤，还有好多学生家长因为不放心，给孩子转学的。”
李佳妮怔了半晌，险些没缓冲过来，她怎么能轻易接受，呆了三年风调雨顺的南一高中，在她才将将离开才一年，就有这么天翻地覆的变化，而这，和班主任的现状只怕……太有关系了。
周小新接着小朵的话道：“老大，我在让人找周文老师的时候，也听到了一些事，就像小朵讲的，事情的起因是因为一些家长不满学校老师，而那些老师里面，就有周文老师。”
那么老实巴交的一个语文老师，从来只有他被人得罪……把人得罪……李佳妮还真是意想不到。
啧啧，今天接收到的讯息都太过呛人，她一时半会儿不好平复。
“知道是什么事得罪了人吗？”她终于开口问了一句。
周小新搔搔后脑勺，为难道：“这，我就不清楚了。”
再看看小朵，她也是摇头：“学校消息封得太严，也只能知道这么多了。”
“不过老大，”小朵顿了顿，再道，“我想，这也许就是这些老师为什么一个接着一个辞职的原因了。”只怕，被动辞职的，还不少。
可那也是落得个拾荒下场的原因吗？李佳妮总觉得还有不对，任是没了教师这一份工作，她的班主任，也不至于就这么落魄了吧。
连粗线条的周小新都忍不住感慨：“才一年的时间，南一都不是我和老大在时的那个南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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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条上的地址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当三人以散步的速度来到这栋众多楼房中最似危楼的民房楼前，已经午后的四点多。
脚步皆顿得错愕。
抬头望向楼上一扇比一扇破落的窗户，还有那用已露出锈色的钢条架着的房屋出租招牌，什么时候会被风一吹就掉下来，很悬。
“周小新，你确定是这里？”尽管李佳妮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但，亲眼见识到所谓镇上最穷的一角，她还是忍不住发问。
并不是她有什么成见，只是想象美好了点。
周小新倒像是没见过世面，错愕了半晌，还以为是到了什么异次元空间一般，木讷地瞟了眼老大手中的纸条，点头道：“的确是这里……没错。”
就连平波如镜的小朵也能蹙起眉头，她提醒道：“老大，我们进去吧。”
李佳妮点头，安耐住心中的那份伤感和困惑，携着周小新和小朵跨上那三层矮阶，竟畅通无阻地走进了那栋民房。
民房是后期被隔成两排出租室的，李佳妮暗自算着走过的那两排掉漆或根本没有上漆的门，猜想，每一间房间只怕才不过六七平米，定是狭小得连张宽敞的床都挤不进了。
三人走在两人宽的长廊上，显得拥堵，加之光线似乎被拒绝在外，头顶白织灯又显然只是悬得慌的摆设……整个给人的感觉，犹如走进一栋鬼屋，逼得人快要幻听幻觉生怕有什么小可爱突然夺门而出的神经紧绷。
周小新咽了好几口口水，小朵抓着他的手的力度也更大。
109号……李佳妮默念着门牌号，按着两列门上的数字规律继续往前走。
直到，三人终于在一扇掉漆锈了一大半面积的门前停下，皆看向门上那歪扯着的门牌号：109。
心头一紧，就是这里了？
李佳妮盯着那扇关着的门，半晌伸手，敲了几敲。
咚咚咚的敲门声，顿时诡异地传荡在狭长灰暗的走廊里。
周小新再次咽了口口水，虽然是等着那扇门打开，但是，只怕门被打开时他还是会忍不住吓一跳。
两三秒的时间过去，里头没有动静，李佳妮再敲一次，结果仍然只是面着一扇门壁。
“老大，”小朵幽幽道，“没人在吧。”
李佳妮也失落地得出这个结论，半晌才道：“走吧。”
说罢，转身走廊出口走去。
三人走廊才走出一半，便听见出口拐角处传来的一阵慢腾腾的踱步声，伴随着空瓶子空罐子相互挤压碰撞的空空咚咚。
紧接着，外头那抹不多的阳光被挡了去，走廊顿时更加灰暗。
小朵抓着周小新的手更加用力了，而周小新即便胆子吓得快要抽过去，还是硬着头皮护在她前头。
“老大。”他想让老大赶紧躲到他后头的说……
周小新忘了，他又忘了，如果他保护得了老大和小朵，那就代表着老大一定护得住他们……老大的战斗力着实比他强多了。
李佳妮没有动弹，并不是因为被吓傻，而是，她想到的，和小朵和周小新根本就是另外一回事。
她等着，那人进来……
那抹黑影快要拐进来了……
三人绷着不同的神色……
直到，拐角处出现一个老人家的身影，眯着眼睛还是分辨得出那苍老颓然的身躯正背着一袋有一个人大小的鼓鼓的蛇皮袋，那老人头上已经不再戴着假发，真真切切的头发所剩无几。
“老师……”涩然开口，李佳妮一眼就认出他。
这个老人家，教导了她三年语文课的（7）班班主任，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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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是人……周小新那悬得老高的心终于降到正常的海拔高度，这才终于感觉到……自己的手被小朵抓得好痛。
那老人一听到这两个字，浑身僵在拐角口，头却一直没有抬起来。
仿佛，是在比赛谁的耐力，李佳妮一瞬不瞬地盯着老人家，而老人家死活就是不愿抬起头，想装作不认识。
可他却忘了，若真的不认识，又怎么会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而正是一下子就认出来了，那个他看了三年，最引以为豪的学生……同样是他最无地自容，无言以对的。
时间不知是走得快了还是走得慢了些，待李佳妮再次难以置信地开口喊了声“老师”时，那老人家才终于不再僵持。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老人继续踱着步子沉重地前进，而这沉重，不是因为背上那一袋子，却是因为心里满满的忏悔。
“老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李佳妮尽力使自己平静，直到现在亲眼所见，亲眼证实，她还是无法说服自己相信，她高中三年最为敬爱的老师，竟变得这么凄凉。
老人从她身边将要走过时，停了下来，谁也没看，只开口道：“进来吧，我把一切…都告诉你。”那声音，嘶哑，无力，得仔细听，才辨得出……分明就是许久未曾开口说过话。
看着老人已经打开109号门，走了进去，李佳妮就要跟上档口，顿住，回头看向站在一旁的周小新和小朵。
李佳妮还没开口，小朵便道：“老大，我们在外头等你。”说罢，便拉着周小新往外头走去。
周小新觉得不妥，“小朵，我们应该和老大一起进去的啊。”但他还是被拉了出去。
李佳妮感激地看着两人离开，稳了稳思绪，便往走廊最里的那一间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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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朵？”被拉扯出来的周小新看着一脸紧绷的小朵，想想，大概是刚才在里头被吓坏了吧。
可事实上却不是，小朵只是突然想起些什么，而这些什么，让她有些不安。
“小新，那次，有好多老师辞职。”
周小新愣了一下，半晌才反应过来，小朵是把题跑远了。
点点头，应答道：“对啊，小朵，怎么啦？”
“周文老师是……”
周小新道：“老大的班主任啊。”
“那刘正凯老师呢？”小朵继续问。
周小新想了想，道：“系主任。”
“李美老师呢？”
周小新再想想：“年段主任。”说到这，他竟表情不大对劲了起来，渐渐的，同小朵一样。
“吴广斌。”
“我们高三时候的校长，”周小新咽了口唾沫，“小朵，难道……”
半晌，小朵才说了一句，一句比刚才在走廊里头所经历的更加恐怖的话：“他们都辞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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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果不其然的狭小。
别说是一张床，此刻李佳妮和班主任两人挤在里头就地坐着，再加上角落处的那些一麻袋一麻袋的被挤压得扁扁的瓶瓶罐罐，竟然，已经没有再多的挪身之空。
大概是为了扩大利用率，班主任还在墙上折腾了些钉子，挂着一袋又一袋的塑料袋，大概，有些是洗漱用品，一些是衣物，然后还有一些，依旧是瓶瓶罐罐。
除了一扇门，屋子内只有一扇木头框的玻璃窗，歪歪斜斜的，半开不开。
白织灯打开，那昏黄影影灼灼，照在那些袋子上，生出更大面积的阴影。
这是一个只是让人呆了一会儿便会心情压抑的地方，那么，老师又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别跟她说呆在这里只是偶尔，多半时间都是在外头拾荒去了……
“我……去给你弄点水。”这还是老人好久才吐出的一句话，从刚才到现在，他没有抬头半次。
李佳妮只是打住他的起身，道：“老师口渴了吗？”
老人顿了顿，才道：“我不渴。”
“那就不用了，”见着老人又坐回去，李佳妮呼了一口气，才尽量平静道，“老师，您是不是应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您怎么会变成这样，还有，刚刚说的一切都告诉我，是什么？”
天晓得她此刻脑子里有多少疑问，她有多么渴望答案，只怕再等下去，她的脑袋要烦躁到炸掉了。
直接进入正题，不容老人再左右而言他的。
老人显然很挣扎，但那又沉默的半晌后，才终于是要有所面对地慢慢开口，一种凄然的声音从往日那个和颜悦色的老人口中吐出，让李佳妮一阵惆怅。
“佳妮……我到现在还记得你，却不是因为你是我带过的最好的学生……如果是因为原因这个才把你记得，那该有多好……如果没有那件事，如果没有那件事，一定会是这样的……”
老人竟然开始絮絮叨叨起来，听得李佳妮捉不到点。
“我会因为我带了一个最好的学生，而记着一辈子，本该是这样子的啊……可是为什么，一切却变了样了？”
“到底，什么事？”李佳妮追问。
老人这才停止疑似自言自语的嘀咕，半晌，沉痛道：“你还记得那次你申请留学的事吗？”
李佳妮脑袋猛地一嗡。
为什么老师会突然说起那件事……那件让她对老师产生疙瘩的事……她本想大大方方忘记的。
紧接着，她竟听到老人低着头道：“是我对不起你……我，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对的，我瞒着你，并不是什么糊涂忘记啊……”
李佳妮一脸吃惊，半晌，没反应过来。
事实的真相，竟又有另一个版本……另一个更让她感到恼火的版本。
开玩笑的吧……李佳妮都要耻笑自己了，现在是什么时候什么情况，谁会开玩笑？！！
好一会儿，却只听见一个老人再也忍不住的沉沉哽咽声。
好一会儿，李佳妮才缓缓开口：“故意瞒着，为什么？”
“我对不起你……我，我不配为人师表……”
“到底是为什么？”李佳妮已经不想再听他无用的废话。
她只想知道究竟是怎么会事。
老身板明显地瑟了一瑟，才断断续续道：“我也不清楚为什么，究竟为什么……上面的话，如果让你出国……捐资方就会停止对学校的教育投资……所以，我们必须阻止你……”
什么上面，什么捐资方，她明明一个也不认识，什么深仇大怨，怎么就不让她出国留学了？！这，这也太荒唐了吧！
李佳妮的手已握成拳头，关节正在“咔咔”地叫嚣着。
“可他……明明是你的父亲……”
那个男人？！李佳妮猛地眼一睁，混乱的思绪中，终于理出了一条线。
是了，那个男人搞的鬼……他终于知道学校里她的存在，然后……自以为是地用手段，要扯断她和哥哥的关联，即便她的志向本不需要他提防。
而她，竟然弱到这地步，让那个人摆了一道？！
“我真的是对不起你……佳妮……我，这事一直鲠在我心里，我又实在跟谁都说不了，我觉得我已经不配做一个老师了……后来我便受不了辞职……辞职之后，却不知怎么的找什么工作都没有人要用我……我现在这样，大概就是遭报应了吧。”
“说得好听。”四个字从李佳妮嘴里迸出，她已然控制不住自己，气愤已压制不住，竟生生地就咧起一抹刺眼无比的嘲笑。
也真看得起她，竟然用学校捐资来要挟。
那身子再是一僵。
“明明就是受不了流氓折腾，被迫辞职，好意思说什么良心受谴责的话。”冷冷的，冷冷的，一点感情也没有。
“什么流氓……什么被迫……”
“那你说说，你是怎么辞职的？”赤裸裸地质问过去。
老人无限伤感地答道：“你那天来学校找我后，我就递出辞呈了……”
李佳妮着实一愣，又被一件实事讶住。她的班主任，她的老师，受不了良心的谴责，在她找他之后就辞职了……
所以，之后学校开学遭流氓闹事，许多老师被迫辞职的事，他有心逃避，自然也就不会知道……
她的老师……明明是这么好的一个老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可是这些又能安慰李佳妮多少？没多少的，甚至已经被那团悲愤的火焰烧得净净光光。
“你果然……不配为人师表，”她不想说出这些话的，也不想说得更恶毒，“现在这样还挺适合你的，谁也不会想到你曾经会是一个老师，这样，也不会侮辱了这份行业。”可是她的不公又跟谁讨去，她难得为自己筑的一个梦，谁又给她补偿！那个男人？！
只怕她此刻杀人的心都有了，老人当了那只出头鸟，倒也理所应当。
老人已经泣不成声了，可那可怜吗？也的确太可怜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啊，他知道他此刻有多让李佳妮反感？
她今天来是为了什么？她竟然还是因为关心他才来的？
真是太荒唐了。
“其实你也是内疚过头了，一个学生，怎么能跟一个学校比呢，这种牺牲是大义嘛。
“所以老师，你也牺牲一下，从今以后，”李佳妮一字一顿，掷地有声，“你我不再有师生情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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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佳妮不晓得自己是怎么走出那间房间走完那条走廊的，只记得，一路上伴随着一个声音，一阵阵从压抑到克制不住，再到完全放肆的凄老的哭声……活到这岁数还要经历这种悲痛的哭，真是造孽。
走出走廊，声音也小了，直到走出楼门，李佳妮只能听到外头混杂的车辆人流声。
稍许清凉的风拂过面，带不走她此刻的一脑子凌乱。
这个镇上的一角，似乎夜来得快些，阳光已经是昏黄暗沉的了，但也比得过方才的那间屋子。
怎么感觉在那栋楼里走了一个世纪，看到外面的世界时，却还是老样子……呵，竟然是自己颓了。
还等在外头的周小新和小朵抬头一见老大，皆错愕地喊了声：
“老大？”
再迟钝的人也能察觉出，李佳妮此刻的异常。
李佳妮踱步走下矮阶，淡淡看了周小新和小朵一眼，两人的等待，多少，给了她一丝安慰。
扯出淡淡的微笑，道“我想一个人走走，你们先回去吧。”
便不再多说，李佳妮朝来时的路走了去。
周小新看着那落寞极了的背影，不安道：“老大在里头，到底听到了什么？”
小朵摇摇头，却也只能心里担心着。
……
走到这，天就全暗了。
李佳妮坐在堤上，随手捡了一颗石子投向河面，惊起一阵璀璨波澜。
抬头望了望天边星海，她发起了呆……
如果，他在，是不是又会用什么转移注意的法子，让她不这么难受……
呵……她注定得自己慢慢消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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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来了。”有气无力地报备一声，李佳妮在玄关处换上拖鞋，便拖着身子直往房间走去。
“小佳你回来啦~”李小白从房间里头蹦出来，“快要吃饭喽，还剩最后一道菜。”
这话说的，好像下厨的是李小白一样。李佳妮从厨房门口路过，瞟了眼在里头炒着菜的叔叔，脚步却没停下。
“我吃过了，你们吃吧。”说罢，人已经走进房间，关上了门。
李小白那个兴奋劲立刻被冷水泼得点滴不剩，嘟着嘴折身回厨房，一见那正在忙活的背影，也不管人家是在忙活了，立刻趴上去，真真就跟趴趴熊没个两样。
马纪云那将要盛到盘中的青菜一下子又掉回锅中，只得又重新铲起来。
“怎么啦？”
李小白有些哀怨道：“唉，我已经是这个家里最没用的人了。”
“怎么这么说自己？”
“你看小佳理都不理我~”
“呵呵呵，”马纪云一听竟笑了出来，这个档儿，菜已经装盘好，“我们的女儿这么出色，她肯定是需要一点自己的空间的，你这样绑着，孩子怎么长得大。”
“好好好，我知道，”唉，又多了一个老跟她说道理的人了，李小白闷闷道，“那我还宁愿她普通一点，赖我一点呢。”
“那我怎么办？”马纪云问，就这么一动不动地任她抱着。
“什么你怎么办？”李小白一听疑问道。
“唉，这样看来，我也该吃醋了，彤彤也要吃醋，小海知道了，也会吃醋。”
李小白一愣，脸红地离开他的背，顺便再拍一个巴掌，嗔怪道：“你吃什么醋呢。”
马纪云逗她得逞，笑得倒是挺开心的。
“爸爸，今天是吃醋吗？”突然冒出脑袋的马彤彤天真地问，目光还不忘四周瞧着。
“妈妈，姐姐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