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苏俊宝惊惧的盯着小祥端来的青花瓷盏。细腻的、美人眉黛般鲜艳的青色,描在腻白的胎上,开了盖子,那股热气和腥气,就等不及的涌出来。
“小姐,”小祥无奈道,“老夫人吩咐下来,吃总是要吃的。”
苏俊宝微弱的点点头,屏住呼吸,闭上眼睛,张开嘴,温热的、可疑的触感,从她舌面上过去,色泽微红,海燕啼残了它的生命——血燕羹,上好的滋补品。苏俊宝想,老夫人总是一番好意,不能逆这个情——可是,这个腥味!啊呀,不过红色燕窝而已,怎会有这股子怕人的腥味——罢了,总是送她安胎的,一番好意!
胃翻腾起来,苏俊宝急拿帕子捂住嘴,小祥吓得附耳警告她:“小姐,低声,外头有人听着呢!”
苏俊宝把脏帕子掼在地上,委屈得双眼发红:她也是娇养大的,在家何曾受过这般苦楚,只恨女孩子非得出嫁。嫁就嫁吧,命苦,嫁过来不过半年,丈夫得急病死了。死就死吧,反正彼此不熟、也没有太深的哀悼,一家上下都对她客气、陪嫁丫头小祥还按着娘家习惯称呼她小姐,她日子并没有太大欠缺。可是,丈夫还没做完七七呢,她眉酣眼慢,头闷身懒,大夫来一诊,竟是个遗腹子。她连什么是人妻都没怎么弄清楚呢,就升任人母,而这没成型的小东西还拼命折磨她,她不由不恨起它来。
虽然,她也知道,若是没它,崔家上下恐怕不会对她这样客气。
所以老夫人叫小厨房特意炖好送来的补品,是非喝光不可的,不然就太不识好歹了。小祥说得对,现在外头都有仆妇在听壁角呢,听她作呕,就眉花眼笑,听她呕得狠了、且哭且骂,就去向老夫人报信,老夫人就把她叫去教育一番,说些妇德妇道,又说女人把心性放平,身上才能爽快些,不然没事都自己烦出事来,惊了肚里的宝宝可怎么好?一口气念上半天,耳朵磨出老茧,她装困才被放回,从此学了乖,嘴上再不抱怨,逢晨昏定省苦差事,只推困懒,每每逃脱。只是这燕窝,唉,实在是太难咽下去了呀!
她悄悄命令小祥:“你吃。”
“不好吧!”小祥惶恐,“小姐您最近胃口不好,消瘦许多,是要补补,这样的好东西,半把细珠才能换一个呢!您给奴婢,实在——”
“那么多废话!”苏俊宝不耐烦了,“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你喝不喝!”
小祥喝。她知道小姐一旦给惹毛了,脾气是顶顶可怕的,何况这样好的东西,不喝白不喝。
收拾食具出来,只说是小姐喝的,交厨房洗涮,却听厨房里沸反盈天,掌勺的元嫂不知是哭还是笑:“三少爷,那是咱们下人吃的菜,不是给您吃的!”
小祥只见过大少爷、和小姐嫁的二少爷,三少爷何许人也?听说庶出、又顽劣,很不招家里待见,他就自己出去鬼混,天晓得做什么营生,居然也活下来了,偶尔回家,就闹一场淘气。小祥躲在门后,探出个头去看,见一只大熊似的人物,蹲在灶台角上,须发都似猬毛般呲出去,端着个碗,透着那么股野兽劲儿,一边在碗里捞着什么吃,一边冲元嫂笑,声音倒是孩子般清清亮亮的:“你们吃的菜才香呢,打量我不知道!”
元嫂就叉着两只手笑:“唉呀,你这孩子!唉呀,三少爷!”
小祥想绕到窗边,看看三少爷的正脸,绕到一半,大少爷身边小厮先儿看见了她:“哎,这不是祥姑娘吗?”小祥忙摆出一副正经嘴脸,说几句闲话,也便捺下。
二
崔府里的气氛其实是有些紧张了。大少爷大少奶奶计议了一夜,害得他们房里的先儿服侍一夜,呵欠连天的,耳朵里刮到几句,说的是:“老三又回来做什么!”“谁知道他?还抢下人小菜吃!你看像什么样子?我终有一天叫爹爹宗谱上除了他的名!”“要除早就除啦,这当儿老二新走,爹娘、老奶奶,心里都软着哪,倒要把他重新疼起来的样子。时候才巧哪!娘才叫我学着管事,他就来了。他来搅的什么事?”“难道是来争家产的!他不是有钱吗?”“外头赚的那点,跟家里比起来,算什么?先儿,拿酒给大少爷斟上!”
后面的话,就说不得了。
家里这般暗潮汹涌,唯放过苏俊宝,风暴都绕着她走。一来多多少少怜悯她怀着遗腹子,不愿惊扰她;二来,她实在天真,从不晓得争权夺利,有心人索性半句都不递给她,一任她天真下去。
她在房里呆得闷了,也不过去园里扑蝴蝶。
作女孩子时候,她扑蝴蝶顶拿手了,如今拖着双身子,只好干站着,吩咐小祥:“折那边月季来予我玩——哎且慢!”
那几株月季,长得几乎碰瓦檐子,开得鲜妍可爱,在小祥伸手的方向,叶片背后,露出还要鲜妍的一角颜色——蝴蝶的翅膀。
正好是苏俊宝不用弯腰就可以够着的高度,蹑足挨近它,伸两个指尖一捏的事,没什么大不了吧!苏俊宝皱眉头挤眼睛、噘嘴挥手,叫小祥悄没声儿的快点让开,她自己提着裙子、捋着袖子过去,翘起指尖一捏——两只蝴蝶从叶背后落下,尾巴末端紧紧相联在一起,乱扑着翅膀,飞不起来。
小祥脱口叫道:“呀,畸形的!”
不是的。不是畸形。苏俊宝呆站着,大略明白怎么回事了,新婚夜手忙脚乱的扑腾、后来日子里三不五时的来上一回,羞涩似偷嘴,疼是真疼,后来好些……不就是身体那个部位连在一起吗?鸳鸯蝴蝶,交尾……交尾真是个淫邪的词,毕竟到他死她也没觉出多少趣味,可是在这个暮春初夏,半阴不昧,空气醇得如酒,蝴蝶跌在地上扑打,她脸上呼呼的烧起来,觉得身体里什么东西像烂泥似的空下去,要呼唤什么东西来填补。
两只蝴蝶终于挣开尾巴,犹恋恋不相离,比翼飞去了。小祥到此刻也大略明白了它们躲在花叶下是做什么勾当。窥着主子神色,她也不敢多嘴,呆立着看它们飞去——飞到大熊的袭击范围之内。
他好歹梳理了头发,仍不肯老实梳髻,跟街头无赖般拿个带子一束、就拖在背后;至于胡须,那是梳都没办法梳了,刺猬似的呲着,把半张脸都埋住。这会儿小祥总算看见他的脸了,眉毛跟她想像中的一样浓,眼睛倒是不大,弯弯的,像一双月亮,那么黑那么黑,溅着笑盈盈的水花,这笑意让他整张脸都温柔起来,一只无害的大熊,可以抱着玩耍的。
蝴蝶飞过他面前,他抖擞精神,卖弄手段,纵步跳起半尺,慢转熊腰、轻舒猿臂,轻巧似枝头摘个果子似的,半空中就把一只蝴蝶擒在手里,送到苏俊宝面前,笑道:“喏。”
鲁莽似个野孩子。
小祥急忙插在两人当中:“问三少爷的好!我们二少奶奶身体沉重,这上下怕要回去歇息了。”
崔叔华。苏俊宝脑海里猛然想起这个名字。他是崔仲华的三弟。
而她是崔苏氏。
崔叔华的目光很快的、遗憾的往她腰际一瞥,手仍直挺挺递在她面前:“喏,可惜翅膀被我抓坏了。”
另一只蝴蝶已经逃得没影子。苏俊宝看了看天空、看了看他手指间绝望的翅膀、看了看他褐色的粗壮手腕,没来由的怨恨,猛的举起手里扇柄往他手上一打:“放开!”
崔叔华吃惊且吃痛,手一松,蝴蝶脱身,艰难的拍着那残破的翅膀,毕竟也飞起来,逃走了。
小祥搀着苏俊宝,逃也似的回去。
喘息稍定,小祥道:“小姐,这三少爷——”
“我知道,”苏俊宝打断他,“他在这家里不得欢心。小祥,你别说我见过他,省得趟进他们父子兄弟的混水里。”
小祥诺诺而退。小姐真的这样斩截?瞒得了她么!她在旁边亲眼看见的呀,薰风怎的一个交错,眉睫间遍地韶华,跟戏文里说的一样,是要出事的呀!
三
崔家老太太其实是喜欢过这小孙子的:他一生出来就虎头虎脑,头上有两个旋儿,力气大得要命。老太太觉得他长大后是会有出息的。
可他跌跌撞撞学会走路后,就没安份过,能跑会跳了,更是上房揭瓦下塘摸鱼无所不为,还砸坏了老太太心爱的翠玉烟嘴儿和白玉兰花盆,老太太终于也受不住了,熄了溺爱的心。他十岁上,犯了大事,父亲要把他揪在祖宗牌位前抽打,他逃到瓦檐子上。父亲站在院子里痛骂他:“你敢不下来,这辈子都别下来!”他哼了哼鼻子,翻瓦檐,跳围墙,再也没回家。
听说他随商人出海,船沉了,单留他逃得性命;听说他随大将出征,战打输了,总算留他逃得性命。逃得性命也不回家,第一次回,是他亲娘病故了,他来扶灵。他父亲过了这么多年,难免心软,想好好问问他这些年是怎么过的,教训两句,依然收留他在家里,不料就在当夜,爷儿俩吵了很凶的一架。父亲又骂道:“你走!别回来了!”他就又走,倒还回来,一年一次,给他娘守几天坟,就住在崔家田庄里,崔家也不闻不问。
这次让他进宅门,是破天荒第一次。
大少奶奶分析得对,爹娘都老啦,老祖宗黄土早埋到头颈,猛遇二少爷之殇,哀痛之余,心就非常之软了,再见三小子的面,从前种种既往不咎。他要贪一份家产,正是最佳时机。
崔叔华不承认:“我要是那种肯低声下气的人,早服软了,十岁时就低头认错跪宗祠换顿早饭吃了,搁二十岁回来做甚?”父亲接口道:“对啊!你既然这么硬气,回来做甚?”
崔叔华沉默片刻,“爹,我想你了。”
情真意切。崔老爷顿时的老泪纵横。
这上下苏俊宝也愿意去服侍老太太了,看戏,她坐崔夫人右手边,崔夫人坐老太太右手边,再过去就是崔叔华。她表现很老实,他也是。
可他记得那天她的样子,娇滴滴、微微的汗,未施脂粉,两腮晕红,于蝴蝶翅膀下愕然回头,容光比蝴蝶更鲜妍。
她却自知有孕,不能施铅粉花黄,又在孝中,一应艳色花朵不能取戴,初见他时草草束个银丝簪,今日刻意收拾了,也不过素色珠凤、冰丝罗裳,深觉瘦损不足。他借着跟老太太说话的机会,脸朝向她,她觉着了,就卑怯不安,别过脸,倒怨起自己为何来此。
老太太没注意她,总看左边腰圆膀粗孙儿有趣,又是桃花眼,不笑,眼角都有个眯眯的弧度,人畜无伤,便懊恼这些年赶他在外面太狠心,调皮些,那毕竟是孩子呀!他倒跟老太太开解:“男儿生而桑弧蓬矢,以射四方。读书人还说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像我们这种粗蠢的,更该历练历练经经风霜,才能懂事。”老太太甚为欣慰,崔夫人也感动得抹眼睛。大少奶奶早悄悄把脸都青了。
这出戏毕,大少奶奶回房,拍桌骂狗还没骂完,就有份厚礼送来,崔叔华的,花粉头面金珠。大少奶奶奇道:“单给我?”先儿回道:“还有老太太那儿一份,几位姑娘、奶奶、姑奶奶各一份。”
大少奶奶咬牙冷笑:“他倒会做人情。”猛想起戏里戏外场景,心中一动,急问:“二少奶奶也有?那礼可厚些?”先儿摇头道:“不是,反而薄些呢!”大少奶奶便啐道:“你怎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