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吕怡
四十几年来,有过数不清的家。儿时住上海石库门,亭子间后房间是我的小巢。高中住上海的学生宿舍,大学住北京的学生宿舍,期间去山西住过新打的砖窑,也住过贫下中农的破窑。工作后住过河北某市郊一农舍的偏屋,虽是柴门茅顶、老树昏鸦却品不出半点诗意。闹地震时住的是预制板顶砸下来必死无疑的房子,期间带学生下乡住过黄土高原上各式的土坯房。后来住北大教舍烟熏火燎的筒子楼,住过广州渗水的地下室和一间硬是隔成两间的散工宿舍。在前后十几年时间,去北京、上海探亲更是借居过不少亲戚朋友挤得不能再挤的家或地板吱吱叫让你息气瘪肚方敢踩上去的棚户间,到美国后更记不清住过多少地方;住过仅可容身的阳台改建的狭间,也住过搬出去后还讲不清到底有多少房间的大宅;我曾创下三个月搬四次家的纪录,也在研究生宿舍消停了三四年,直到接到搬迁通知还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硬把他乡当故乡了。
九○年真从他乡返故乡,可车子停下,我探头一看,拒绝下车,告诉司机地方搞错了,我家弄堂哪是这么小,这么旧?可老迈父母从黯红房门迎出来了……常在晨色熹微、三魂已醒、七魄尚在梦乡之际,我会骤然心惊,怦怦不能止,不知身在何处的恐惧忽地擒住我,扼住我的喉,伏住我的四肢。我惊惶,我挣扎,拼命想搞清身子底下是哪个家中的床板。我使劲想摇醒自己,将自己拖出混沌状态,可两眼一团迷雾,情急中我脑中飞快运转,一一排过各种可能,可那一间间屋、一张张床都在我身边滑过,像浮草掠过潭面,最后透过雾光我终于看到了天花板,看到了窗,呃,不要紧了,不要紧了,我知道自己是在何处,在哪个家了……待梦魇缓缓退去,一身绷紧的肌肉还未松弛,指尖还紧扣住掌心,那屋顶和窗户却全然不是刚才大脑确准的色彩和式样。又是一阵心悸。
何苦呢,下次在梦中要这样告诉自己,何苦要弄清自己在哪儿呢。
可隔三隔四,我又被拖回这无名的恐惧中去。
我给自己开了个药方。我对丈夫讲不管会老死何方,现而今立时在美国买一所房子,我们自己的房子,我们的家。
花了两个月时间,看了三四十幢房子,终于在犹如一座森林公园的深处中产阶级集聚地买下了一幢。前面是草坪、树丛、花丛,两边高树参天,后花园一边是花圃,一边是菜园,中间的草坪通向望不到头的丛木。屋里上下层,三个厕所,四个大间,中央空调,对我来讲纯属摆设的壁炉,壁炉烧的竟是煤气,却有几可乱真的“木柴”架在里面。有两个室内车库,一个与屋子一般长的木制凉台,夏天可搭铺憩息,丛林深处有条小溪,将是丈夫垂钓之处。白天绿荫压地,花香盈室,晚上我与先生开车转了圈,面对面压低了声音:“真静。”我丈夫又添了句:“太静了。”我捋起袖子,认真做起主妇来。除杂草,去枯叶。当摘取前屋主留下的西红柿和雪豆时,我突然迟疑了一下,我怎么生出了偷的感觉?我巡行四处,有给人当看家狗的感觉,我铺石扫径,有给人打零工的感觉。
我找不到家的感觉。
有天我等工人来送新买的冰箱时,在静谧的客厅的一角地毯上躺了下来,迷糊了会儿,一激灵蹦了起来,一看表,睡了七分半钟。
这是我在这个家睡过的全部时间。
工人们送完货,天色已昏,我用遥控器关上车库大门,匆匆上楼时听得车库门又嘎嘎上升,噔噔下楼,使劲摁了摁开关,见它塌塌地下落,转身上楼,又听得它嘎嘎卷起来,欺生不是?恼得我冲向它想跟它耍一下主人的威风。一看夜色四合,胆气已去了大半,再想想孤身一人在这大宅,丈夫又远行了,如何能与这妖怪相伴过夜,一急,连跟它下跪的心都有了。
今夜回租的公寓过夜,尽管丈夫在电话中讲住进家去吧。可车库门黑洞样大开,又怎脱身,硬硬头皮敲了邻居的门。
一制伏这家伙,我便逃瘟疫般地奔向自己的汽车,猛踩油门前回首一看,那黑黝黝、凉冰冰的庞然大物正冷眼瞅着我。我眼泪一下涌了出来。买这劳什子干什么我有了个家,因为每月我要付房屋贷款。
我没有家,因为我那个噩梦照样来。
我豪迈地向丈夫宣布,不要家了,跟着你南征北战,只要一个行囊,到哪,哪安家,像蜗牛一样,家在背上。处处无家处处家。可心中明白,处处是家的人没有家。
家是什么。
有人讲是男人宽厚的胸膛,女人温柔的双手和儿女的喧哗。人家,人家,有人就有家。可那大桥下面、街头一隅蜷缩着的一家老小准想有个家。
那有人有房就有家了。
不尽然。
家是什么?家是永远在深夜等你的橘黄的灯光,家里留着儿时玩耍痕迹的墙壁,家是踏低了的门槛,家是父亲抚摩成暗红的椅背,家是母亲温暖的被筒,家是祖母的咳嗽声,家是处处能嗅到姨姨姑姑、兄弟姊妹气息的空间,家是小妹尿过的床,家是邻家收音机飘来的丝竹乐,家是毛豆炒咸菜、梅干菜烧肉,家是丈夫熟悉的本子,家是绵软的吴音和夹杂其中的南腔北调,家是与朋友同学聚会时围坐的红木桌子……家是人生经历的总和,家是人纵横历史的总和。
我这辈子是没有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