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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第五十九章谁施李代桃僵手

宗瑾仿佛陷入了一个遥远而真实的梦境。在梦境中,他不再是武功绝顶,坚毅无畏的一代高手,而似回到了二十几年前的孩提时代,成为了一名凄惶无助的平凡少年。在梦中他甚至见到了陈永华与龙绮君,他二人的容颜是却是较现实所见的要年轻得多,正在因了某种不可调和的矛盾激烈争吵,自己则惊惧而无奈地瑟缩在一旁,默默饮泣却无能为力。

蓦地,龙绮君叱道:“你既如此冥顽不灵,便休怪我不念夫妻之情!”掣出腰间长剑,向陈永华心口便刺,剑势凌厉到了极处,狠辣到了极处,竟当真是毫不容情!而陈永华却仿佛痴了一般,面对白刃袭来,犹自呆呆立在原地不避不让,任凭剑锋刺到了胸膛。

宗瑾惊呼一声,欲待起身拦阻时,忽觉自己的武功不知何时竟已十不存一,身微力弱,要拦也无从拦起,惟有失声叫道:“娘,不要……”不知不觉间,他竟已认定了陈永华与龙绮君正是自己的生身父母,恍恍惚惚中自然而然地对他们生出了血脉深情。

龙绮君的长剑已刺入陈永华胸前肌肤,忽手腕一震,剑身一滞,陡地停住,继而又闻她冷冷地道:“看在昭儿的份上,今日姑且放过了你,下次相见,休怪我剑下无情!”言罢,收回染满鲜血的长剑,归入鞘内,复探手于怀,运力一扯,掣了一块玉佩出来,向陈永华足下重重一掷,喝道:“玉佩还给你!从今往后,你我恩断义绝,两不相欠!”

宗瑾正自看得心魂欲裂,目瞪口呆,忽觉面前一花,却是一身红衣的龙绮君倏然掠至,双目森森,如同两道冷电般直逼至自己面上,沉声道:“昭儿,唐王不念叔侄之义,同宗之情,一味凌逼鲁王,多方打压,如今更将其卖给满人,以求巩固他的势力,鲁王现下已忍无可忍,终于与之划清界限,彻底决裂。娘身为鲁王部属,自不可再留在唐王的地界内,与陈近南这奸贼纠缠不清,此时便要追随鲁王而去,再不回来,你却愿不愿跟从娘北上入浙,扶助鲁王?”

宗瑾其时正是心痛神伤,无从抉择,难以取舍,又如何能够明确答复龙绮君的问话?龙绮君接连喝问了几次,见他始终默不作声,还道他不愿从己,心中愈加激愤,恨声道:“果然是姓陈的人,在你心里,陈近南原比亲娘重要得多。为了他,你甚至连大义都可以不顾,是非都可以不要,既然如此,我还管你作甚?也罢,今后你跟着陈近南走你们父子的阳关道,我自行我的独木桥,你不必再认我这个娘,我敢也权当没生过你这个儿子!”言罢,身形骤起,有如一抹凄艳的残霞一般,在林木间几个转折,便不见了踪影。

宗瑾心头酸楚,气噎喉阻,勉强唤得一声“娘”,便再也叫不出声,惟有挣扎站起,向着龙绮君的背影追去。

方踉跄奔得十几步,忽觉臂上一紧,却是被陈永华牢牢握住。转头看时,却见他面容惨淡,神情凄楚,鲜血正自点点滴滴地自胸前渗出,却犹自未觉,嘶声道:“昭儿,你听我说,从今日起,你就只有爹爹,没有娘了!你娘执迷不悟,舍凤凰而就虎豹,却也由得她,你跟着爹爹,追随唐王与国姓爷,驱满讨贼,作一番事业……”

宗瑾其时再也抑制不住,泪水滚滚而下,颤声道:“爹爹,唐王鲁王俱是明室一脉,为何定要反目成仇,萁豆相残?我们原是好好的一家人,为何要因了他们这些理不清的是非,莫名其妙的争斗,骨肉离散,天各一方……”

陈永华面色一寒,陡地叱道:“住口!你是何等人,竟敢出此背主逆上之言?”反手一掌,向宗瑾颊上直掴过去。

宗瑾手臂为陈永华把住,无处可退,只得本能地低头缩颈相避。然陈永华这一掌来得好快,“拍”地一声,正击在额前“神庭”穴上。

宗瑾但觉“神庭”穴上一痛,连带着浑身随之一震,霎时间惊觉过来。却见自己置身之处已非梦中的空山茂林,而是一所狭窄坚固的石牢,从牢顶到地面四壁,皆以尺余见方的厚重麻石砌就,与外界相通的途径除了面前那扇紧闭的石门外,便只有壁上近屋顶处所凿的十几个拳头大小的气孔,将一轮圆月筛成了零零落落的碎影,也将如霜如水的清辉朦朦胧胧地透射而入,映得石牢中的光线半明半暗,摇转不定。

“神庭”穴上隐隐未散的余痛,使宗瑾渐渐忆起了日间的经历,但觉身上各处伤口虽鲜血已凝,却无一处不痛,被方才噩梦中激出的冷汗一浸,愈加难过,而自己颊上不知何时,竟也已流上了两行泪水。他尽管身处如此绝境,然本能使然,仍抬手向面上拭去,欲将这久已不见的泪水揩抹干净。

双手甫动,忽觉臂上极为沉重,仿佛是为千钧之物压着,拼力施展竟未能撼动分毫。低头借着墙外透来的月光细看时,却见自己手足上均被加上了寸余粗的双副精钢巨镣,更兼身体重穴被点,欲振乏力,是以几乎失去了全部活动自由。

宗瑾凝望着手足上的镣铐,情知自己即便重穴未封,功力尚在,欲将其挣脱亦定要大费周章,绝非一时三刻所能办到,在这等情形下被其铐住,自是无法可想,惟有听天由命,任人宰割了。思及此处,苦笑了一笑,索性不再理它,自行将目光转向上方,迎着天际月影遥望过去。

月色清冷如雪,寂寞如梦,将一幕幕久已遗失在记忆深处的往事重新投映在宗瑾眼前:儿时从父母四处转战,习文学武,共享天伦;父母因唐鲁之争反目成仇,分道扬镳,以致家破人散,母子分离;而自己由于难耐对母亲的思念,夜半留书出走,决意寻回母亲,全家重聚,未料天黑路险,不慎堕崖,虽侥幸未曾丧命伤残,却失去了十三年间的所有记忆……直至二十年后的今日,被陈思昭在“神庭”穴上全力一击,虽使自己战败被擒,身陷死牢,却也打开了这些尘封多年的旧事,当真是前尘如梦,不堪回首!

忆及往事,无计排解,竟自迷迷惘惘地喃喃唤道:“昭儿……昭儿……”此时此地闻得这个熟悉却又陌生的名字,更是别有一番恍如隔世之感。恍恍惚惚间,竟思起父母决裂的那日当晚,也是一个月圆之夜,当年的那轮圆月,一如今夜般高远,一如今夜般清冷……隔了二十年的悠悠岁月,月色并未同自己一样渐渐老去,然其中的凄清寂寞之意,却似更胜昔年。不知不觉间,不由低声自语道:“天下寂寞,俱都如此,天下寂寞,俱都如此……”

正自嗟叹自伤,怅惘难解之际,忽闻石牢墙外一个嘶哑难听的声音道:“冯大人有令,着在下入牢中讯问宗瑾。绿玉令在此,尔等速速打开牢门,休要误了冯大人大事。”这声音却是自墙上的气孔传入牢中的,为厚重的石墙阻住了大半,入得宗瑾耳内时已颇为轻微,然他功力精湛,耳目灵敏,是以将来人的言语听得清清楚楚。但觉这声音虽极为粗戛刺耳,却似颇有几分熟悉亲切的意味,一时间却偏偏记不起曾在何时何地听过。

又闻一名看守侍卫道:“既有冯大人之命,又有绿玉令为凭,大人请进便是。然这宗瑾匹夫乃是杀害王爷的凶手,武功绝高,现下虽被封了重穴,重铐锁禁,却也不可掉以轻心,否则若有纰漏,我们大家俱担待不起。”

宗瑾骤闻此言,心中陡地一惊,霎时间感到了一阵巨大的震撼:“原来昨天夜里,郑经便已被人暗杀,这项罪状更落到了我的头上……日间台湾诸人身着丧服,捕拿我等,竟是为了这个缘故……难怪爹爹见到我时,神情那般沉痛冷漠,竟是他们也认定了我是杀害郑经的凶手……此际我固是沉冤莫白,百口难辩,却不知那真凶究竟是谁?为何要杀死郑经,又是如何移祸给我……”但觉自己好似陷入了一张巨大的罗网当中,虽能感受到彻骨的阴冷与黑暗,眼前却是迷雾重重,茫无头绪,始终无法摆脱笼罩在头上的阴谋与危机。

忽闻那嘶哑的声音道:“不劳你们提醒,我自理会得。然此番讯问事涉机密,你们却是万万不可偷窥偷听,更不得中途擅闯。否则一旦冯大人追究怪罪下来,后果如何,你们也应当清楚。”说到最后一句,已完全是一种居高临下,盛气凌人的口吻。

那侍卫连应了几个“是”,道:“冯大人既有交代在先,我等弟兄敢不从命?大人这便请入牢审讯,由我等在外等候防护,待审讯完毕,以敲击石门为号,我等自会为大人开启石门。”

随着那侍卫的语音,那沉重的石门轧轧连声,缓缓开启了一线,一道黑色人影如幽灵般闪了进来,与宗瑾对面相望。

宗瑾就着门外月光,向来人打量过去,但见那人身材极高,同自己不相上下,一袭玄色的阔大披风将整个身躯自颈至踵,包裹得密不透风,遮掩了全部体态,头上一顶乌黑的斗笠压得低低的挡住了面孔,令人无从得见他的真实形容。更兼他站在门前背光之处,身形愈发好似悬在清冷惨白的月色当中一般,更增诡异之感。

宗瑾见此人路道奇特,一时间心头微诧,竟忘记了开口询问。复听得轧轧几声,石门又自外紧紧关上,整个石牢中便只余下了他二人单独相对,光线亦随之黯淡了下来。

宗瑾瞿然惊觉,思起来人的使命,暗道自己终究难逃一死,不若爽性将话挑明了,遂开门见山地道:“阁下此来,可是为了自宗某口中探出谋害延平王爷的缘由么?倘若当真如此,宗某却是要令阁下失望了,只因……”

那黑衣人忽冷冷的道:“只因杀害王爷的凶手另有其人,此事原与宗统领没有半点关系!”这句话的语音清亮中带着孤峭,与方才嘶哑粗戛的声气大异。而这声音原是宗瑾极为熟悉的,正是陈思昭的声口!

宗瑾万万未曾想到这等当口,陈思昭竟会改装易服,涉险混入石牢与己相见,霎时间心头剧震,亦不知是悲是喜,不禁有些呆了。

陈思昭举手揭去头上竹笠,露出面容。月色之下,但见她面色苍白冷漠,一如往日,满头长发却已束扎成辫,盘在头顶,倒有几分仿似时下中土平民男子的发式。又见她身形一晃,忽地矮了三寸有余,那披风原本极长极阔,此际更是拖曳到地上。原来,她方才一直是在踮着足尖走路,借此改变自己的真实身材。这等手段较之当日在平安客栈中的层层掩饰,重重伪装虽远远不及,然在此黑夜之中,亦足以瞒过众人耳目,蒙混进来。

陈思昭身形似电,倏地到了宗瑾身前,淡淡地道:“宗统领,王爷被害之事与你无关,此事爹爹与世子已然尽知。然当下台湾正值多事之秋,政局****,他二人虽明知其中内情,却也无法为你辩白洗清。爹爹一直好生挂念于你,故设此计策,遣我来此助你逃狱……”口里一壁说话,手中已自掣出一柄光华四射的匕首,向宗瑾手足上的镣铐削去。

宗瑾凝目细观,但见那匕首色如霜雪,寒气逼人,柄上以金丝镶成“还君”两个指甲大小的篆字。匕首刃芒锋锐,未见如何用力,镣铐便如朽木般纷纷应手而断,显见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器。

陈思昭削去了宗瑾身上的镣铐,复默运真力,伸指向宗瑾头颈胸腹等处连戳数指,将他被封的重穴尽数解开。

宗瑾身上禁制既除,气血运行通畅,手足力道立时恢复了大半,心头顿感轻松,一时间竟自忘记了身份境况,起身拉住陈思昭之手,道:“小孟,此番却是多亏了你……”

陈思昭身躯微微一颤,旋即发力挣脱,冷冷地道:“宗统领,此番救你原是爹爹的主意,绿玉令与这柄‘还君’匕首亦是他的物事,与我毫无关系。你若有感激之意,他日回转中土后,只须时时刻刻念着他老人家的再生之德便是。你我身份不同,又早已分道扬镳,毫无牵缠,还是尽早忘却,免增烦恼的好。”这番话非但将种种旧情一概抹除,更不承认此次相救宗瑾与她有关,然而宗瑾又何尝不知,改装易服潜入石牢,暗施手脚,看似轻描淡写,寻常不过,实则其中又潜藏着何等凶险!

宗瑾熟知陈思昭这等外冷内热的性情,倒也不以为忤,然思及前日她下嫁郑雪竹之事,终不能完全释怀,却也无法可想,惟有强笑道:“世子妃之言,宗某铭记于心,绝不相违。现下宗某身上的封禁既已解除,定当放手一搏,以决生死。还请世子妃先行离去,宗某若能杀出一条生路,自是最好不过,若命运不济,力战而死,血溅五步,倒也痛快,终是胜过了被人绑赴刑场,千刀万剐,受尽凌辱而死。”

陈思昭冷笑道:“宗统领悍勇可畏,却不知究竟有几分把握可以脱身?”自入得石牢以来,她的每一句言语都似冷峭尖刻到了极点,然细究起来,又何尝没有“多情却似反无情”的意味?

宗瑾陡闻此问,不由呆了一呆,心念转得几转,终觉不好相瞒,遂苦笑道:“现下我功力已复,若骤然出手,当有五成把握可破石牢而出,然若要遁出城外,便只余了三成机会,至于觅船出海,摆脱追兵封锁,回归中土,成功之机当不足一成……”

陈思昭截口道:“爹爹的心意乃是令你平平安安地离开台湾,毫发无损地回转中土,你若心中还有爹爹,便要照他的计策行事,一切听我的安排去作,不得有违。”

宗瑾叹道:“愿闻其详。”

陈思昭霍地抬头,沉声道:“速速动手,将你身上的血衣脱下给我!”

宗瑾心头忽掠过一层不祥的阴影,失声道:“这却是为何?”

陈思昭扬眉道:“是爹爹的妙计安排,你照作便是了,何必再问为什么?你若身上有伤,行动不便,我代你动手便是!”话音未落,双手忽闪电般突出,运指如风,霎时间已将宗瑾外衫衣襟解开。

陈思昭出手素以迅捷精准见长,此时相距既近,又是骤然动手,宗瑾一时仓促无防,竟为其所趁。然随着衣襟散开,忽有一件尺许见方,既轻且薄的物事滑脱出来,飘飘转转地落到地上,正坠在陈思昭足边。

陈思昭见宗瑾怀中有物跌落,本能地低头看去。借着墙外月光凝目细观,立时看得分明,心中便如被重锤猛地一击,身形亦随之一晃,颤声道:“事已至此,你还留着它作甚?”她原是以一等冷淡漠然,拒人于远的姿态与宗瑾相对,此际心绪震荡,却再也无法收敛掩盖自己的本来性情,终于流露出了内心的真实情感。

原来,那物事并非别个,正是四年前在伏牛山平安客栈外,陈思昭与宗瑾在郑雪竹暗助下击退沙氏兄弟后,为宗瑾拭汗的淡紫丝帕!时隔多年,人事已改,未料到了此时此地,这块丝帕犹自留存在宗瑾身边,更在自己眼前出现,霎时间,当日种种被岁月尘封的往事暗流乍涌般浮现在心头,竟使一向内敛自持的陈思昭失去了常态。

较之陈思昭的震动惊呼,宗瑾却是冷静得多,自行俯身下去,伸手拾起丝帕,低声道:“当日公主府匆匆一见,你将爹爹的信函交付于我,却出言决裂,我便知你恨我已深,其后你与雪竹成婚亦在情理之中。想雪竹一代俊彦,文武兼备,才具过人,性情亦是温文宽和,不同流俗,与你更是自幼相识的青梅竹马之交,你同他走到一处,我虽不致心中全无芥蒂,却也着实为你们欢喜。在你这边,固是前尘尽抛,另寻因果,然在我心中,种种旧事却不曾有丝毫忘却,这丝帕更是时时携在身上,从未离开……”他原非情绪外露之人,然此际身当危地绝境,随时可能丧命亡身,索性不再遮饰,将内心的真实想法一并吐出。暗道说过这一番言语,自己便是立时即死,却也无憾了。

陈思昭神态黯然,叹道:“当日你我知己相交,只道互相了解极深,然此刻你竟说出这等言语,显见还是未能真正明白我的心思。想两岸世仇,一统无期,你我身处家国之争的风口浪尖,命运早已不在自己掌握之中。你与景云公主成婚,我心头不痛快,弄性使气是真,然若说我不明是非,因此恨你怪你,却是将我瞧得太过糊涂了。我与世子固是知己故识,然我们走在一起,却与男女****毫无牵涉,不过是为了巩固他与爹爹的实力,以免王爷过世后,世子势单力弱,为人所制。我的心意原瞒不得他,他的心意我亦尽知,是以我二人昨夜已定下秘约,成婚既是利害相关,不得不为,而其中真正有意义的不过是联姻虚名,有无实质并不重要,因此……”言至此处,语音骤地停顿,缓缓低下头去,原本苍白的面颊上亦隐隐泛起两抹红晕。

宗瑾闻得陈思昭这番言语,又见她忽露这等小女儿的娇羞情状,蓦然间心头竟浮起一阵失而复得的狂喜之意,头脑中亦有些飘飘荡荡起来,仿佛忘却了身在何处,今夕何夕。心绪激荡之下,颤声道:“当日我迎娶景云公主,固是君命难违,却也不乏为自身私利打算在内。我原对她无意,更令她最终为我而死,细细想来,我着实是薄情寡义,误已误人,既对她不住,又惹你伤心。你……你当真便未曾恨过我么?”他此际神思迷乱,言语间亦略显语无伦次,所说的却着实是肺腑之言。

陈思昭忽淡淡一笑,道:“若说我从未曾恨过你,原是假话,但并非是为了这些事体。事实上,不仅是我,就连爹爹与世子在内,我们大家日间误认你是杀害王爷的凶手,无不恨你入骨,现下我们既已知晓凶手的真实身份,自然不会再恨你。爹爹更设下计策,要我与世子相助,救你脱困……”

宗瑾忽思起一事,疾疾开口道:“延平王爷被害之事,着实太过出人意料,疑云重重。却不知那暗杀王爷的凶手究竟是何人?又是用了何等手段,将罪状转嫁到我的头上?他这般用尽心机,冒此风险,实行这一惊天阴谋,归根结底却是为了什么?”

陈思昭面如寒玉,沉声道:“此人心机深沉,大奸似忠,若非他欲盖弥彰,留下了痕迹,任谁都不会疑心到他头上……”当下将郑雪竹在灵堂内的发现以及陈永华等的推断简要讲了。

宗瑾闻知其中真相,登时自脊背上直升出一阵寒意,情知无论是自己还是郑雪竹、陈永华,过去对冯锡范的估计都远远不足,以致为其所算,处处受制。思及此处,不禁为郑雪竹等人的处境担忧起来,道:“延平王爷被冯锡范暗害,猝然离世,雪竹虽为承嗣之人,然手无权柄,无力掌控大局,爹爹更是早被削去了兵权,纵有千条智计筹画,亦无甚可用之人,而冯锡范此时正是势大力强,锋芒极盛,只恐今后……”

陈思昭忽笑道:“今后的事情,哪里顾得到那许多?左右已经身陷劣境,索性放开顾虑,走一步看一步好了。世子现下虽势孤力弱,毕竟是王爷生前选定的承嗣之人,爹爹亦属辅佐三代的宿将重臣,冯锡范纵势可熏天,手段高绝,亦不致在一时三刻间便将我们逼进危局。现下至关重要的,乃是你脱身之事。爹爹老人家向来算无遗策,你只须按我之言依计行事,定可全身而出,回转中土。”口中一壁说话,手上已有动作,迅捷无比地将披风自身上解下,连同竹笠一并掷给宗瑾。窗外月色映照之下,但见她内着一身如雪的白绸劲装,外束护心软甲,那柄“还君”匕首正牢牢插在腰间丝绦上,显是一副临阵待发的情状。

宗瑾骤见她这等举动装扮,心中蓦地明白了几分,惊道:“世子妃莫非是要……”

陈思昭忽轻声道:“宗大哥,还是叫我小孟罢。”话虽简短,然语音清曼婉煦,大异平日,宗瑾自识得她以来,从未听过她哪句言语说得如此时一般温柔过!

宗瑾心头一震,喃喃道:“小孟,小孟……”心神激荡之下,一时间竟忘却了后边要说的言语。

相对于宗瑾的微眩失语,陈思昭却显得极为冷静,伸手自袖中取出一枚寸许见方,青翠莹润的绿玉令牌,疾疾道:“宗大哥,爹爹的计策说出来也简单,你只须在此与我换过身上装束,便可蒙混出石牢,顺门前路径直行,自有世子在外接应,送你离城出海。这绿玉令原是三十年前国姓爷赐给爹爹的,与冯锡范的绿玉令全无分别,你也一并带在身上,以备不虞……”

宗瑾原已被陈思昭的言语惊得目瞪口呆,待闻知陈永华的全盘计划,愈觉悚然,忽一顿足,呼道:“不成!”

陈思昭微愕道:“这条计划爹爹与世子已反复推想过多次,其间绝无破绽,宗大哥只须谨慎应对,勿露行藏,定可保得无事……”

宗瑾摇头道:“我挂心的并非自家可否逃归中土,保全性命,而是你们大家的安危。这一日一夜间,大起大落,大悲大喜我已经过了,从生到死,从死到生我亦走过了,但觉一切生死荣辱,尽不过如此,复何惧之有?即便计划失败,在我身上不过是拼却一死而已,绝不致较现下坐以待毙,任人凌迟碎割的结果更差,但对你们大家而言,一旦计败事泄,尽管未必存亡相关,亦必将令你们在台湾的处境雪上加霜,这等结局实为我不愿见到。特别是你在此以身相代,换我脱困,又是何等凶险?我虽不是什么英雄好汉,却也不能如此以你为牺牲,换取自家性命安全!”他为防惊动墙外铁卫,是以将声音压得极低极沉,却自有一番铿锵坚决之意。

陈思昭淡笑道:“爹爹长于谋划,智计过人,他的计策自然不是为了将我牺牲,方才救你出来,而是早为我安排好了脱身之策。世子此际正潜伏在左近,待送你出城入海后,便迅即折返,遮掩面目,里应外合,助我脱牢遁去。以我二人合力,出其不意,骤然发难,谅这区区六名铁卫亦拦阻不住。即便退上一百步,设想最坏的情状,亦不过是我脱身不得,形迹败露,倘若如此,我便将事情尽揽到自家身上,左右有世子在我身后作靠山,亦不致便会获罪受惩。相较而言,自是依计而行较为妥当。”

宗瑾蹙眉沉吟片刻,权衡利害,却未知前途吉凶,一时竟难下决断。

陈思昭见他久久未决,心下好生焦虑,陡地面容一寒,叱道:“陈昭,你枉称英武决断,敢作敢为,今日看来,竟不过是一个只会逞英雄,充好汉,不顾大局的匹夫!”她性情孤僻冷傲,平日与人抵触时,本就颇多尖刻偏执之语,此际在这等要紧关节,情急之下,各种寒锐的言语更是连珠炮一般出口,江水样滔滔不绝起来。

宗瑾骤闻得她直呼出自己的本来名字“陈昭”,心头蓦地一震,便如受了当头棒喝也似,一时间胸中种种杂念竟自一扫而空,只听见陈思昭清冷的声音在耳畔道:“你只想着作你的英雄好汉,又何尝为爹爹想过?这二十多年来你不在爹爹身边,自然不知他对你的心思,我却是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我幼时便随他学文习武,样样都要作得最好,稍有畏难怕苦,懈怠抱怨,定然要受严责重罚;自十五岁起,他便要我四处挑战全岛少年高手,只许胜,不许败,败必严惩;若有挫折伤痛,亦不得惧怯流泪。他的要求,我一件件都作到了,他却仍没有满足之意,反时常抱怨我不如男儿。初时我尚不解其中缘由,直至几年前方始明白,他是在将我当成一件代替品,在他心中,真正念念不忘的,便只有你这个亲生骨肉。他老人家现下最大的心愿,就是你能够平平安安地脱离险境,回归中土,倘若你执意强充英雄好汉,以致有甚闪失差池,令他老人家在迟暮之际再受打击,晚景凄惨,又岂是人子当为?”

这一番言语单刀直入,畅快淋漓,切中要害,登时令宗瑾瞿然一省,喃喃自语般道:“爹爹他老人家这许多年来,当真这般牵挂于我……”

陈思昭面沉似水,一字字道:“不错,他初时尚未知道有龙姑娘这个女儿的存在,因此所思所念的除了你母亲龙女侠外,便只有你,几乎没有任何其他人的位置。对他而言我原是外来之人,并无多少分量,而你身为他的亲生骨肉,却不肯体谅他的心境么?”

这几句言语虽不甚响亮,却有如一记记重锤般直敲入宗瑾心中,令他在霎时间作出了决断,当即抬首道:“小孟,你所言极是,我一切但照爹爹的安排去作。只是这一计划中,以你的处境最为凶险,你自己却是定要小心保重。”言罢,将身上那件染满了鲜血的外衫脱下,换上了陈思昭的玄色披风。但觉这披风极阔极大,以自己魁伟的身形,尚且有些空荡荡地,暗道这确是掩饰体态的最佳装扮。

陈思昭向来对宗瑾心存几分敬畏仰视之意,此际因情势紧迫,不得已疾言厉色说出了这些斥责之语,心中亦颇为歉疚,此际见宗瑾既已听从安排,方自松了一口气,低声道:“宗大哥,我方才一时情急,说重了些,原是我不好,你别见怪……”

宗瑾心绪波动,悲喜交加,难以名状,待闻得此言,心头又是一热,脱口道:“小孟,昔日在中土,你几次舍命护我,今日又为我冒如此奇险,我感激你,怜惜你尚且来不及,又如何会怪你气你?”

陈思昭微微一笑,道:“宗大哥,你我之间,还讲什么感不感激的虚礼客套?至于怜惜之事,我生性硬气惯了,原不肯受人之怜,然在我心底深处,却是宁愿时光倒流,回到四年前在中土失忆,化身小孟的日子,就此停止不动,永远不流,既令我抛却了前尘后世的种种烦恼,更保存住了那一份真正的快乐……”她口中说话,人已行至宗瑾身前,伸手提起他的发辫,将其在头顶细细盘起。

宗瑾闻得她语音缠绵,头上更感到她手指的轻柔细腻,心中忽浮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我与她相识多年,一向见惯了她冷硬孤高的性情,今日方知在她内心深处,也还有着这样一份温柔……”心神激荡之下,一时间更顾不得什么礼法伦常,猛地伸出手去,紧紧握住了陈思昭双手,但觉她的两只掌心全不似往日一般冰冷,而是时冷时热,流转不定,情知她的心绪也正自起伏动荡不休。

石牢中一片静寂,二人四手互握,相对默立了半晌。此际二人之间误会尽消,前嫌冰释,一切言语便都已显得多余,二人仿佛陷入了一个幻彩而迷醉的梦境,惟一真实的感受便是通过掌心传递的那丝丝缕缕的温暖。

一阵寥落的更鼓声自远方长街上响起,冲破了室中沉寂,也将二人的思绪自迷乱中拉回现实,方觉在这等要紧关头迁延时刻实属不当,疾疾放开了紧握之手。

陈思昭取下宗瑾头上罗帽,戴在自己头顶,将辫发垂下,复拾起宗瑾的血衣穿好。她身材原较宗瑾要低矮瘦削许多,穿戴宗瑾的衣冠极不合体,然黑夜之间,石牢中光线极暗,若非趋近细察,却也不易发现破绽。

其时宗瑾亦将陈思昭的竹笠覆在头上,将绿玉令纳入袖中,举步欲行,蓦地心头百感交集,颤声道:“小孟,经了今日之事,两岸破裂势成定局,一统之期遥不可知,你我此时此地一别,未知何年何月方能再见。还盼你善自珍重,好生扶助雪竹,照料爹爹,我人在中土,亦定当时时刻刻感念着你的好。无论是十年,二十年,还是五十年,一百年,直至我身体化为尘土,魂魄散作轻烟,也将永远……”

陈思昭忽凄然一笑,道:“宗大哥,你既有此心,却也不必说这许多言语,我都信你便是。事已至此,我亦不敢奢望将来如何,只要你将当日我掷还给你的那块玉佩重新留给我,我便……便已满足了。”

宗瑾闻她复提起玉佩的旧事,心中不禁亦泛起一阵前尘如梦,世事无常的感伤,一时间却也寻不出甚言语来说,惟有默默地点点头,探手入怀,取出当日曾赠予她的那块玉佩,递了过去。

陈思昭伸手接过玉佩,低声道:“宗大哥,你过去敲击那扇石门,外边的铁卫自会开门放行。你只须掩饰好自家真实形容,当可顺利离开此地,世子便在前路不远处接应,可保你全身出城。”言罢,再不看宗瑾一眼,转身行入方才他坐卧的角落,垂首坐下,默不作声起来。

宗瑾但觉喉间仿佛塞了一团棉花,几番努力,方始勉强吐出八个字:“善自珍重,后会有期。”言罢,强自克制住自己纷乱的心绪,疾步行至石门前,伸手敲击起来。

方敲得三五下,便闻得门外那看守侍卫的声音道:“大人可是审讯完毕了么?且请稍待片刻,卑职这便为大人打开此门……”他口中说稍待片刻,事实上却丝毫未曾延迟,但听轧轧声响,石门已缓缓开启了一线。

宗瑾压低头上竹笠,稳步而出。行至门外,心绪又一阵波动,禁不住止住脚步,回头望去,但见石牢中夜色如墨,陈思昭俯首静坐一角,不言不动,身影中仿佛充满了无尽的寂寞,无尽的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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