订货会连日来的忙碌疲累，再加上昨晚的醉酒折腾，潜小麦这一觉睡得很深沉，睁开眼睛的时候，窗外犹不自知，已经淅淅沥沥下了一夜的秋雨。
伸手抓过床头的闹钟一看，时间已经将近中午。一骨碌翻身起床，看到梳妆台上放着的水杯，没有一丝犹豫，端起来就喝了好几口。
推门出去，客厅里静悄悄的，彭辰已经走了。
沙发前的玻璃茶几上，放着一个保温饭盒。打开一看，里面是细细熬煮的大米南瓜粥，南瓜酥软，米汤金黄，尚且冒着微微的热气。
保温饭盒的下面，还压着一页白纸。上面遒劲有力的笔迹依稀相识，简简单单只写了两行字：“我先去外地办事，会尽快赶回来。在家乖乖等我。”
没有称呼，也没有署名。较之七年前，他的笔迹，多了一份隐约的雄浑飘逸。
潜小麦将写了字的纸张细细折叠成纸鹤，锁进小书柜的最底层。然后，轻飘飘走进卫生间洗漱，全身肌肤瘫软，犹带着宿醉后的欲振乏力。但她的脑子却又无比清晰，昨晚的事情几乎是历历在目。
看着镜子里微微浮肿的眼睑，潜小麦幽幽叹了一口气。怎么碰到彭辰，她就成了唧唧歪歪的爱哭包呢？连她自己都记不清，在他面前哭过几次了。
但好在，事情算是风平浪静过去了。这样，不正是她所希望的么。
都说一场秋雨一场凉，开窗交换空气的时候，雨丝夹着秋风迎面扑了进来，冷得潜小麦浑身一阵哆嗦，忙在外面套了件米黄色的开衫。
接着，她又给两个弟妹发了“多添件衣服”的短信。但马上地，她就想起在华阳大学读书的妹妹，开学的时候只稍稍带了几件夏装。这阵子忙着做报告，都没时间回家换衣服。
分别给欧阳轩和陈墨打了电话，得知并无紧迫的事情要处理，潜小麦决定带上衣物去看看妹妹。
计程车在华阳大学北门商业街停下。时值中饭时间，密密斜斜的雨帘中，成双入对的学生正嘻嘻闹闹进出各家饮食店。
虽然才毕业离校三个月，但看到眼前亲切熟悉的一幕，潜小麦不由涌上一股类似久别重逢的感慨。刚刚在车上，她已经给妹妹打了电话，但是没人接。可能这时候小茉正忙着吧。
仗着青春质朴的休闲打扮，潜小麦畅行无阻，直接敲开了潜小茉的寝室门。
“呀！”披头散发、穿着粉红KITTY猫睡衣前来开门的女生，一声惊叫，随即马上拉开寝室门让潜小麦进去。
“你是小茉的姐姐吧？我们常常听她说起你。你看，她的电脑桌上有你们家的全家福呢。”
潜小麦点头称是，朝KITTY猫女生友好地笑笑。循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小茉的电脑桌上的确摆放着他们一家欢乐融融的全家福。下铺的电脑、书籍、置物柜，还有上铺的枕头凉被都打理得整整齐齐的。
“小茉的姐姐，你随便坐一下。我帮你打电话催一催小茉。”
KITTY猫女生说罢，马上抓起寝室的共用电话，噼哩啪啦按下一串数字。想来应该是个风风火火、乐于助人的女孩子。
“切！姐姐来了，还光顾着自己打工。这潜小茉抢钱抢疯了。”
好一阵子，KITTY猫女生才掐断电话，皱了皱眉嘀咕道。接着，她又按下了另一串数字。
“阿荫，你在哪里？……那你拐去花店叫下小茉，她姐姐来了……让她回来给我带个饭团啊。我快饿死了，今天粒米未进。”
KITTY猫女生凶巴巴地挂断电话，看了看时间，又朝潜小麦挤出了一个微微的笑容，说：“请等一下哈，小茉等下就到。今天下午有课，她的打工时间是到一点整。”
“你是说，小茉除了暑寒假，读书期间也在打工？”
“是啊，平均每天要四五个小时，你不知道啊？”
惊觉自己快言快语，一时说漏嘴，KITTY猫女生尴尬地搓了搓手，道：“我给你倒点水吧。”
可是，当她的手提起开水瓶时，又马上傻眼了。
因为里面空空如也。
“呵呵，那个……我早上起来就一直在刷怪，脸没洗，衣服没换，水……也没去打。她们的，都还没带回来。”
“你不用客气。今天下雨，天气很凉快，我并不口渴。”潜小麦温和地笑笑，读书的时候，她也一样，懒得去打开水。
拿出袋子里带给小茉的零食和饼干，潜小麦示意KITTY猫女生拆开食用，刚刚打电话时，她分明在叫嚣肚子饿。
“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我叫白雪，诸暨人。”
“哦，原来你来自‘西施故里’啊，难怪气质这么好。我读高中的时候，和同学一起去诸暨玩过。我们都觉得，在浙江女子当中，要数你们诸暨女子皮肤最水灵了……”
听到有人盛赞自己的家乡，白雪非常受用，眉开眼笑多啃了一只小鸡腿，话语也开始变得滔滔不觉起来。
等到潜小茉湿漉漉开门进来时，她的那点在校“小秘辛”全被8了个彻底朝天。看着姐姐嘴角那朵揶揄的笑容，潜小茉条件反射地看向“大嘴巴”白雪，还有她面前那一大堆撕开的零食。
把手里的饭团往白雪面前一扔，潜小茉急急抓住潜小麦的手问：“姐姐，突然找我，有什么事情吗？……我手机调成振动了，放在包里没发现。”
潜小麦惊诧于妹妹手掌的冰冷，仔细一看，傻丫头只穿了件镶拼短袖衬衣，搭配的也只是及膝牛仔裙。轻轻摸了一下，藕臂冰凉冰凉的。忙拿出长袖衣物催促道：“没什么事，就给你送几件衣物。快去换上！”
“没事就好。”潜小茉轻吁了一口气，依言去换衣服。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还拿了条干毛巾，轻轻拭擦微微潮湿的头发。
“昨天还艳阳高照，热得我恨不得穿吊带。哪知道，夜里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早上起来就凉飕飕的了。”
“那你傻啊，都不知道先去商业街随便买一件穿着，或者向同寝室的人先借一件穿上？”
“反正国庆放假，今天补完课，我下午就可以回家，就不用那么麻烦了。”潜小茉硬是掰出一个不是理由的理由。
对她的说辞，一旁在吃饼干的白雪嗤之以鼻：“她哪舍得花钱？就一守财奴，只赚不花。”
白雪的多嘴，赢得潜小茉一个大大的白眼。待头发擦干，姐妹俩就手挽手，告辞出了寝室。
“姐姐，真的没事？你眼睛都肿了。昨天有哭过吗？”
真是知姐莫若妹。有时候，纵然是最细微的变化，也躲不过亲人的火眼金睛。即便是单纯粗神经的潜小茉。
“没有。最近一阵子，我天天熬夜画图，可能是累的吧。”
“一定很辛苦。还要持续很长时间吗？”
“昨天已经结束了。后续事宜有专人接手，并不用我太费心。倒是你，怎么读书期间也跑去打工了？我们当初可是说好，你只能在暑寒假打工增加社会经验的。”潜小麦不赞同地道。
“我的课业并不重，与其整天闲得慌，还不如去打工。”
“那你可以看小说，泡陶吧，去旅游啊……或者，像白雪一样刷怪玩游戏。当然，也可以交男朋友谈恋爱。我听白雪说，你们学校有人天天跑去花店跟你买玫瑰呢……”
“姐姐……”对潜小麦淡淡的戏谑，潜小茉娇嗔着，害羞地埋在了她的肩头，粉拳不依不饶捶了她一下，整张脸红得像关公，连耳根子也烧得慌。
潜小麦看了微微一笑，自己这个妹妹可真是单纯质朴，与她漂亮明媚的外表一点都不相衬。不管经历了什么，不管周围的人事物变得多么世俗复杂，她的眼神依旧清澈，笑容依然纯真无邪。心底不由慢慢生出一股羡慕，如果自己能拥有这份特质该多好。
惟有这样简单美好的人，才配跟彭辰走在一起吧。想到这里，潜小麦轻轻摇了摇头，眼里有伤感，有迷茫，却没有不忍和动摇。
“大学时间太宝贵了。姐姐只是希望，你以后回忆起来，大学生活是多姿多彩的，而不仅仅只有打工这一项回忆。”
“姐姐就知道说我，你自己读书的时候，还不是整天拼命赚钱。”
“呵呵，看来给你做了个不好的榜样……不过，我每年暑假都有去不同的地方写生，也算是走遍大江南北了。”
“我除了打工，也有抽时间学插花和拼布啦……”
半晌，两人走完楼梯，出了宿舍楼，朝园林花卉学院慢慢走去。乌云散去，天空已经稍稍放晴，只飘着细细的毛毛雨。
路上，潜小麦正色地问：“小茉，你是不是有经济压力？”
潜小茉不知姐姐何出此言：“没有啊。”
“那为什么，我在你的桌案、床铺和置物柜里，看到了许多我弃之不用的旧物呢？我翻了你家里的衣柜，里面也没几件新的衣服。按理说，家里给你的零花钱，足够你置办新的衣物啊？”
潜小茉一愣，姐姐这双眼睛可真是明察秋毫，什么事情都瞒不过她。于是，红着脸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姐姐会介意吗？其实，姐姐不穿不用的衣物，都是好东西，扔在南江储藏室里太可惜了。我同学听说了都很羡慕我呢，让我低价卖给她们，我还不愿意。”
“我放家里的东西，你只要喜欢就尽管拿。不过，我不希望你有穿旧衣服、用旧东西的坏感觉。”
“不会，我很喜欢。好多东西在华阳都买不到呢。”
“那家里给你的钱，都用到哪儿去了？”
潜小茉歪着脑袋，嗫嚅了好一阵，就是回答不上来。
于是，潜小麦双目八卦，一动不动地盯着潜小茉，乘胜追问：“我刚刚在你的置物柜里，看到了一套名牌男式运动服和运动鞋。你别告诉我，那是你偷偷买来，想给小海一个惊喜的……真那样的话，我和爸妈会感动得泪流满面……”
“姐姐，你别老是笑话我。”面对潜小麦的节节追问，潜小茉束手无策，只得实话实说：“小海超会享受，衣服多的不得了，哪需要我去闲操心……我那一套，是想送给骆家村……崔家那个弟弟的。”
潜小茉偷偷瞄了一眼姐姐的神色，见她是温和赞许的，才鼓起勇气继续说下去：“过阵子，金田二中要举办校运会……我想他可能需要，就给他买了一套运动服装，想趁国庆放假的时候当面交给他。”
潜小茉嗑嗑绊绊说完，等着姐姐的意见。但这一次，潜小麦却没有多说，反而是掏出钱包取了一些现钞给她。
“这些钱你拿着用。姐姐的要求是，读书期间，你要好好学习技能，不要再去打工。咱家和崔家一直是当成亲戚走动的，你要送东西就大大方方地送。你能这样知恩图报，爸妈知道了，也会很欣慰的。”
潜小茉张了张嘴，刚想推脱，就被潜小麦堵住了话：“你要是心里不安，就当是我做投资吧。等你大学毕业，到时候翻倍还我就行了。”
闻言，潜小茉乖乖收下了。姐妹俩沿着林荫大道，且行且聊，经过一场秋雨的洗礼，夹道两旁的常绿乔木愈发显得葱翠欲滴起来。
突然，两人的手机不约而同响起来。拿出来一看，潜小麦显示的是潜小海的手机，潜小茉显示的则是家里的固定电话。姐妹俩面面相觑，想到某种可能，不由会心一笑，同时按下接听键。
果然，话筒里立马传来了潜小海轰隆隆的暴吼：“姐姐，你们在哪里？快回来啦，我肚子饿死了。”
潜小海好郁闷，学校放假他迫不及待跑回来。原本以为，星期天有两个姐姐在家里，肯定会做好美味佳肴等着他的。所以，对火车上倒人胃口的便当，他硬是坚持无视到底。哪知道，他长途跋涉回到家，家里却是空荡荡的杳无人迹，冰箱一空如洗，灶台也是积满薄灰。
还有什么比这更能打击一个兴高采烈归家的游子呢？
电话这头，潜小麦汗颜，这年头大学生怎么这么喜欢喊饿。嘴里答应着，眼神狐疑地递向了旁边的妹妹：“他怎么比你本地的还要先回到家？”
潜小茉无声地摇了摇头，表示她也不明就里。
好吧，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先安抚好家里的饿汉。
“你先在家吃点零食填填肚子，我马上给你带吃的回家。”
“快点，给你们十分钟。”潜小海下完霸道命令，马上“啪”地挂断电话。
潜小麦拿着手机啼笑皆非，你当人家长翅膀的啊。
马不停蹄赶回家，潜小海满脸幽怨坐在餐桌旁一动不动，兀自把嘴里的饼干咬得“卡嚓”“卡嚓”响。
潜小麦只得放低身段走过去，谄笑着送上手里的快餐外卖，连带着把饭盒、筷子摆齐了，才恭请道：“少爷，请动手吧。”
如此三催四请，潜小海才肯拿起筷子狼吞虎咽。嘴里塞得满满的，还不忘重重威胁一下：“我要告诉爸妈，你们就是这样给千里迢迢、难得回来一次的弟弟吃盒饭的。”
怨气冲天，幼稚得一沓糊涂。
潜小麦自动消音，目光扫了一眼弟弟身上单薄的短袖T恤，暗叹一口气。这两个弟妹平时吵归吵，闹归闹，穿衣做事倒是出奇的默契。
“早上出门怎么不多穿件衣裳？”
潜小麦起身，去602房间掏出一件衬衫递给潜小海。这一次，他倒是没推三推四，很自觉地穿上了。
“平时这么穿不冷的。只是刚刚火车上，冷气开得太强，差点被冻死。”
“活该！怎么不说一声，我好去火车站给你送衣服。”
“我想给你们一个惊喜啊。没想到反而把自己给惊着了。”潜小海嘲讽地撇撇嘴，狠狠咬下一口牛排。忽然，他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姐姐，薇薇姐姐回来了吗？”
“没有。”说到这个，潜小麦又是一声溃叹。
“那为什么我的床被人睡过，拖鞋被人穿过，毛巾被人用过？”潜小海强烈质问。
潜小麦听了却是不以为然：“不是吧，谁会用你臭哄哄的东西？”
无端被诬蔑倒打一耙，潜小海丢下筷子，快速冲去对面，抓了毛巾和拖鞋过来：“你看，毛巾还有些湿的。拖鞋摆在玄关地上，我走的时候，妈妈分明洗干净收起来放进鞋柜的。”
用得着这么大阵仗吗？“得得得，快放下，拖鞋都拎得餐桌般高了。姐姐有同学来过，可能拿错用了一下。”
闻言，潜小海立马变得嘻嘻哈哈起来：“你承认就好。这些不能用了，记得要双倍赔我。住宿费嘛，怎么说也得按四星级宾馆给吧？”
潜小麦哭笑不得，搞了半天，这才是目的。她这两个弟妹的脾气个性，就不能稍稍中和一下吗？上个学期开学，她给了小茉五千生活费，期末的时候小茉剩还了两千。同样的，鉴于杭州的物价，她给了小海八千，他还跑去堂哥那里抠了两千。
“你很缺钱吗？”
“嗯。”潜小海埋头扒饭，很老实地承认。
“那你还有钱买戒环。跟哪个女生偷偷定情了？”潜小麦眼尖，马上发现潜小海的无名指上多出了个铂金戒环。
“你是说这个啊？……好看吧？”潜小海嘿嘿一笑，伸出他干净厚实的肉掌，得意摆弄起来。
“我暑假打工，要常常接待客户，但他们老是质疑我的话。我当时就想，干脆给自己弄个已婚身份算了。暑假赚的钱，全砸在这上面了。”
潜小麦憋笑，肩膀耸动个不停。这家伙怎么这么喜感，不好好学习修习内功，反而跑去买个戒环想滥竽充数。
“姐姐，我以后每个周末都要回来了。”
“干嘛？嫌坐车不累啊？”
“不累。我在车上睡觉，周五晚上回来，周日晚上回去。这样，两头的事都不耽误。”
看来他都已经考虑安排好，现在只是做例行通知。
“那你有什么打算？杭州的兼职不做了吗？”
“已经辞了。我以后就跟彭大哥混了……”
“你说什么？”潜小麦愕然，一朵笑花僵在唇角。
潜小海审时度势，看了看姐姐不自然的面容，敏感地问：“姐姐不赞同吗？”
都先斩后奏了，还问什么赞同不赞同。潜小麦无力抚额：“你们这么快就勾搭上了？”
这下，潜小海不同意了：“乱讲！什么叫‘勾搭’。我和彭大哥可是一直保持着友好的伙伴关系。”
“在杭州公司打工不好吗？”
“不是不好，而是跟着彭大哥可以学到更多东西。在杭州，充其量只是打打下手跑跑腿。跟彭大哥就不同了，他什么都教我，接触的都是最核心的业务。我跟着他，钱放在股市里都翻了好几番了。”
“你很喜欢他？”
潜小海不假思索地点头。然后又扒啦着饭粒，小心翼翼地问：“姐姐不同意我去吗？……那我……不去好了。”
潜小麦呆滞了一下，随后缓缓摇了摇头：“没有，你喜欢就好。要做就认真点，别给他惹烂摊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