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有几潭没有形成湖泊的积水。如果没有它们,平原一定是荒凉贫瘠,一片苍茫。
突然,火车的一侧出现了几只野驴,它们是被铁路阻隔在潭水和铁路线之间的。轰轰隆隆的火车开过来了,它们茫然地张望,不知道该用什么方法来对付这个庞然大物。有一只朝远处跑了,另外几只紧紧跟上。野驴一跑动,旷野上就有了动响,引来车厢里一片大呼小叫。
藏野驴长有一身浅灰色的长鬃,肚子下面是纤软的白色绒毛。它们个头很高,跟藏北的马个头差不多,四条腿修长而灵活,跑起来连汽车都追不上。它们天性调皮,常和汽车赛跑,跑赢了才罢休。
旷野,是一切物质存在的最初形态,它在自然界起到缓冲跌宕起伏的功能。藏野驴跑远了,跑得看不见了,旷野上便又恢复了平静。突然,似乎是从远处传来几声鸣叫,那叫声分明是哀号,只是因为天地辽阔、原野辽阔,听起来才不那么刺耳,还有些悠扬的意味。
我知道那是风的声音。
旷野中还有一种似有似无的声音在响,说不出名目道不清来历,驱之不去,捉却不着。可它偏就在耳畔响着、鸣着。它混杂,聚合了成千上万种声音的音色;它沉重,重重地压得你透不过气来。
至今,我还记得格桑故事里讲到的可可西里的夜。
深夜的可可西里,是一个八面来声的旷野,其辽阔也是静中有动、动中有静的辽阔。静是诱人的静,静而不安的夜空和天籁之音合映出一幅极致的空旷,让人忘却现实中的烦扰。可可西里夜的茫然与空旷,宛如人生之路的重点,渺茫而不见终点。那曾有过的生活的激动、生命的律动,一切何处隐现?
可可西里的静是诱人的静,动却是撼天动地的动。比如突如其来的冰雹吧,太阳出得正艳,头顶上却猛不丁砸下一阵冰雹。鸡蛋大小的冰雹把戈壁滩砸得噼啪作响,当你还未回过神来,它已经停了,乌云也被一阵风席卷,天上又是阳光灿烂,旷野上也没有落下冰雹的影踪。真是来得猛如迅雷,去得快如急电,撼天动地,撕心裂肺。
又比如滚地雷。
旷野上原本无事,一切都宁静安详,骤然间从天际一端卷来一阵乌云和雷电。翻滚盘旋的黑色云朵其形似一只巨大的乌龙,其声似巨大的空谷中发出的海啸,从不远处呼啸而过,霎时间地动山摇,天昏地暗,令人不及掩耳。电闪雷鸣过后,本来生长有一些稀疏植物的旷野被滚地雷生生刮出一道沟壑,连地上饼干大小的戈壁都不知被抛向何方。此时此刻,任何人都会发出感叹,深感自己的轻飘和渺小。
假设自己身处滚地雷区中心,一定会像那些戈壁一样不知被抛向何方了!
不久,旷野又恢复了寂静,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可可西里冷起来连石头都能冻裂,所以在可可西里看不到树木,只能找到一些趴在地上生长的矮科植物。像藤,但分明不是藤。
传说格萨尔王惩罚妖魔,就把妖魔流放在阿青工加(藏语:可可西里)。在广漠寒冷的阿青工加,不是饿死、冻死,就是被野兽吃掉。
可可西里的一切都是具有原始混沌意味的,所有的辽阔与空旷、所有高山流水、雪域冰川都从这个基点生发开去,是万事万物的根,这就是它的真谛之所在。
大千世界朗朗乾坤,什么都可以灭,自然之根不可灭。因为它是一切物质存在的最初形态,是自然界一切风云变幻的策源之地,平衡着这个世界的自然生态关系。可可西里是大奇迹,它在我们的人生之中,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中。对于可可西里的现状和将来,我们只可敬畏、只可顶礼膜拜,不可有一丝一毫的亵渎,更不可以肆意践踏。
在一些人的眼里,可可西里无非是一块巨大的无人区,一块让人伤心落意的旷野。在他们眼里,这类地方可以探探险,或者可以游玩游玩,或者是对它不屑,或者是对它不敬,甚至是对它进行践踏,但是他们要真正认识可可西里的神秘莫测变幻无常,以及对生态环境不可低估的作用,还需要体验一些生态教训。
近年来,商业炒作的人、探险的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像日涨暮落的潮汐。从他们频繁来去的脚步,便可窥测外面世界的喧闹与浮躁。
可是在格桑他们对可可西里的向往里,并不光有探险的意味,还有崇拜在心底。
“可可西里不仅是一个巨大的无人区,它还是一个最后的野生动物王国。那是一个迷离的境界,可以乱人心智的神秘境界。它坐落在青藏高原上,海市蜃楼不可与之相媲美。可可西里这地方,其实是有幻觉的,它实在是太巨大了、太寂静了,夜也太长了。当身处空旷之地静夜无眠时,幻觉自然就产生了。而藏羚羊却是把幻觉变为真实的生灵。它们奔跑在可可西里的旷野上,身后掀起一片翻滚的绿浪,激荡起我心中的悸动,简直就是交响乐章里最经典的段落奏响。”在讲到激动时,格桑发出强烈的感叹,“我想,这可爱的生灵就是引诱我常来看看的理由。因为藏羚羊有多少灵性,那引诱就会有多么强烈。我崇拜的是大自然中极善良的物种,比如藏羚羊为代表的等等野生动物。但愿它们能世代繁衍,生生不息。”
在史诗《岭·格萨尔》中,是这样描写藏羚羊的:
这是藏羚羊的家园
迅速而敏捷的藏羚羊
在这片土地上高高昂起它的双角
闪电般的速度
轻快的步伐
宛如在凝滞的空气中奔驰
灵敏的耳朵
能觉察群山后悄然飞行的鸟儿
绿色的眼睛
敏锐地洞察一切
这就是
羌塘的王者——藏羚羊
“羌塘”在藏语中是指藏北辽阔的高原无人区域。
在美国前总统西奥多·罗斯福于1926年出版的《太阳以东,月亮以西》中,曾提到他在印度拉达克北部德泊散德海拔5500米处都能发现藏羚羊。所以,称藏羚羊为“羌塘的王者”,一点也不为过。
藏羚羊的迁徙行为最为世人关注。它们从哪儿来、为什么来?除了可可西里卓乃湖、太阳湖,还有没有其他的产仔地?它们会不会跨越国界,到中国的青藏高原繁衍后代,然后再返回故里?在卓乃湖、太阳湖产仔期间,靠什么食物和营养来维持生命?为什么雄性藏羚羊和雌性藏羚羊分而居之?雄性藏羚羊迁徙吗?人类活动的不断深入,会不会影响到它们的迁徙行为?它们会不会因为人类的活动影响另辟迁徙之路……等等问题,无疑都具有很诱惑的神秘性。
有一点可以断定,迁徙途中的气候变化极端而迅速、无法预测,即使是在七月盛夏,极端气候对藏羚羊也是生死考验。而长期的“优胜劣汰”自然法则和高原恶劣环境的磨砺,造就了藏羚羊这样一个集适应高原环境最优秀基因于一身的特殊物种,它们所表现出的优异生物性状令人惊叹。
不仅是可可西里,也不仅仅是藏羚羊,在美国阿拉斯加北极带,有一种大马哈鱼,每到产卵时就逆流而上,每天逆行100多公里,几乎穿越阿拉斯加州中部地区,总行程达3000多公里。这一带还有一种旅鼠,是大自然赐给猫头鹰、狐狸等动物的天然食物。旅鼠的繁殖能力很强,一对旅鼠年产幼鼠40~80万只。当旅鼠多得没草吃的时候,它身上的毛色就会由灰色变成明黄色,引诱那些天敌来吃它。再多的时候,它们就会涌向海边,抱成一团,像座小山一样,滚入海里,淹死自己。这一带的狐狸也是这样,当狐狸多得超过食物的供应量而挨饿时,它们就会跳一种疯狂的舞蹈,拼命地跳,累死自己。
“它们为什么会这样?我们会问。”格桑设问道。
稍停,他又自问自答道:“一定有一个伟大的自然规律在起作用——这或许就是大自然平衡生态的神秘手段。兀鹫盘旋在苍茫的可可西里天空中,寻觅着旷野上可以果腹的食物。我想说不定以后自己的尸体就在它的视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