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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但须惜取眼前人

郑雪竹见陈永华终于同意遣陈思昭往中土传讯,心头不觉亦暗暗欣慰,遂奔入路径深处,寻了崔秀秀出来,四人一同回转军师府。

陈永华思子心切,回府后便匆匆行入书房,磨墨展纸,修书向宗瑾说明真相。但觉笔端仿佛有千言万语,无限感慨,却不知从何说起,整整迁延了近一个时辰,才勉强凑满一页。郑雪竹在旁,见他这等欲哭还止,欲诉还休的情态,心中不由亦感凄恻,暗自吟道:“泪弹不尽临窗滴,就砚旋研墨。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晏小山这阕《思远人》原意乃是写男女之情,却不道至亲骨肉之情,深厚真切,刻骨铭心之处更胜过男女相思……”转念一想,思及此番宗瑾接到书信后,定可解开心中萦绕多年的身世之谜,也许更将因此与陈永华父子相认,骨肉团聚,而龙星儿虽明知自己身世,却仍孤身一人,江湖漂零,相逢无期,不禁又有些感伤起来。

其时陈思昭与崔秀秀亦用过早点,梳洗完毕,等候已久。陈永华将信函纳入封套,旋即起身,引众人出得府门,一路行至港口,早有一艘双桅大船在彼相候。

陈永华自怀中取出信函,连宗瑾的玉佩一并付于陈思昭,声音喑哑,道:“思昭,爹爹熟知你的性情,你此番离开台湾后,只恐不会再回来了。爹爹年纪老了,大概已无力如四年前一般,潜入中土寻你回来。只盼你此去好生照顾自己,无论到了何时何地,都不要忘记自己是郑氏的部属。”他平日里对陈思昭极为严厉苛刻,然身当这等离别时刻,目中亦泛出了点点泪光。

陈思昭心头亦是离情万缕,然她生性内敛冷漠,故此面上仍自淡淡地不动声色,道:“爹爹放心,无论我身在何方,经历何事,均不会背叛郑氏。”顿了一顿,忽转向郑雪竹,道:“世子,你也曾与宗大哥相识相知一场,此番却有何等言语需我转告?”

郑雪竹心情激荡,离愁、思念、伤感、怅惘……种种情绪纷纷攘攘,混在一处,不能自已,此际闻得陈思昭相询,却先自怔了一怔,方缓缓道:“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思昭,你见过他后,只须对他说,他日若有缘重逢,我定当与他共饮三百杯,一醉方休。”

陈思昭应了一声,将书信与玉佩收入怀中,向陈永华与郑雪竹各自拜别后,携了崔秀秀,转身一跃上船。那船随即解缆扬帆,向着茫茫沧海远去了。

陈永华与郑雪竹目送大船在无际烟涛中渐行渐遥,化作了一个小黑点,终于消失在海天尽头,一时间心中俱有些空荡荡地,亦不知是怀念还是惆怅。郑雪竹心头更是浮起了宋人的词句:“留人不住,醉解兰舟去。一棹碧涛春水路,过尽晓莺啼处。渡头杨柳青青,枝枝叶叶离情。别后音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

陈思昭与崔秀秀乘舟入海,在风浪中颠簸了十几日,方始在厦门登岸。陈思昭自幼生长海岛,惯于船行,对平常风浪已不以为意;崔秀秀却从未受过海上漂荡之苦,逐日里被摇晃得头晕脑胀,反胃不止,登陆时面色苍白,已自瘦了一大圈。

其时清廷禁海令未止,闽浙之地沿海五十里内荒无人烟,厦门作为郑氏由台攻陆的前沿要塞,自然防范得较其他各地更为严密,除各城门盘查极紧,禁止闲杂人等随意出入外,每隔一个时辰,便有一支铁骑精兵自城中突出,沿海巡逻一周,以防郑氏间谍潜入,端地是守备得如铁板一般,难寻破绽缝隙。

厦门防范虽严,然郑氏在城中原伏有内线,却是一名姓袁的中年汉子,借开客栈之名为掩护,已在彼经营多年,前次郑经于三藩之乱中趁乱夺取厦门,便得他暗中出力不少。直至郑军兵败入海,他的身份犹未曾公开,依然安安稳稳潜伏在城中经营客栈,官私两方头面极熟,在当地颇有些门路。陈思昭与崔秀秀甫一登陆,便内见他与一名店中仆役打扮的部属驾着一辆大车,在海畔相候。

陈思昭虽不识袁掌柜其人,但之前早已彼此互通过讯息,是以有此时此地之约。当下双方对过暗语,陈思昭将郑雪竹与陈永华共同签署的手令付于袁掌柜验了。

袁掌柜验明手令,确认无误后,当即正色邀二人避入大车车厢夹层。但见车厢内堆满了鱼网鱼篓一类的物事,显是袁掌柜买通守门官员,借往海边捕鱼为名,蒙混出城。

陈思昭与崔秀秀伏身夹层之内,只觉空间狭窄黑暗,气闷无比,而鱼网鱼篓的腥气却阵阵散发过来,熏人欲呕。陈思昭默运玄功,护住心头一片清明,尚可支持,崔秀秀却仿佛堕入了一个噩梦,内外交煎,身心俱疲,禁不住眼泪簌簌而下,又不敢哭出声来。

但闻袁掌柜在外扬鞭催马,驱车回城,却偏生这海边道路极为漫长坎坷,车厢上上下下地颠簸不已,竟也较海船遇浪相差不多。身在黑暗的夹层之中,看不出天光变化,单就感觉而论,却似乎较一年还要漫长。

大车辘辘前行,也不知行了多少路程,过了多少时刻,耳畔终于闻到了军士问讯之声。几番应酬对答后,又是一阵轧轧的响动,显是城门在缓缓开启。继而车行转为平稳,车外人声嘈杂不绝,可见大车已入得厦门城内了。

大车在街路上徐徐行进,转过了几转,终于在一处较为平坦的所在停将下来。又闻袁掌柜在外低声道:“密站已到,二位姑娘可以现身出来了。”

陈思昭在车厢夹层内闷了这半日,手足亦不得伸展,正自难过,陡闻此言,也不待袁掌柜相助,当即伸掌将面前挡板推开,提气跃出车厢。却见置身的所在乃是一处小小的庭院,疏疏落落地植着几株低矮的杂树,墙角处另有几垄青菜萝卜之类的秧苗,散发出阵阵清新的香气。这等气息虽无甚特别,然较之车厢夹层内的鱼腥气息,已无异于天渊之别了。

陈思昭深深呼吸了几口,顿感精神为之一爽。转头向大车望去,却见崔秀秀并未随之跃出,情知有异,回身掠上车时,却见崔秀秀伏在车厢底板上,双目紧闭,面色苍白,竟已昏晕过去。

陈思昭知崔秀秀虽为江南武林盟主崔天成之女,然体质单薄,难挨磨折,受了这许多时日的风浪颠簸,早已饱受晕船之苦,方才在车上又闷了许久,又为鱼网鱼篓的腥气一熏,愈加支持不住。暗思崔秀秀此番台湾之行,有一半也是为了自己而来,自己虽无意伤害于她,却终令她在身体与精神上受到如此苦楚,心中不觉颇为歉然,疾疾伸臂半扶半架地将她拖出车厢,在袁掌柜引导下行入前院一间单独的客房,将她放于床上,以手掌抵住她后脑“风池”穴,缓缓输入内力。直过了一炷香时分,崔秀秀方始“嗳哟”一声,张开了眼睛,挣扎了几下,却坐不起来。

陈思昭伸手试探崔秀秀额角,但觉灼热如火,显见病势沉重,不由暗叹一声,转头唤袁掌柜去开方配药,自家却怔怔地立于当地,忖道:“崔姑娘此番病情来势汹汹,不知几时方能痊愈,只恐还要在此将养许多时日。我虽身有要事,却也不能于这等情形下舍她而去……”反复思量再三,心绪便如一团乱麻般纠缠不清,难觅良图。

既无甚好的主意,二人便惟有在袁掌柜的客栈中滞留下来。这袁氏客栈虽非什么豪华所在,却也算得宽敞整洁。二人所居的房既是与其他房间都无关联的独立居处,自然更为舒适清静,除袁掌柜每日定时送来茶饭药物外,逐日里也无一人前来打扰。陈思昭生性孤僻好静,自是乐得安居,崔秀秀却是喜事爱闹惯了,在客栈中几乎是度日如年,苦于病体沉重,又无法出门走动。

袁掌柜每日入房送饭送药时,陈思昭偶尔也出言探问客栈内情形,以及是否有甚特别人物。袁掌柜却道,近日来客栈生意不好不坏,并无大异,只是十日前却有一名江湖打扮的黝黑少年入住,日日只在城中胡乱散逛,却不知所为何事,亦无要离去之意,少年形迹虽有些可疑,但从他姿态身形等处看来,又不似负有上乘武功的模样,更非机智精明之人,不应是官府派来的耳目。

陈思昭与崔秀秀听过袁掌柜的讲述,却也不以为意,仍如日常一般起居行止。崔秀秀病势缠绵,不便离开房间,陈思昭却时常往庭中暗暗调试内息,练习吐纳功夫,其余时分多半便在房中伴崔秀秀闲话,亦不甚感到无聊。

这日清早,陈思昭自庭中练功归来,正坐在崔秀秀榻边为她把脉察探病势,忽闻房外一阵急骤沉重的脚步之声,又不似来惯此处的袁掌柜。情知有异,正欲开口喝问,但听“砰”地一声大响,房门由外向内被人撞开,一名黝黑粗壮的少年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

陈思昭识得这少年正是崔天成之子,崔秀秀之兄崔泱泱,不由暗自诧异,未知他何以来至此处。尚未及出言探询,崔泱泱已奔至面前,大喝道:“原来是你!”扬手一拳,击向陈思昭面门,这一拳若击得实了,陈思昭至少也要鼻青唇肿。

然陈思昭的武功毕竟高出崔泱泱几倍,虽事发突然,过于仓促,却也来得及闪避应对,头颈一侧,避过了崔泱泱全力发出的一拳,回手一托一拿,扣住了崔泱泱小臂,道:“崔兄有话好说,为何一见面便要动手?”

崔泱泱蛮力发出,挣脱了陈思昭之手,又是一拳打出,叫道:“我道秀秀为何……为何……原来是你……”他本就心赣口拙,此际情急之下,愈加词不达意,只顾举起碗口大的拳头,一拳接一拳地向陈思昭招呼过去。

陈思昭身形展动,疾若飞电,接连避过了崔泱泱的十余记重拳。崔泱泱的拳势虽然猛烈,却连她的衣角发丝也捞不到半点,然他性情刚直,竟是愈挫愈勇,拳脚展开,愈发滔滔不绝,不可收拾起来。

陈思昭闪避了一阵,见崔泱泱如此不可理喻,心头亦有些暗暗着恼,自思道:“不给你这傻小子吃些小小苦头,谅你不知我的手段,事情也终无了局……”思及此处,索性不再避让,转身迎上崔泱泱的拳势,欲施展分筋错骨手法,扭脱他的臂臼,将其制住。

就在双方拳掌将触未触的一瞬之间,忽闻一旁的崔秀秀锐声叫道:“住手!”声音中带着几分气恼,几分惶急,颇有些声嘶力竭的意味。

陈思昭与崔泱泱略一错愕,不禁齐齐住手。转头看崔秀秀时,却她双颊潮红,额上冷汗涔涔而下,身形亦有些摇摇欲坠,显是久病之下,更兼急火攻心,以致如此。

崔泱泱丢下陈思昭这一头,径自跃到崔秀秀床前,紧紧扶住崔秀秀双肩,疾声唤道:“秀秀,你如何落得了这等地步?”

崔秀秀闭目喘息了片刻,方徐徐张开眼睛,恨声道:“此中缘由你又不是不知,何必多此一问?现下我却要问一问你,为何定要阴魂不散地寻来此处?又为何不说清楚便胡乱打人?”

崔泱泱闻得崔秀秀这番连珠炮般的发问,忽怔怔地流下泪来,半晌方哽咽道:“秀秀,你知不知你离家私逃后,家中发生了何等事情?我历尽千辛万难,辗转寻你至此,在这厦门城中却再探不出你的踪迹……我只道你已乘船出海,偷渡到台湾,欲待往台湾追寻,苦于无法出城寻船……我在这客栈中日日为你挂心,不道你竟在此同陈……这姓陈的小子同居一室……秀秀,秀秀,你不愿嫁人却也罢了,又怎能糊涂至此?”说到后来面色益转愤恨,双目通红,显见心绪激荡到了极点。

陈思昭在一旁听得崔泱泱的言语,旁观者清,早已明白这番误会的根源,不由大为尴尬。然身在其中,又不得不出头解释,惟有自行除去了顶上罗帽,打散发辫,道:“崔兄且不必动怒,待看过在下的真实面目,有话再说不迟。”

崔泱泱闻声回头,却见陈思昭长发披拂,面噙冷笑,站在自己身后,容色如雪,双眸若星,除了身着男子的长衫短襦,活脱脱便是一名冷艳女子,姿容竟较崔秀秀尚要胜出许多!

崔泱泱未曾料得这等结果,一时间不由瞠目结舌,道:“你,你……”只吐出了几个“你”字,下边的言语便再也说不出来。

崔秀秀忽“嗤”地一笑,道:“傻瓜,此际可明白了么?陈少侠原本便是女子的呀!”

崔泱泱如梦方醒,忙不迭地起身道:“陈少侠,陈姑娘,方才的事情原是我的糊涂,我的不是,还盼你看在秀秀份上,不要动怒,宽宥则个。我崔泱泱这厢,这厢向你赔罪了!”言罢,兜头一揖,向陈思昭深深拜将下去。

陈思昭侧身一闪,避过了崔泱泱这一揖,淡淡地道:“不知者不怪,崔兄亦无须如此。然听崔兄方才的言语,青枫庄内似乎发生了一些事情,却不知在此可方便说否?”

崔泱泱叹道:“此事原非什么不便泄露的秘密,却也是一桩极大的麻烦。自从当日秀秀逃婚出走后,爹爹昼思夜想,竟自成疾,虽经延医调治,亦日渐沉重,终致卧床不起。他老人家经了前次云南之行后,原不大放心要我单独出门,然此际他自身行动不便,惟有遣我离家寻找秀秀。秀秀,家中之事你如今已知道了,还不肯随我回去见爹爹么?”

崔秀秀颤声道:“爹爹的病情不知有无好转,我当真挂念得很……然我若就此回到爹爹身边,他定要迫我嫁于那个男人……”

崔泱泱疾声道:“不,不会的!秀秀,爹爹为了要你回家,已将婚约取消了,你便是回到青枫庄,亦不必担心嫁人……”

崔秀秀幽幽地道:“这个男人,我确是不必嫁了。然过得一些时日,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男人硬派给我,我终究是躲不过这等宿命……”

崔泱泱大声道:“秀秀,爹爹已经答应,从今往后,再不会强迫你嫁人,你要相信他老人家!在他心中,你永远是最最重要的人,惟有你才是他真正的亲生骨肉,你绝不可弃他而去!”

此言一出,陈思昭与崔秀秀俱是一惊,齐齐问道:“什么?”

崔泱泱情急吐露真相,闻得二人相询,却也无意再加遮掩隐瞒,索性一直说将下去:“我原是扬州城外农人之子,五岁那年,家乡大旱,颗粒无收,父母饥病交加,相继身故。幸得爹爹自村里经过,见到村人惨状,心生侠义,慷慨解囊,舍粥舍药,救活了几百人的性命,又购置棺木殓葬死者。事情结束后,因见我孤苦无依,遂收我为子,将我带回青枫庄,教我武功,悉心养育,视如己出。秀秀,你其时年纪尚小,自是记不得这许多曲折,爹爹也道我早已忘记,是以这许多年来一直不曾提起。但我却永远记得当年之事,永远明白,你在爹爹心中的地位,我今生今世也无法代替!”他这番言语说得铿锵有力,拳拳之意表露无遗。

崔泱泱自揭身世之秘,陈思昭听在耳中,所受的震动却较崔秀秀更甚。自思道:“同样是自幼父母双亡,身世飘零,为人收养,何以他的性情坦荡直爽如此,满怀热忱感激之心,我却对身边多数人都存有疏远戒备之意,甚至常常自行与他人隔绝开来,不愿与其交往?”

尚未及寻出一个合适的解释,无意间眼光一瞥,正落在崔泱泱面上。却见他双目灼灼,正自凝视着崔秀秀,目中充满着怜惜与关切之意,仿佛在看着一件无价之宝,随时随地要防止它损伤失落一般。

崔泱泱这等眼光,陈思昭从前亦曾见过多次,其时虽觉有些异样,然只道他兄妹情深,却也未曾多想,此际既知崔泱泱的身世,方觉他目光中大有深意。心念一转,已自有了一个计较,道:“崔姑娘,崔兄,待我为你们说一个故事。”

崔氏兄妹不知她在这等当口,还有甚闲情说故事,不由俱感诧异。二人四道眼光,齐齐向陈思昭身上射去。

陈思昭却似对此不以为意,只顾缓缓开口道:“这是一个佛家的故事。传说在一座供奉佛祖的庙宇前,有一株高大的柳树,树上有一只蜘蛛,在柳树的枝叶间不停地结网捕食飞虫,自得其乐。”

崔秀秀皱眉道:“陈姑娘,你定要说故事却也罢了,又何必说这等恶心的东西?好生教人没胃口。”

陈思昭自怀中取出一柄紫玉小梳,一壁梳理长发,一壁淡淡地道:“崔姑娘稍安毋躁,且继续听下去。一日,这蜘蛛正如往常一样张网捕食,忽有一颗露珠从天而降,落在它的网上。日光映射之下,那露珠七彩绚烂,分外璀璨夺目,惹人遐思。”

崔泱泱插口道:“纵然那露珠再美,亦不过是一颗露珠而已,终不致便成了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

陈思昭点头道:“崔兄说得不错。但那蜘蛛却不明白这一点,见那露珠可爱,便生出了由衷的向往之意,忍不住走过去将露珠拥入怀中。然它用力过大,露珠经不起它的力道,竟自碎成了无数点,再不能恢复先前的模样。”

崔秀秀失口道:“若是那蜘蛛当真有感情,这样一来亦非要很伤心了?”

陈思昭道:“蜘蛛确是伤心失望到了极点。它再不肯结网捕食,日日不吃不喝,痴痴守候在露珠破碎的地点,只盼上天垂怜,使露珠恢复它本来的完整美丽。”

崔泱泱失笑道:“当真是只呆虫,明明已经打碎了的东西,又如何能够复原?”

崔秀秀其时已有些为故事吸引,闻得崔泱泱出言打断,心中不由好生不耐,叱道:“你若不喜欢这故事,便不要听好了,却在此胡言乱语什么?”

陈思昭瞥了他兄妹一眼,自行将发辫束好,复戴上罗帽,续道:“如是者过了三日三夜,蜘蛛饥渴交加,濒死之际,庙宇中的如来佛祖忽然显灵,将蜘蛛招至掌中,问了它一个问题。”

崔秀秀忍不住插口道:“什么问题?”她方才还在责怪崔泱泱不该随意出言打断,此际自己却有些忘记了。

陈思昭淡笑道:“崔姑娘若要早些知道故事的结果,便须得节省些自家言语。佛祖的问题是,世上最珍贵的是何物?蜘蛛答道,未得到之物。佛祖摇头,令蜘蛛再答。蜘蛛复答,已失去之物。佛祖又道不是,遂要蜘蛛往人世间走上一遭,去寻找真正的答案。”

崔泱泱兄妹闻至此处,不禁彼此对望一眼,均感故事中的问答大有深意。

陈思昭续道:“蜘蛛来到人世,降生在一户山村里的普通人家,取名珠儿。十八年后,珠儿已长成一个十分美貌的少女,远近提亲之人络绎不绝,而她心中还忘不了前世的那颗露珠,是以一一回绝。一日,镇上举办庙会,珠儿去看热闹,却见到一个戏班子在庙前演戏,台上正在舞剑的是一名叫作小陆的英俊少年,珠儿一眼便认出他正是露珠的转世。珠儿苦苦寻觅多年,终于见到了他,自是喜出望外,欲上前与他相见,然庙会人多,始终无法行至近前。看看天色将晚,同来的柳家表哥又一再催促,珠儿只有随其回家,暗暗决定次日重来此地,寻找小陆。然而第二日一早,珠儿赶到台前时,那戏班子已经不在,小陆更是踪影皆杳。”言至此处,语音忽地停顿,仿佛思起了什么许久之前的往事一般。

崔秀秀正自听得入神,陡闻她言语中断,心下不由颇为诧异,疾疾问道:“故事莫非到此便结束了么?”

陈思昭为崔秀秀一言点醒,方道:“这并不是故事的结果。珠儿见到了思念多年的人,自不肯就此放弃,遂发誓走遍天下,也要寻到小陆。柳家表哥苦劝不从,只得随她同行,一路保护照料于她。就这样,珠儿走过了千山万水,历尽了千辛万苦,终于在一个遥远的城市中寻到了小陆。然而许久不见,小陆的容貌已不似当年那般俊朗动人,变得十分平凡,他本人更早就娶妻生子,离开了戏台。总而言之,珠儿自前世带来的梦想,至此却是全然破灭了!”

崔秀秀“啊”地一声,低呼了出来,睫毛上已有泪珠闪动。

陈思昭却不动声色,续道:“珠儿经了这场打击,登时万念俱灰,病倒在一家小客栈中,百药罔效,不久便昏昏沉沉地日见垂危。昏迷之中,她的魂魄出窍,惚惚恍恍又回到前世那座庙宇中,跪倒在佛祖面前。佛祖道,你已在人世间走过一番,可知世上最珍贵的究竟是何物了么?珠儿仍与前次一般答道,是未得到的与已失去的。佛祖摇头道,终是太过执著。小陆便是当年那颗露珠的化身,你初次见到的七彩迷眩,不过是它的表象,究其实质,只是一滴无色无味之水,它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仅仅是你三生中的一个过客,绝不会为你停留太久,更不会为你所有。而你其时只顾对露珠昼夜思念,全然未曾留意到你头上的一片柳叶。它无时无刻不在关心着你,注意着你,为你抵挡烈日,遮风蔽雨,你却将它的一切看作是理所应当,只顾享受着它的一片绿荫,从不曾认认真真地看过它一眼。”

崔秀秀听至此处,似有所悟,悄悄转过头去,向一旁的崔泱泱瞟了一眼,却见他一双大眼也正自瞥向自己。目光相接之下,二人俱忙不迭地避开,心绪却再也不得平静了。

陈思昭又道:“珠儿听得佛祖的这番言语,顿时明白,遂问道,柳叶如今却在何处?佛祖道,它也随你们一同转世为人,便是那对你不离不弃,呵护多年的柳家表哥。自你幼时起,他始终默默为你付出,给你帮助,只要你快乐,他便毫无怨言。你此时既已明白了一切前因后果,便应重回人世,救他性命,了却这一段缘法。珠儿正欲再问,忽觉浑身一震,竟是魂魄自行归体,张眼看时,却见自己尚在客栈床上,柳家表哥站在床头,正以一柄匕首抵住心口,竟是因见她气绝脉停,误以为她病重不治,故决意自尽相随。恰恰在匕首将刺未刺之际,珠儿自床上一跃而起,夺去匕首,与柳家表哥一同踏上回家之路。”

陈思昭的讲述到此为止,崔泱泱却仍有些意犹未尽,疾疾追问道:“珠儿是否嫁给了她的柳家表哥?”

陈思昭淡淡地道:“珠儿能否与柳家表哥终成眷属,这本身并不重要。真正有意义的,是她懂得了珍惜身边一直关心她,爱护她之人,摆脱了那个始终追寻不到的幻影。人生在世,若能参悟透这一点,便少了许多无谓烦恼。”

这几句言语如同当头棒喝,直说入崔秀秀心里,打开了她多年来一直缠绕不开的死结。思及自己自幼时起,因嫌崔泱泱生性愚鲁冒失,常常轻视于他,却对他的种种关心爱护视若无睹,心中不由颇感歉疚,颤声向崔泱泱道:“哥哥,这许多年来,我着实对你不住……”

崔泱泱自有记忆以来,还是第一次听得崔秀秀这般低声软语对自己讲话,一时间亦是心情激动,难以自已,轻轻握住崔秀秀双手,柔声道:“秀秀,你且安心养好身子,不要想这许多,我从未曾怪过你……”

崔秀秀但感两道暖流自崔泱泱手掌上传来,霎时间通过自己双手流入五脏六腑,心中亦对这位哥哥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亲近之意,脱口道:“哥哥,待我身子好了,我们便一同回扬州。你我离家日久,爹爹只怕想念得我们紧了……”

话犹未了,忽闻陈思昭在旁“嗤”地一声轻笑。崔氏兄妹愕然抬头时,却见房门半启,一缕清风自室外徐徐拂面而来,陈思昭的身影却已不见了。

崔秀秀心中犹有不舍之意,呼道:“陈姑娘,你却往何处去?”

清风之中,但闻陈思昭清冷的语音自外传来:“昔日之缘,不过是萍水偶遇,与其长聚一处,何如相忘于江湖?他日若有际会,或可重逢。”语声渐渐远去,终于归于寂静。

崔秀秀呆坐床上,反复品味陈思昭这几句言语。心头百感交集,虽不乏怅惘之意,却已不再流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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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出北城,涉及天下,凡入世者皆难置身事外。所谓江湖,不分古今,不止爱恨情仇。写此书是望以小见大,在武侠烟波中细品他人历练,以此为镜,方正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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