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方宁这一番话说得棉里藏针,并很快带动了吴氏和钱氏等人心中的情绪波动。方家虽穷,但方氏当姑娘时也是颇为受宠的。吴氏一想到自己的闺女和外孙女竟然受到这样的对待,一股怒气直冲心田。她按捺了好一会儿才勉强镇定下来,吴氏清清嗓子对何氏说道:“亲家母,亲家公怎么不在?”这要是分家,老杜头做为一家之主是必须到当场的。
何氏语气平淡的答道:“他去给你二侄女家锄地了。”老杜头时常不沾家,他不是去大闺女家就是去二女儿家,或者到别家串门。他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去别人家他就是客,怎么样伙食也比自家好。而何氏呢,杜老头一走,杜家上下就她一个人说了算,而且还能省下不少。反正又不是夏忙秋收时节,地里的活计不太多,有几个儿媳妇孙女操持就行了。反正杜方宁来到这里这么长时间跟老杜头打招面的时间很少。
何氏接着又淡淡说道:“有啥事跟我说也一样,要等他家来,不知要猴年马月。”她话里的潜台词就是,这个家是我当。
吴氏自然也知道实际情况,老杜头一向是个甩手掌柜,她刚才那么问不过是尽尽礼节罢了。
“既这么着,那我就直说了吧。”吴氏端正坐姿,一副郑重其事的严肃模样:“我闺女家孩子多,劳力少,一大家子住在一起,未免沾了其他弟兄的便宜,两个侄子厚道自然不说什么,可他们两人心里明白得很……这雏鸟大了,终归要离巢。我看不如就将他们一家分出去吧。过什么样全凭他们的本事,总不能老拖累别人。”
吴氏这话一出,顿时满堂寂然。方氏的眼中闪过一阵波动,她期待而又紧张的偷眼看着婆婆,心里万分盼望她能答应。一直在窗外偷听的孙氏和王氏不禁蹙了一下眉头。说实话,她们可不愿意分家。方氏和几个女儿一向任劳任怨,每日总是放下扫把拿叉子,从没有闲着的时候,若是分了家,这些活还不都摊到她们头上!两人各怀鬼胎,也一起紧张的贴着窗户认真听着,看婆婆究竟答不答应。
何氏慢慢端起茶杯,小口小口的抿着茶水。杜方宁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这是何氏最优雅的动作了吧。
何氏挑挑眉棱,扫了方氏一眼,慢条斯理地问道:“三儿媳妇,你心里是咋想的,跟我说说。”
方氏嗫嚅了一会儿,小声说道:“我们家劳力少,孩子多,我想……我想还是分了好。”
“嗯。”何氏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
接着话头一转,轻描淡写的说道:“分家也不是不行。可是这大房二房都没提,就你们三房要分出去,还这么兴师动众的。这做儿女的讲究的就是一个孝字,这些若是传了出去,别人会怎么想你们?你们三房可还有三个女孩,一个挨一个的就要议亲了,这不贤不孝的名声若是传了出去……。”何氏故意说一半留一半,给人留下想像的空间。
“这……。”方氏不禁语结,无助的看了看吴氏。吴氏也不觉踌躇了片刻。何氏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们清楚得很,这话不是劝告,而是在威胁。别人是刀子嘴豆腐心,何氏则是刀子嘴刀子心。女孩子家最看重的便是名声,若是夏宁她们姐妹几个被人说成忤逆不贤惠,她们以后甭想说到好亲事。何氏看到自己的威胁起了作用,不禁暗自得意起来。
吴氏犹豫片刻,正要开口反驳。却被杜方宁抢了先。杜方宁一直在一旁冷眼旁观,何氏的话能吓到别人,但却吓不到她。
她抬起头,用清亮的声音大声说道:“奶,别人爱咋说咋说,反正我是不介意。对于别人来说,有个好名声自然有好处,可对于我们这几个待宰的猪来说,名声有什么用呢?论勤劳论贤惠,谁能比得上我大姐,结果呢,她如今过得如何,大伙都清清楚楚。”
这句话犹如一记响钟敲在方氏等人的头顶。方宁虽小,说得话却很有道理,如果不分家,如果他们一家的命运继续被何氏主宰,再好的名声又有什么用呢?让你嫁什么人就得嫁什么人。
杜方宁冷冷的瞅着何氏,接下来的声音越发咄咄逼人:“奶,窗户外的大伯母二伯母,我实话给你们说了吧,今儿我们姐妹几个是豁出去了。你们不分也不行!奶不是说要出去说我们不孝吗?我们这就去把我们杜家的那些陈年烂事全摆出来。你们倒是好好想想,将来学文学武哥说不定要进仕途,我们杜家的名声对他们来说有多么重要。还有冬宁、圆宁很快也说亲了……总之你们自己想吧。你们跟我们一家不一样的。我们是那光脚的,你们可是穿鞋的……。”杜方宁也学着何氏的口吻,说到关键处戛然而止。
杜方宁说完,噔噔几步大义凛然的走到夏宁和秋宁面前,拉着两人做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二姐,三姐,咱们虽是女孩,但骨头里也是有血气的。咱们宁愿死也不愿这么窝囊的活着!活着有什么用呢?活着就是受苦的,从小到大吃不饱穿不暖,挨打受气,别人吃面咱们喝汤,别人乘凉咱们干活……。”杜方宁滔滔不绝的将自己姐妹几个从小到大受到的苦楚一一到来。
方氏听着听着不由得潸然泪下。吴氏和钱氏也一起红了眼,两人对视一眼,毅然说道:“亲家母,亲家公,这事要是不给俺们一个交待,俺们就不走了。你们看着办吧。”
何氏被杜方宁气得两眼直冒凶光,她手指着杜方宁正要厉声责骂,就听见门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接着便传来了孙氏和王氏无比惊诧的声音:“三弟,你咋回来了?你大哥二哥呢?”
杜方宁一听到自己父亲回来,像只小火箭似的,蹭地一下推门出来。其他人也扭过头看过去。就见方宁大舅方满子和一个面相愁苦的中年男子正往里走。杜方宁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他只有三十来岁的年纪看上去却像是四十多的。他的面色焦黄,一双眼睛浑浊而麻木。他的个子很高,但背已经有些微驼。
“娘,岳母,二婶。”杜朝南一一跟几位长辈打过招呼。
众人刚寒暄几句,又听见一阵脚步声,原来是老杜头带着两个儿子回来了。
老杜头一进来不二话不说,举起烟锅子就敲三儿子,一边狠敲一边怒骂:“我打死你这个不长眼不长心的败家子,那姓刘的是你啥人,你把钱都借给了他!”众人惊愕不已。一起上去拉劝老杜头:“到底咋回事啊?”
“你们问他去!”
老杜头一提缘由,气得直翻眼白,众人好容易才劝住了。在老大杜朝东绘声绘色的叙说下才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原来杜朝南在跟邻镇给一位姓王的大财主家盖房子,因为盖得很急,王家给的工钱很高,杜朝南干活实诚手艺又好,这一趟下来原本挣了少钱,他正准备回家,谁想就在这时候,他一个叫刘大同的同伴不小心摔断了腿。刘大同挣的钱根本不够诊费,杜朝南只好和刘大同的几个同乡一起凑了钱借给他。很快,这件事便传到了老杜头的耳朵里,把他气个半死。这老杜头平日百事不管,但唯独对钱看得特别重。一听儿子把钱借给了一个外乡人,就简直跟割了他的肉一般。
老杜头越想越气,提起烟袋还要去抽三儿。杜方宁跑过来一把老杜头的胳膊高声说道:“爷,我爹是做好事救人,又不是拿去吃了喝了。那人会还钱的。再说咱们家不还有大伯二伯吗?他们带回来的钱一定不少。”杜方宁的话果然起到了祸水东移的作用,老杜头的目光立即转向了其他两个儿子身上。
“你们两个的工钱呢?”
“爹,我……。”
大伯杜朝东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二伯杜朝西则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他心里早打定了主意,大哥交多少,他交多少。
“钱呢?”老杜头的声音不由得拔高了许多。
杜朝东被逼得没法,情急之下,只好转移话题:“爹,咱们今儿个不是要说分家的事吗?你看春宁她姥她舅都来了。”
杜朝西也瓮声瓮气的接道:“是啊,爹,今儿还是先说三弟的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