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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了一晚上冯南的手机,好像期望他能在三万英尺的高空中打开手机而且找到信号,中间手机没电了,我插上电继续拨,把声音开成免提,一遍遍听那个冰冷的女声:你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你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七年前我这么打过顾君的电话,他不关机,有个特别热闹的彩铃,所以我听了几百遍“恭喜恭喜恭喜你呀,恭喜恭喜恭喜你”,听到最后疑惑起来,觉得这个世界一定在和我开玩笑吧,还开得这么拙劣,完全让人笑不出来。
早上六点天已经亮了,我下楼去吃早餐,坐在外面沿街的小凳子上,豆浆掺了不知道多少水,我把油条泡在里面,拼命加糖,最后甜腻到恶心。着急赶地铁的人从边上走过,人人都和我一样,有一张苍白茫然的脸,人人都不知道是不是会错过这班地铁,人人都憎恨这个因为早起而显得格外冷酷的世界。
我吃完豆浆油条,又去地铁口边对面的肯德基里买了个法风烧饼,店里没有位置,我就坐在地铁口的台阶上吃,拨开无数根烤串签子,我一屁股坐下来。每个经过的人都看着我,我当然并不是因为我长得美,我胡乱扎着马尾,穿着牛仔短裤和T恤,五块钱的塑料夹脚拖鞋,衣服上印了一个巨大的鲜红色唇印,好像随时准备送给这个世界一个吻。
狗屁,我才没有这样的柔情,我只想对这个世界吐口水,但我也知道,公平地说,应该被吐口水的那个人是我。
烧饼很咸,我回家后喝了两大杯冰水,最后一次拨出冯南的手机,认真听完“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然后我洗澡上床,干净的床单有柠檬洗衣粉的香气,昨晚发生的一切没有任何痕迹可寻。我仔细闻了一会儿,试图找到冯南的味道,但我其实并不记得他的味道,我只记得他温柔的抚摸,耳边的低语,记得他和我的身体都满是汗水黏合在一起,记得小心翼翼问我:“还好吗,要不要洗个澡。”他的声音略微沙哑,并不是我熟悉的样子,他的身体明明全然陌生,却让我不觉陌生。
我翻个身,决心睡过去,决心把这一切都忘了,从冯南到顾君,就像我对宋宁说的,我想抛下这些古老的错误,犯些新的。我想学学顾君,在把一切弄糟到不能再糟的时候,转身逃跑,认真想起来,转身逃跑并没有什么不好,没有法律规定我们要做一个勇敢的人,怯懦和软弱并不犯法,不需要坐牢。
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我又去洗澡,打开电脑,写稿到晚上八点,然后给自己做了一锅“什么都放一点”版蛋炒饭。饭炒得很好,粒粒分明,我觉得很高兴,这证明生命中还是有一些我能掌控的事情,我失去我爱的人,用一种最卑劣的方式伤害爱我的人,但我还是可以炒出一锅漂亮的蛋炒饭,我还拥有的,无非如此。
吃完饭后开始回积累了很久的私人邮件,从那天在法庭上重遇顾君后开始,我就一直处于半昏迷状态,要竭尽全力才能应付最普通的工作。邮件里有封一个月前的邮件,是一个还不错的文化类杂志问我有没有兴趣去做编辑,有兴趣的话随时可以去杂志社谈谈。我的大学师姐白灵零以前在这个位置上,读书的时候她编校刊,就挺喜欢我的文章,现在我算是他们杂志不固定的专栏作者,白灵零两个月前升了主笔,她需要找到人接替自己的位置。
我给她回了信,说我明天可以过去和她谈谈。
我进这家报社的时候可以选择部门,主编看了我的履历,也有意把我分到文化部,是我坚持要来法制组,而且一定要做最辛苦的案件报道。我没有学过法律,为了工作很是下过一点苦功夫,尤其是《刑事诉讼法》和《刑法》,熟练掌握了各种犯罪的各种刑期。我还看美国最高法院的书,《九人》,《誓言》,《大法官是这样炼成的》、《批评官员的尺度》,主要是为了采访的时候能说出几句唬人的话,事实证明当他们知道我能引用两句布兰代斯大法官时,都会认真打量我一会儿,然后就从打量我的业务水平,变成打量我的容貌。其实我一直有人追,律师,法官,那些不重要的人。
我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想留在这个领域,不过是因为顾君学的是法律,下意识里我想和他维持一种其实根本不存在的联系,后来这真的把我们联系起来,但是我厌倦了,想割断这根线,以前我渴望顾君,现在我渴望自由。
第二天我见到白灵零,她比我大五岁,我刚进大学她已经在读研究生,她算不得美,却自有一种潇洒风流态度,穿安妮霍尔式的衬衫马甲,配宽领带,咖啡色西裤,酒红色系带平底鞋,我说:“师姐,你真好看,我会爱上你。”
她叹口气:“但是你满足不了我,我只喜欢男人的肉体,好久没有试过了。”
刚刚试过的人不敢接话,假装翻手里的最新杂志。
杂志是周刊,不需要坐班,一周去三次,小区门口正好有一班直达的公交车,年薪制,算下来平均月薪比我现在略高一点。白灵零说:”钱不算多,但你不用出去见太多人,大部分约稿电话和邮件就可以完成,你也知道,人生最让人丧气的莫过于见不想见的人,说不想说的话。”
我被打动了,真的,我从此可以对着电脑一直到死,这有什么不好?
我答应了她,说给我两个月的时间交接,其实只需要一个月,但我想给自己留一个月假期。工作后我没有真正休过假,只有一年在两会后挤出一周去巴厘岛,我花了大价钱住在一个五星级酒店的villa里,后门出去就是私家海滩,让人炫目的蓝天白云,海浪卷上沙滩,卷走我的脚印,又留下几个小小的寄居蟹。我觉得非常孤独,以及非常晒,就打着伞穿长袖长裤去公用的金巴兰海滩,在漫山遍野的比基尼里坐下来,一直坐到天彻底暗下来,海边的饭馆点上蜡烛,把桌子搬到沙滩上开始营业,我吃一份40美元的龙虾套餐,龙虾非常新鲜,酱汁里有小青橘子的香味。
我花了巨款,最大的收获却不是海滩上的晚餐,而是终于不再神经质般看手机,手机没有办漫游,所以我期待的电话是打不过来,而不是他根本没有打。女人都这样,特别熟练特别无师自通地掌握了自我欺骗这一技巧,张爱玲也说她希望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
和白灵零谈好的第二天我就去找部门主编辞职,他礼貌性地挽留了我,却也没有挽留得太热烈,我本来在哪里都是无足轻重的人。我开始交接工作,有个刚刚毕业的小姑娘接替我跑法院,我带着她去了几天,认识了同行和法院新闻办公室的人,然后我就让她自己去了,开始她写稿子的时候还带上我的名字,后来我彻底在这份报纸上消失了。
我辞职的事情宋宁很生气,因为我没有提前告诉他,我只是决定了之后通知他,我心里有愧,请他和林榕来家里吃饭,去市场上买了新鲜的花鲢鱼头,一大盆剁椒鱼头端上来,他立刻就原谅了我。林榕细心地把腮边那块肉夹给宋宁,说:“他就喜欢吃这里。”
我也喜欢吃这里,以前冯南带我去吃湘鄂情的剁椒鱼头,也会夹给我吃。
他应该已经从布鲁塞尔回国了,但一直没有给我打电话,好像最近大家的生活主题就是消失,我从报纸上消失,他从我的世界里消失。我对报纸不重要,他对我却不能说不重要。我明白这点,却没有勇气再去找他,因为我也没有底气对他说,你对我很重要。
我知道,他是个有尊严的男人,不愿意得到一句含混不清的挽留。
我办离职手续那天是我26岁生日,上午在报社遇到接替我的小姑娘,我说:“今天这么早过来,怎么没去法院?”
她说:“上次那个受贿案呢,下午宣判啦,我过来和领导商量一下版面,你要不要去看看?这是今年最大的案子呢,算是离开前最后一次留个纪念?”
我摇摇头,拿着手里的离职表去找总编社长签字,正是为了躲避这一天,我才离开这里。以前是顾君从我的世界里消失,现在我想通了,我要从他的世界里消失。我终于明白,决心要走的人,不需要任何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