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后,景寒月不知道自己的前途在哪里,生活对于他们这样特殊群体来说显得更加残酷,自食其力赚点钱何等的艰难,看人眼神受人施舍的工作又不愿触及,一切还没开始似乎就没了出口,前面堵了一面墙怎么也迈不过去。
顾嘉木来送快递的那天,妈妈正在屋里冲爸爸河东狮吼,敲门声响了好久都没人理会,最后他不得不用力拍着门,扯着嗓子拼命吆喝:“快递!”
景寒月连鞋子都没穿光着脚就慌慌张张从卧室出来摸索着开门。
爸爸妈妈终于听到门外的动静,默契地不再吱声,彼此像对待阶级敌人一样愤怒地瞪着对方。
打开门,景寒月探出个小脑袋,冲着门口轻声说:“你好。”
顾嘉木头也没抬,不耐烦地从包裹上扯下一张单子,“快递,签收!”递到景寒月面前等她接手。
他今天心情糟透了,三个小时前,自己送快递的唯一交通工具小绵羊因为零件老化,飞驰的过程中脱落了一个挡板,自己和它一同跌进沟里,摔得很惨。
右颧骨上肉都裂开了,随时都有掉下来的可能;眼角肿得看东西也不太利索;手臂上恐怖地布满道道血痕。他浑身上下都是污泥,牛仔裤上还摔出一个大洞,白净的脸上汗兮兮地又黑又花,整个人看上去颓废得一塌糊涂。最可恶的是,万恶的公司老板居然二话不说就把责任全推给了他,所有维修费都由他自己承担,这个月的奖金又没有了,半个月算白干。
想到这些顾嘉木就气得发抖,整整一上午他都心不在焉地琢磨着必须再谋得一份兼差,以弥补自己这个月的损失。
景寒月紧张地抿着嘴不知所措,“请等一下。”随即又冲里屋大喊:“爸爸,有快递。”
“谁签都行,不一定非要大人签。”顾嘉木拉底了帽檐不耐烦地提醒。
“可我……”
不由分说,顾嘉木又把包裹一并强行塞进景寒月手里。她看不到,只是紧紧抱着,也不知道抱了个什么东西,“我……”又不知该如何解释,尴尬得满脸通红。
眼前这个男人太可恶,自己眼睛看不见,难道他也跟着眼瞎?他的智商就低到就看不出自己是盲人?欺人太甚!
随即顾嘉木一口咬下笔帽,把笔递给她,催促,“快!随便在上面签个就行。”半晌也没见对方有接笔的意思。
一个人拿着笔伸着手,一个人抱着盒子缩着手,两人就这样面无表情悄无声息傻傻地面对面站着,像两尊行为艺术的雕塑,时间却没有为谁而停止。
走廊不太通风,周围夹杂着油腻发潮的陈腐气息,让人痛苦不堪。烦躁中顾嘉木再也忍不住,揣着即将爆炸的心,顶起帽檐,抬起眼,目光终于落定在景寒月脸上。
那双乌黑发亮的大眼睛里飘出空洞的信息,像绝缘体一样与外界阻隔。这一刻,他呆住,无比震惊。
汗顺着额头流下,刺进眼里,酸涩涩的,他不知所措抹了一把,突然很想收回自己一分钟前说的话,可话在嗓子眼里咕噜了好圈,还是憋了回去。
一切终究覆水难收,毫无意义。
爸爸从屋里出来,看着快递单皱着眉说:“这不是我们的,我们家没有这个人。”
35-1号,53-1号,门牌信息错误,包裹便找不到了主人。
顾嘉木点点头,咬着笔帽,斜着身子把包裹顶在门框边的墙上,含糊不清地说:“确定不是你们的?那我退件了。”爸爸没有应声,阴着脸转身进了门。
景寒月侧着头,靠在门上,听着外面的动静,直到听到离开的脚步声慢慢传远才进屋。
即将走出大门,顾嘉木突然停住,微微转身,“对不起!”。几乎同时,家里的大门嘭地被重重关上,而那声音可真大,震得整条街仿佛都跟着颤,而这一声对不起又那么小,小的恐怕连自己都听不到,她又怎么会听到呢?
第一次的相遇,那道无法逾越的障碍就横过你我,我的神情你注定看不到,我的声音也注定与你无缘。
家里没做晚饭,景寒月拿着一包方便面干啃,不时像小猫一样弓着背贴在门上竖起耳朵偷听隔壁房间的动静。
这个月爸爸的工资仍旧没有涨,他的工资近五年都没涨过了,物价都翻了好几翻,工资变相一降到底。妈妈接过爸爸的工资条,欲哭无泪。
这真是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了,看着就生气,擦臀部又不够。她瞪着通红的双眼,忍无可忍一把抓起身边的东西统统甩在爸爸脸上,“为什么人家工资都在涨,就你的跌,你这只股票就差到这种程度吗?早晚跌停了你就高兴了!你到底想干吗?”
起初爸爸还强颜欢笑凑到妈妈身边安慰,“你看你又生气,气多了对身体不好。”他不想让景寒月听到他们的争吵,拼命压低声音。
“呸!满嘴除了放屁你还会干什么?”
“你!”爸爸被妈妈的话噎住,脸色沉下,“差不多就行了。”
“差不多?什么叫差不多?我问你,为什么工资到现在都没涨?”
爸爸局促地回避开妈妈的目光,“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老板,大家都这样。”
“都这样?”妈妈气得一脚踹在爸爸腿上,“景易年,我不是三岁小孩,你别以为我不问,就把我当傻子骗。”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爸爸的声音一弱到底,“你别总瞎想。”
“狗屁!我问你,为什么老王、胖子还有小陈他们几个人的工资年年涨,还有年终奖金,你呢?你的呢?”妈妈彻底怒了,疯了一样用力捶打着爸爸的肩膀,撕扯着他的衬衫。
“啊?!”惊慌不定的爸爸抬起眼错愕地看着妈妈,立刻又故作镇定,“不可能!”
“不可能?今天我在车站碰到他们,是他们亲口告诉我的,难倒他们都说谎骗我不成?还是你在骗我,你心里有鬼?”妈妈拽过包,“这是什么?”啪!甩在桌上一张红色的存折,“你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这个存折是怎么回事,这上面的名字是你的,没错吧?”
“你……你从哪里拿的?”爸爸脸色突然煞白,额头渗出汗,嘴角颤抖,声音都哆嗦了,“这个是……你先听我解释……”
没等爸爸再说话,妈妈竟一下子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边哭边骂,彻底疯了。爸爸见状痛苦地双手抱着几乎低垂到脚面的头,像哑掉一样。
门外的景寒月紧张得大气不敢出,她知道爸爸和妈妈吵架永远只有一个原因——钱!她想敲门进去劝说,犹豫再三,无法想象自己进去的后果会怎样。
妈妈用袖口擦着鼻子,声音哭得沙哑,“我跟你结婚,一天好日子都没过上,半点怨言都没说过,可你却这样骗我!”她委屈地为自己辩解,“省吃俭用把这些孩子养大,家里这么多张嘴等吃饭,这些年我容易吗?现在门外还坐着一个瞎子,一分钱挣不了,以后怎么办?没有钱怎么办?”
“够了!你住口!”爸爸突然跳起来,怒视着妈妈。他这辈子最痛恨最不能忍受别人用瞎子两个字代替景寒月的名字,每次听到这两个字就像用刀子在他心口戳,可妈妈偏要顶着枪口往前走。
妈妈从没见过爸爸这般愤怒之极的怒吼,惊住,停住哭喊哽咽着仰头看他,不知过了多久,她疲惫地垂下失落的眼神,终于说:“离婚!”
门外的景寒月听到妈妈责怪自己是个瞎子,是个寄生虫,也听到她说要离婚,从未有过的恐慌感重重敲击在心口,从心里升起一股难忍的酸涩,堵在了嗓子眼上,下不去上不来。妈妈说的对,如果没有自己,如果自己不是瞎子,也许今天的一切也不会发生,除了自责,她再也无话可说。
那天她想了很多,计划着自己找什么样的工作才能挣到更多的钱,让爸爸堂堂正正顶天立地在这个家当家作主;她更想过,如果可以,她要搬出这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