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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虞从舟咬牙忍过那一阵痛,平稳呼吸,尽量让自己思绪发散想些别的,便胡乱问她,

“那毒药叫什么名字?”

“叫‘咯咚凉’,呵呵。”姜窈忽然天真地笑了起来。

“咯咚凉?这么傻气的名字。你那朋友也并非像你说的那般有什么学问!”他眯着眼轻蔑了两声。

“是我起的!”姜窈方才那点小得意一下子被他打散,心中不忿,说,“因为‘咯咚’一下子,全身就‘凉’了吖!他都夸我起的贴切呢……”她撅着小嘴,小声嘀咕,“哥哥从来都不鼓励一下!”

自己真的从来没有鼓励过她吗?好像也是。似乎跟她说点损话,都成习惯了。

但此时他想不出能鼓励她些什么来补救自己的形象。况且,吃毒药这种事怎么能鼓励呢?他想起她在牢中全身发颤,眉眼间化不开的痛苦,心中顿时作痛。他认真道,

“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再也莫吃这毒了。长幼有序,这些事我来做。”

他见姜窈沉默了,又想起她那时口中含血、咬牙抑住的样子,问了声,

“那毒很伤内脏的,是吗?”

楚姜窈没有作答,她也并不清楚会有多伤身。但相比起“命追”,淮哥哥的毒药已经算是好忍的了。

虞从舟心绪低落,便也不再说话。她明明那么怕痛,连一鞭都挨不住,但方才他一顿生气责骂,她连痛绞五脏的毒药都会一口咽下……这个小妖精,身上总是充满矛盾。

又行了一阵,小石路边有溪水淙淙流过。从舟转头问她,“你渴么?”

没有回答。他仔细看去,她似乎伏在他肩头睡着了。她鼻息甚微,身上冰凉。想来被那毒折腾一番,已耗尽精神。

他自己身上流了许多血,此时口渴难耐。他走近溪水,欲蹲下饮水,却又见四周碎石尖锐,他不忍将她放下置于乱石上。

他强忍膝痛,背着她、缓缓跪下。利石磨破肌肤,混杂着风湿之苦,令他浑一闭眼,眉睫如絮柳微颤。

他俯下身,靠近水面,一手仍自托着身后的姜窈,一手掬起溪水酣饮,几拨过后方觉心神舒透了些。

溪水静缓,在他眼前数寸处清平如镜。映着这水镜,他看见自己的容颜,亦看见伏在他肩头、她沉睡的侧脸。

一时间,他停下手,不想再掬水打破这镜中花约。她侧脸的曲线,仿佛芙蕖初绽,波涤露染,不惹尘熏,别有灵韵。

他见过的女子当上百上千,美艳者有、娇弱者有。他忽然扪心自问,为何这些日子以来,他心中挂想的,总是她的时抑时扬、无颦无妆。

是因为,他太习惯,还是因为、她太温暖?他的眼光再次凝望水中她的清影,似乎她的美,是一种晴朗,是一缕淡香。

他叹了口气,收起神思,欲站起身来,但膝痛钻心,何况负着两人之重。他一咬牙,强自用力,绷起身来,但只这一下,双膝仿佛弓弦过力、在极满处挣断。

他身形摇晃,楚姜窈亦被晃醒,她恍惚间问了声,“哥哥,你的鞭伤很痛吧?”

“没事。”虞从舟淡淡道。他忍住痛,背着她继续前行。

好在未行太远,一炷香的功夫,已看见那渡口。只是虞从舟心中还未来得及燃起希望,已被楚姜窈一语浇灭,

“我说没船等吧,我说没人侯吧!呵呵,凡我赌的没有输的。哥哥不若和我在此长住久安吧。”

虞从舟看着空荡荡的渡口,心中又怒又急,若是无法走水路,又该如何寻到杜宾……楚姜窈偏偏还敢落井下石!

上一刻自己还误以为她是温暖花仙,此一时,方知她只是花仙派来整他的凉薄花痴!

他忿忿地一松手,把她扔进一旁草丛堆里。她身体还未能动,自是任他摆布。虽然她“啊呜咦”地怪叫了声疼,但脸上满是洋洋得意之笑,连掩饰一下都懒得。

但下一个瞬间,她的笑声嘎然而止,因他已剑出紫鞘,直指她胸口。她脸色尴尬、却仍不吝顽皮地看着那紫晏宝剑明晃晃的剑尖。

“你怎知无船,你怎知无人?!”虞从舟脸色愠怒。

楚姜窈心里想笑,这是她和小盾牌商量好的,但此刻当然不能告诉他。她满脸诚恳地说,

“我想到你的名字,乱猜的啦。取名字不是说、为了命里缺什么就得补什么吗,所以我猜你命里肯定既缺侍从,也无舟船啦!”

从舟额角渗出三条黑线。姜窈瞧见他被气得一下子小酷变小呆的样子,嘿嘿偷乐。但少顷,从舟一挽剑身,晃出一道弧光、旋剑入鞘,嘴角勾起一抹邪笑,说,

“好个以名补命!难怪,你既无窈窕美貌,也没有女人味!”

终于看见姜窈也会被激得呲牙咧嘴的,从舟心里忍俊不禁,暗嗔,“以牙还牙!”

她不忿地嗷嗷乱叫,他转身不理不管,反正她如今还动弹不得。

忽听她好奇地问道,“那树上,好像有人刻了暗号?”

从舟闻言环视四周,眼光扫过处,果然看见渡口边一棵树上,刻着一个隐晦的暗记。他走近细看,是殷商的藜族文,正是他与杜宾私下会用的密信文字。他顺着五行八卦的方位寻去,在其他几棵树上亦看到藜文暗记,连成一句:“恐璧有失,宾取此船由水路入赵。”

原来船是杜宾用了,虞从舟心中长舒一口气,说,“幸亏杜宾机智识转圜,不像你、什么都不会,还一逼就供。”

“但我好歹是一赌就中,也算能力强的啊。”

“能力强?你分明是脸皮厚!”他故意板着脸。

此刻他心中大石渐去、不再压得他闷屈,那膝处锥痛又猛向他袭来,令他连站立都困难。他不想被姜窈看出,便也坐下躺进草丛里。

这一日几多波折,而此时眼中唯见湛蓝青天、和树梢翠叶,他全身似散架一般,不着控地渐渐入眠。

直到姜窈小手抓着他胳膊摇晃好几下,他才慢慢醒返,却见天色已然全黑。

“哥哥,我能动啦,也能走了,我们起身赶路吧。”

“嗯。”他应着她坐起身,却如何也站不起来,不料席地休息了这一阵,膝痛竟愈发蚀骨了。

见他面有苦色、却不言不语,楚姜窈急问道,“哥哥你怎么了?腿上受伤了?”

她察看他双腿,幸好未见有伤。她疑惑地问道,

“你不是身上受了鞭刑么,怎么反倒是腿脚走不了路?”

从舟不想向她多说。经年顽症时常发作,今日更甚,他只觉膝盖阴冷湿痛得仿佛泡在冰水里,无论如何两腿也使不上力。

但楚姜窈却忽然眯眼一笑,朝着他说,

“哦,我知道了,可是那地牢阴湿气太重,你的风湿病发作了?”

虞从舟着实一惊,除了医傅,他从未对人说过这顽疾,姜窈怎么能猜得如此精准?

楚姜窈撕下自己裙布,厚厚几层裹在他双膝上,小手捏了捏他的手说,“哥哥等一小会儿,我这就去想办法!”

她说着扭身就走,虞从舟一急想叫住她,张了口却说不出理由,只听她边跑边喊了句,“我很快就回来!”

虞从舟看着周遭杳无人烟的黑色山林,在沉夜中显得愈发压抑无边。他双腿又似灌了铅,全然动弹不得。一霎那、他心底深处那久违的恐惧、又密密纠缠着内疚,不断爬升出来。

她怎么还不回来?他烦躁地想着,似乎想过几百遍的时候,总算看见她那一身鹅黄出现在山林远处。

究竟她走了多久,他不知道,似乎星斗未移,但他心口的疚痛几乎过了十几年。

“从前你不是看不起我的矮种马吗,这回让你试试这款,哈哈!”姜窈走到近前,饶有兴致地笑着,打断了他的恍惚。

他见她牵了头黑不溜秋的东西,皱眉道,“驴子?”

“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呢,贵着呢!有了它你至少不用走路啦。”

“我不坐!”虞从舟心想,自己好歹是个将军、是‘天下七俊’!

“不坐那就趴着吧。”

楚姜窈脸上簇着笑,立时开始动手将他强搬到驴背上去摆成扑街状。从舟怒喊,“楚姜窈!”不过对她一点震慑力都没有。她全不管他眼中郁满的气愤怒意,反正他现在动不了,都得随她操作。

半柱香后,他趴在骡子上动弹不得地挂着,而她大汗淋漓,觉得虚脱的好像一点力气也不剩了,“你可真是沉啊,比头驴子还重!”

她喘口气,又笑嘻嘻地从怀中拿出好多只馒头,说,“我还买了馒头,哥哥吃点吧!”

“不吃!”虞从舟像个小孩一样发着没来由的脾气。

姜窈撅了撅嘴,说,“白天要是哥哥肯吃馒头不吃面条,就不会中毒啦。”

她牵着驴子往前走,忽然回头问道,“哥哥有没有听说过,‘一碗面条引发的血案’?”

从舟想了想,呆呆摇了摇头说,“好像没。”

“是我编的啊,哈哈,”姜窈傻笑着说,“现在不是就听说过了么。”

虞从舟看着她的傻样儿,白了白眼,但忽然就没了脾气。

又被姜窈牵着行了很远,他忍不住还是说出口,“我不喜欢山林。”

“……哦。”她不知道他干嘛说这个。

虞从舟执拗地又说道,“我很不喜欢山林。”

“……知道,你说过啦。”

虞从舟声音渐轻,“……所以山林中行走,你不要离我太远。”

楚姜窈眼珠一转,坏笑道,“你是在说,你害怕一人走山林吗?哈哈!”

她闷笑不已,原来虞帅哥还有害怕的。她回头瞄了他一眼,以为他正尴尬生气中,不料他竟然沉默着流了泪。

姜窈顿时惊得眼睛瞪大了半寸,慌得手足无措。她虽然见过不少男子流泪,但都是因为生离死别、或苦刑难熬。虞从舟此时怎么忽然就哭了?难道是被驴子驼着这件事,对他这“天下七俊”来说,比苦刑更难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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