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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春城无处不飞花

郑雪竹心中毫无准备,骤闻得宗瑾的言语,不由既惊且骇,忐忑不安。本以为自己行事隐秘,不着痕迹,未料早被宗瑾识破,亦不知下一步是吉是凶。然事已至此,欲待再行掩饰逃避亦是无益,反教宗瑾看轻了自己,故此心中虽然惶恐,仍强自哈哈一笑,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宗统领,未料此情此景之下,你我尚能相逢,当真是有缘得很。宗统领既诚心相邀,在下若再一味推托,岂非矫情?少不得叨扰宗统领片刻便了!”笑声未绝,人已行出自己的雅间,推门行入邻室之内,在宗瑾身边,陈思昭方才的位置上坐下。

方一坐稳,目光落在面前桌上,忽发觉上边多出了几行字迹,显是片刻之前被人以手指蘸酒所书,此时尚未干透。其中几行清隽挺秀的字体为郑雪竹所熟识,乃是陈思昭所留;另一种沉雄遒劲的陌生字体自是宗瑾写下的了。

郑雪竹凝目细观,依稀辨出了字迹的内容:隔室有人偷窥。无妨,是友非敌。是否邀进相见?不必喝破,继续说下去,无须避讳隐瞒。

郑雪竹读罢桌上字迹,一时间不禁目瞪口呆,暗思道:“我道思昭素来严谨,如何会无缘无故与宗瑾挨肩而坐,殷勤劝酒,大谈风月闲话,原来饮酒是假,密谈是真。不错,她其时坐在此处,恰以背心挡住了我的视线,方得以与宗瑾袖底暗书,可笑我只顾留意他二人口中言语,反漏过了真正要紧的所在,全然不知自己已全然暴露在他们的耳目之下。郑雪竹啊郑雪竹,你平素自负智计过人,今日看来,只怕是你将自己估得过高,将他人估得过低了!”

忽听宗瑾在旁笑道:“郑公子既已到得此处,相约不如偶遇,何不就此与在下共饮几杯,以叙故人之情,暂销胸中忧闷?”

郑雪竹心中一凛,思及宗瑾与陈思昭方才“知己共饮”的言语,立时暗中提醒自己不可忘记延平世子的身份,敌友不分,与清廷武官往来过密,遂淡淡地道:“多承宗统领美意,然在下方才已饮过许多,此刻不胜酒力,却是无法与宗统领共饮了。”言甫出口,心头便觉不安,暗道:“我如此直截了当地拒绝宗瑾,令他面上难堪,却不知他将如何对我?”

宗瑾为人深沉,喜怒不形于色,见郑雪竹如此拒绝自己,心念一转,已知其意,笑道:“郑公子,我知你心中始终对我存有敌视疑忌之意,不肯与我结纳为友,宗某堂堂男儿,自亦不会低声屈节来求郑公子与我相交。然大丈夫恩怨分明,宗某虽与郑公子虽无朋友之义,昔日开封渡口、平安客栈之中蒙郑公子两次相救,宗某却是永铭于心,终难忘怀。”

郑雪竹闻得宗瑾的感激言语,却是颇感惭愧,疾疾打断道:“宗统领,当日在开封渡口与平安客栈,我都非为你的缘故而救你,不过是利害相关,不得不然,你亦不必感激于我。”

宗瑾淡淡地道:“我只知大丈夫有恩必报,至于其中有何等缘由曲折,均与我无关,我也无心理会那许多。”他说话时面色平静,绝非矫饰所伪。

郑雪竹却不愿再与他讲论这等话题,遂勉强笑道:“方才在下掩饰不密,凿壁窥视为人察觉,原不足为奇,然宗统领却何以得知隔室之人便是在下?”

宗瑾亦笑道:“此间缘故说出原不值一哂。郑公子触壁出声之时,我与陈公子均已发觉隔室有人,遂假作不觉,凝神细听,自呼吸声中便察知其人功力深浅,有无敌意。至于因何得知此人身份,更是无甚玄虚,只须待郑公子移至窗前时,透过墙上凿出的缝隙,张望过去便知端倪。”

郑雪竹本拟宗瑾发觉自己,乃是用了何等匪夷所思的功夫手段,未料其中缘由竟是如此简单。略一思索,自己亦觉滑稽,一时间抑制不住,与宗瑾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放声大笑起来。

郑雪竹连日来屡遭失意挫折,心情早已压抑低落不堪,此时与宗瑾同声一笑,胸中郁闷登时减去了许多,同宗瑾之间的距离亦似拉近了些,竟自未假思索,随口问道:“宗统领,你却将往何处去?”

宗瑾伸手略一指陈思昭遗下的铁匣,道:“郑公子只须开匣一视,便知在下去处。”

郑雪竹取过铁匣,启开观看时,却见匣中赫然是一枚珊瑚指环与一只小小的桑皮纸卷。那珊瑚指环全无瑕疵,嫣红如霞,娇艳欲滴,显是颇为贵重希罕的物事。

郑雪竹骤见珊瑚指环,心中不由自主地一震,竟似感到了几分不安,忙拈起桑皮纸卷,展开细观。

桑皮纸卷极窄极短,仅有一指余宽,长不及两寸,上以炭笔写着“景云公主现囚于平西王府”一行潦草小字。

郑雪竹见到桑皮纸卷上的字迹,登时心头雪亮,暗思道:“我道这指环因何如此眼熟,原来竟是景云公主的随身饰物。只是她当日原为耿精忠出兵自我手上夺去,此时又何以到了平西王府?呀,是了,吴藩耿藩本为一党,吴三桂既要挟持景云公主作为对抗清廷的砝码,自应从耿精忠手里将她接入平西王府严加看管,而平西王府内原有康熙安插的耳目,因此终于将消息泄露了出去。这其间种种曲折虽不足为奇,然景云公主一介弱质女子,横遭如此折磨劫难,我既作为整个事件的重要环节之一,自是难辞其咎,虽是为了家国大事,些许牺牲在所难免,却终是大大对她不住……”心中思绪起伏波动,面上亦自阴晴不定起来。

忽听宗瑾在旁道:“郑公子,你此刻应知在下的去处了罢。”

郑雪竹闻得宗瑾此言,禁不住心头惴惴,不知宗瑾的言语中是否另有深意。转头向宗瑾看时,却见他面上神情恒定如常,并无异状,一时间也不得要领,惟有含糊其辞应对,笑道:“宗统领可是要往云南平西王府走一遭么?方才听得你与思昭的言语,景云公主似乎并非被平西王府武士所掳,此时为何还是落入了吴三桂手中?”他这番言语实是明知故问,只盼能略略消除宗瑾对己的疑心。

宗瑾缓缓道:“此事中间定有曲折变故,然真相究竟如何,我心智愚钝,实是猜它不透,亦无意多加凭空设想。当务之急,乃是速速赶赴昆明,潜入平西王府,救出景云公主,待见到公主后,这些事情自然便可明了。”

郑雪竹叹道:“云南乃是吴三桂的巢穴,平西王府更是险过了龙潭虎口,宗统领此行定是极为凶险,须得多带几个帮手才好。”

宗瑾摇头道:“方兄弟等一众部属都不在左近,我纵使发出联络讯息,他们要与我会合亦需十几日时候。想景云公主一名娇弱女子,在平西王府内多耽一日,便要多一分危险,因此我实不能在此坐等。我意已决,今日便即动身,孤身入滇,虽明知前路艰险,亦要搏上他一搏了!”他性情坚毅,作出这等重大决断,面色仍自不变。

郑雪竹沉思片刻,忽蓦地拍案而起,大声道:“宗统领,我与你同去,助你一臂。那平西王府纵是修罗地狱,然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说不得亦须闯上他一闯!”

宗瑾亦霍然起身,沉声道:“郑公子,你是台湾延平世子,与朝廷同三藩的争斗原无干系,亦无须卷入这场是非,以身涉险,徒惹烦扰……”

郑雪竹大笑道:“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人生在世,烦恼本多,苦苦逃避,又有何用?想那吴三桂为了一名女子背叛大明,投靠清廷,杀戮同胞,前朝遗臣、天下义士无不恨之入骨。我昔日在台湾之时,亦无时无刻不在想找这老贼的晦气,今日不过是恰逢其会而已,望宗统领万勿推却。”他心绪压抑许久,此时忽地豪兴横飞,胸中竟是说不出的畅快。其实他决意随宗瑾往平西王府救人,并不单单是为了同吴三桂作对,更是为了对景云公主颇有歉意,定要助宗瑾将她自牢笼中救出,方可一雪前愆。

宗瑾见郑雪竹心意已不可回,便不再出言阻止,只道:“也好,既是如此,我们这便起身上路罢。”

郑雪竹与宗瑾并肩下楼,到门前付过酒帐后,便即迎着白雪出城而去,一路南行,渐渐将郧阳城抛在了身后远方。

二人风尘跋涉,自湖北入湖南,转贵州,终于到了云南昆明。西南腹地多的是崇山峻岭,绝谷恶水,这一路行来当真是苦不堪言。宗瑾久历江湖,熟知各地风土地理,连日跋山涉水,劈荆斩棘,觅路而行,尚不觉特别困难,郑雪竹却是自幼养尊处优,过惯了富贵舒适的日子,踏上如此艰难的长路征程,心中自是好生叫苦不迭,亦不好当面表露出来。

经过了二十几日苦役般的艰险行程,郑雪竹与宗瑾方始行至昆明城外。昆明虽地处西南边陲,却人烟稠密,商肆云集,乃是南疆第一处繁华所在,相传早在古滇越国之时便已被立为首府,如今经了千余年经营拓建,自是远远胜过古时。昆明地势极高,除城南为滇池外,东、西、北三面皆有山岭环绕,挡御寒热之气,因此气候温和,夏无酷暑,冬不严寒,四季如春,故有“春城”之称。二人到得昆明之时已是深冬,然城中竟是一派繁花似锦,绿树成荫的和煦春光,只是城门内外时有队队铁骑往来奔行,未免大煞风景。

郑雪竹与宗瑾知昆明乃吴三桂着意经营的重地,城中必定防守严密,危机重重,倘若稍有不慎,露出一丝破绽,都可能招致极为严重的后果,因此在入城前便格外小心留意,非但将兵刃暗藏起不敢外露,在身形、步法上亦着意掩饰,不愿令人发现自己身有武功。

二人入城时日已偏西,遂先寻得一家较为僻远的客栈,定下一间客房,随意要了些点心、小菜,令店家送进房来,关门自吃。

云南僻处南疆,汉夷杂处,非但风土人情大异中原之地,便是饮食习惯与北地亦颇不相同。大抵是受苗、回各族影响,当地的饭食口味非辣即咸,极为浓郁,更夹杂着许多中原罕见的菜蔬佐料,鲜香诱人,却也别有一番风味。

郑雪竹与宗瑾入住的这家客栈虽地处略偏,却还不算狭小简陋,客房宽敞干净,饮食整治得也颇为可观。二人劳顿了大半日,此时腹中早已饥了,待店家行出客房,便疾疾取箸而食。

郑雪竹自当日在漳州海岸为铁甲军马围攻,险死还生后,对三藩的军队武备便存了忌惮之心,一日间总要将铁甲军马的可畏可怖之处反复想上几十遍,却苦于寻不到破解之法。此时深入吴三桂的巢穴,心头自是愈加忐忑不安,顾虑重重,仿佛成了惊弓之鸟一般,面对着满桌云南美食竟自毫无食欲,吃了小半个时辰,面前的一碟烧饵块只进了两三只。

宗瑾久经险难,阅历极富,越是艰危重重的时分,他越是镇定如常,举重若轻,从容以对。此刻大敌当前,他的食量竟自不减反增,一气吃下了一碗过桥米线,一盘笋炒云腿,半只汽锅鸡,又连饮了两壶普洱茶方始放下碗盏,缓缓站起身来。

郑雪竹其时早已吃完,只不过是为免宗瑾难堪而勉强饮食,见宗瑾终于投箸停食,这才如释重负,将手中尚未吃完的半只饵块丢回了碟子。

宗瑾见到郑雪竹这等食不甘味,魂不守舍的模样,禁不住微微一笑,道:“郑公子昔日在鹰扬谷独闯鲁王余部大会,力阻追兵,于开封渡口拦路劫囚,每次都是孤身一人面对数名高手,犹自不畏凶险,勇往直前,如今身边尚有宗某相助,何意竟这般惧怯,锐气尽失?”

郑雪竹被宗瑾一语点醒,心中不觉一惊,自思道:“不错,想我初来中土之时,何等勇决果断,如今却因何变得如此畏首畏尾?莫非是我在中土壮志难伸,处处失意,屡受打击,以至豪气销尽,连性情亦随之变得老了么?”

宗瑾见郑雪竹怔怔不语,还道他心头尴尬,无言以对,亦有些自悔失言,遂笑道:“郑公子,我知你大战在前,心绪不宁,以至寝食难安。然似我辈在刀口剑尖上打拼之人,愈是到了这等要紧关头,愈是须放稳心态,抛却得失之想,冷静自处。事到临头,不必过多猜测成败,惟求尽力施展。不然,事情本就已凶险万分,自身又一味患得患失,瞻前顾后,犹疑不定,只怕未待敌人攻来,便要败给自己,又岂能成事?”

这一番言语直说到郑雪竹心中,登时解了他的一块心病。顿悟之余,不由复思道:“我向来自负熟读前贤诗书,胆略识见过人,此刻方知,宗瑾非但武功较我为高,在这许多事情上竟也处处胜我一筹……”虽自叹不及宗瑾,但心中却无一丝妒恨相嫉之意,反而起了一阵惺惺相惜的亲敬感觉。思及此处,胸中一热,再无忧虑,大声道:“不错,大丈夫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区区死生之事,何足挂心?但求放手一搏,不成功,但成仁罢了!”

宗瑾笑道:“郑公子,你能参透此中关节便好。身处险地,亦无须说得这般大声。也罢,此刻天光尚早,你我不妨姑且上街一转,也好熟识昆明的街路方位,房舍地形。”

郑雪竹闻得宗瑾的前几句言语,不由面红过耳,暗思道:“昔日我无论是孤身犯险,还是指挥群雄,谋划不可谓不精,行事不可谓不慎,为何在宗瑾面前时,却事事逊了一筹?”其实他大可不必如此强求自己,须知宗瑾单单年纪便较他长了十余岁光景,更有了多年的江湖历练,又是生来智勇兼备,放眼整个武林,复有几人能胜过他?而郑雪竹身为台湾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延平世子,自幼长在锦绣丝中,养尊处优惯了,在来中土前从未与人当真相争过,智计谋略、沉着应变之能已远胜他人,亦属大大不易了。

待得宗瑾说罢后几句言语,郑雪竹方始恢复常态,尴尬一笑,自床上拾起进城时购得的竹笠,戴在头上,推门行出。宗瑾亦以竹笠遮挡住脸孔,随在郑雪竹身后离开客栈。

二人并肩缓步而行,不出半日便将昆明的街路形势查看了个大概。但见平西王府位于城中正中方位,占地极广,其豪奢富丽之处,竟似在隐约模仿皇家气派。又见王府各处门庭通道,均有身着重甲,手执戈矛的精干兵将把守,更有一队队巡逻武士在墙外往来绕防,当真是屏障重重,一片山雨欲来的气息。

郑雪竹与宗瑾在城中转了小半日,方始返回客栈。其时正是夕阳将落未落时分,天色暗淡,却未曾全黑。宗瑾要店家整治了晚饭送到房中,再行用餐。郑雪竹心中忧惧既去,别无所念,索性细细品起云南美味。但觉春卷、粑粑、饵块、破酥包子等诸般吃食作工精致,风味虽与台湾、闽浙、北地诸省各不相同,却另有一番鲜香的感觉。

宗瑾此番进食,却不似前次那般放开了胃口豪饮多餐,只随意拣了些点心入口果腹,便和衣躺在床上闭目养起神来,不一刻竟发出了均匀的呼吸之声,显见已经沉沉睡去。

郑雪竹见宗瑾高卧安眠,初时尚自一怔,片刻后便知其意:“此时天色尚早,不宜行事,须待夜深人静后方可潜入平西王府窥探。从日落到更深,中间尚有近两个时辰光景。与其枯坐候时,不若休息静待,养精蓄锐。只等时辰一到,便即出手,一击得中,全身而退……”凝视着宗瑾熟睡的姿态,不知为何心中竟起了一个念头:“倘若我此时悄无声息地行至他身边,他定不会察觉,如在他心口处刺上一剑,便是为台湾除了一个心腹大患……”心念方至此处,不禁一阵毛骨悚然,暗骂自己想法卑劣:“郑雪竹啊郑雪竹,宗瑾肯带你同赴昆明,与你共处一室,坦然入睡,显是真诚相待,信任于你,你倘若以如此手段暗算于他,岂非太过下作了么?”思及此处,再不敢继续想下去,略作收拾,便也在房中另一张床上躺下,欲和宗瑾一样小睡片刻,暂养精神。

然而闭目许久,却仍全无睡意,耳闻宗瑾的呼吸之声,心头愈加烦躁:“大战当前,我全无倦意,他竟能睡得如此安稳。却不知这等修为,我何时可以练得……”又静卧片刻,依然无法入睡,索性翻了个身,眼望窗外,随意思想些与吴三桂相关的风月闲话。

说到吴三桂的韵事,每一件自然便是那天下著名美人陈圆圆。此时才子吴梅村所作长诗《圆圆曲》已经传遍天下,郑雪竹左右闲来无事,索性从头默诵起来。

当日吴三桂背叛明朝、李闯,投降摄政王多尔衮,引领满人入关,天下人皆认为是陈圆圆之故。多年来陈圆圆受尽了万夫所指,“红颜祸水”、“娥眉误国”等辱骂言语,当真是如东海之波,滔滔不绝。惟有才子吴梅村对此持有异议,同情陈圆圆红颜薄命,遂作《圆圆曲》向天下力辩其非。郑雪竹对家国之事的见解向来高人一等,对吴梅村的评议大有同感,更兼《圆圆曲》文辞华美,故早已全篇记诵。

《圆圆曲》的前四句是:鼎湖当日弃人间,破敌收京下玉关。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郑雪竹诵至此处,不由暗思道:“看来才广识高如吴梅村者,亦未能完全免俗。吴三桂叛明投清,与陈圆圆固然有关,但其间最大的原因,只怕还是他自己贪图荣华富贵,权衡情势,认定投靠满人较归顺李闯能够得到更大好处,遂置家人性命、礼义廉耻于不顾,勾结外敌入侵。可叹世人总将男子叛主误国的原因推到女子身上,却令女子作替罪羊……”

《圆圆曲》的前半阙大致是追述陈圆圆生平:陈圆圆原是秦淮名妓,自幼色艺双绝,艳名远播,是以被当时的权贵豪门多番争夺,终归于吴三桂。其后李自成打破北京,逼死崇祯皇帝,陈圆圆居于北京吴府中,为李自成部将刘宗敏掳去霸占。直至吴三桂助清军打败李自成,方始将陈圆圆重新夺回,最终夫贵妻荣,吴三桂被封为平西王,永镇云南,陈圆圆则作到了平西王侧妃。《圆圆曲》道:“传来消息满江乡,乌桕红经十度霜。教曲妓师怜尚在,浣纱女伴忆同行。旧巢共是衔泥燕,飞上枝头变凤凰。长向尊前悲老大,有人夫婿擅侯王。”

陈圆圆身入侯门,安享富贵,在世人看来确是荣耀之极,但吴梅村却不作这般想。他在《圆圆曲》中评道:“当时只受声名累,贵戚名豪竞延致。一斛珠连万斛愁,关山漂泊腰肢细。错怨狂风飏落花,无边春色来天地。尝闻倾国与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尘土,一代红妆照汗青!”

郑雪竹反复默诵这一段诗句,不觉有些痴了。自思道:“陈圆圆以青楼出身,终得享此富贵,然盛名之下,反遭所累,以一介弱女之身,受尽了天下人的唾骂,其中甘苦,惟己自知。倘若早知有这些结果,当日不如便荆钗布裙,孤身远引,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方思及此处,忽闻窗外街上远远地几声梆鼓,正敲二更。

更声方起,邻床上原自沉睡不动的宗瑾忽翻身张目,一跃下地,沉声道:“郑公子,时辰已到,速速换上夜行衣衫,该动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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