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是典型的北方建筑风格,有座院子,院门朝东开。进门是门房,兼有影壁墙作用。院子左首有一排两人多高的四季青,是我小时候从学校花圃偷的苗,亲手栽下的。假若以后我成为名人,这个地方就叫蚂蚁故居,四季青上会挂个牌子——“蚂蚁栽于公元1988年某月某日”。院子有棵参天的梧桐,可惜树头被我老爸砍了,新叶还未完全展开。西面是两层的楼房,现在我老爸和老妈住。南面是四间平房,老爸以前说盖来给我娶媳妇用。我上了大学后又跑到北京,看样子是不打算回去了。老爸一看情况不对,转寄希望于我弟弟。我弟弟比我更离谱,在重庆西南政法大学一气读到法学硕士,看样子还想读下去。于是老爸的如意算盘彻底宣告破产。
说来老爸老妈也蛮可怜的,苦心经营一辈子,希望留个儿子在身边,眼看成了镜中花水中月,到头来还是两人相依为命。虽然他们算得上通达世情,没说什么,但无论如何,看到他们两鬓渐有的白发,我还是负疚良多。所以每次回家,都大包小包地带东西给他们,稍补不能承欢膝前的缺憾。
但今天,老爸老妈的注意力显然不在我身上。饭桌上,他们眉开眼笑地看着悠悠,不停地给她夹菜。老妈一边劝悠悠多吃菜,一边对着悠悠问东问西,从祖宗八代问到父母双亲,从上学成长经历问到德国风土人情。悠悠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举重若轻,对付这种场面游刃有余,一副知书达理的好模样。怪了,她也俨然正经了起来,都不怎么看我。
我抗议道:“老妈,你都不给我夹菜!”
老妈呸我:“你自己夹!”
什么嘛,这就叫喜新厌旧,连亲生儿子都是二等公民待遇。我又抗议:“你们别老围着人家问这个问那个,悠悠只有一张嘴,她还没怎么吃东西呢。”
老妈和老爸都笑,笑完说先吃饭。
吃完饭后,老妈把悠悠留在西屋据为己有,把我和老爸赶到了南屋。
老爸拉出一副要和我谈正事的架势,我知道他有话说。他掏出烟和打火机来,我连忙接过他手里的打火机,替他点着烟。老爸坐在沙发上,抽了几口烟。我坐在他旁边,扭头看到他脸上的皱纹又深了一些,不禁心里一酸,老爸老了。
“这次回来待多久?”老爸吐出一口烟,问。
“几天吧,看情况再说。”
“嗯,最近工作如何?”
“还算顺利,公司业务发展不错,工作自己也喜欢。”
“那个——”老爸转头对我,终于说到重点,“悠悠——你和她有什么打算?”
这个问题我在路上就已经盘算已久,早知道老爸要问,但真要问的时候我竟然还是觉得难以回答。打算?谁知道呢。就在几天前,悠悠的老妈从澳洲回到了浙江老家那边。悠悠给老妈打了电话,隐约透了一点口风试探她老妈的口气。得到的结果让人心凉。而悠悠在国内会不会一直留下来,我同样心里没底。“她——她只是过来我们这边看看,老爸,你——你不要多心。”我支支吾吾地回答。“你们年轻人啊……”老爸叹气。我如释重负,知道老爸放过了我。不多问,不多管,是我老爸的优点。这年头,像这样的好老爸不多了。我爱老爸,我将爱他到死。
接下来的话题轻松了很多,我和老爸随意聊了一些话题,无非是工作和老家最近的一些闲事。过了半个小时,我和老爸从南屋出来,去了西屋。老妈和悠悠相聊正欢,看上去如胶似漆。我打断了她们的话头:“老妈!”
老妈抬头看我:“嗯?”“我想带悠悠出去转转,傍晚再回来。”“好,去吧去吧。”老妈爱怜地看着我,“早去早回。”我突然想起来:“对了,我路上摘点槐花,晚上回来老妈你给我做疙唠吧!”“疙唠?”老妈一脸的惊异,“哪里还有?我们这边槐花早就落光了!你在北京,那边和我们这里差一个节气呢!北京槐花刚开,我们这里就落了。”所谓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我怎么就忘了这出呢?我无奈地冲悠悠笑笑,她扮了个鬼脸给我。“走吧!”我说。悠悠点头。院子里有辆黑色的老式本田摩托,粗壮的钢管,马力十足,老爸买来有些年头了,是我以前最爱的玩具。悠悠坐在后座,我骑上摩托,绝尘而去。
出了小镇,我沿着一条水泥小路往西开。这条路上几乎没什么人。大约十五分钟后,我开上了中湖岸堤。左首南面是一望无垠的水面,波光粼粼。湖中间隐约能看到一个小岛,岛上郁郁葱葱,是成片的森林。我记得在北京后海中间也有一个小岛,岛上还有家酒吧,名字很新奇,叫“岛不了”。
这次的目标也是上岛。我把摩托放在大坝锁上,我和悠悠坐船上了岛。
上了岛后,悠悠说渴了,我买了两瓶矿泉水。我们边喝边往里走。这个岛虽然不是人迹罕至,但岛上游客着实不多。高大的树木参天而立,中间夹有郁郁葱葱的花草。石子铺成的小路,引着我们往里走去。渐渐没有了游客,仿佛整个世界只有我和悠悠。转过一个路角,又看到了水面。原来已经走到岛屿的东南角。沿着一个土坡下去,下面就是水岸。我们站在岸边,极目远眺,南面居然看不到水的边际。水面上几艘木制渔船,艄公摇着船桨,宛若江南水乡风光。此情此景,让人胸怀大志。岸边杂草丛生,间关鸟语,惊起青蛙“扑通”跳到水里,荡起一圈水波。
我和悠悠长久地沉浸在这种旖旎氛围里,久久不语。“蚂蚁——”不知过了多久,悠悠开口道。“嗯?”我转头看她。“诗诗是谁?”我胸口好像被重锤一击,眼冒金星。宛如中了七虫七花膏剧毒,红的、紫的、青的、绿的、黄的、白的、蓝的……许许多多小球在飞舞。悠悠低头半蹲,用手轻轻拨水面,转而用手心捧起一汪水,又倒下去。水珠四溅。“你给诗诗说,我是你的备胎是吧?你的朋友在博客里写了我,你让他删除,对吧?”悠悠的话语很轻,但每个字传入我耳朵里都似焦雷一般炸开。我的嘴唇发苦发涩,说不出话来。“我看了你的MSN记录……”悠悠站起来,咬着嘴唇,似乎想说下去,但竟然没有再开口。她转头往岛上面走去。我伸手抓住她臂膀,几乎是求肯的,“悠悠……”悠悠甩开我的手,自顾自地往回走。我心乱如麻,跟在她身后。我快步走到悠悠面前,伸开双臂拦住她,“悠悠,我……”“乓!”我脸上火辣辣的。悠悠打了我一耳光。我生平第一次挨耳光,竟然怔住了。“你要隐瞒我多久?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你知不知道,我恨不得,我恨不得……”悠悠直视着我,眼泪终于滑落下来。“我——诗诗和我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试图解释什么。悠悠摇头,扭头又往岛深处走去。这时天已经近傍晚,我心情很乱,又担心悠悠这样子会做傻事。我赶上去,转到悠悠面前,伸臂抱她,“悠悠,你不愿意听我解释也行,你要我们分手也行,但是我们总要回北京再说,好不好?”悠悠对我拳打脚踢:“走开!我不要回北京!我回北京干吗?这里我喜欢,我喜欢待在这里,我不喜欢北京!你自己回北京去!别理我!”“天晚了,这里晚上很危险,我们先回去再说,好不好?爸妈还在等我们呢?”我软语求道。“危险不危险关你什么事?你不是说我们分手了么,你算什么,凭什么管我?”“总之是我错了,你生我的气我无话可说,但我们还是回到北京再解决,好么?”“去你的!你管我死活,我死在哪里都没人关心的。”悠悠一边说一边拼命挣扎,试图挣脱我的怀抱。“悠悠!”我狠狠地说,同时抱紧她,逼视她的泪眼,“我关心!你的死活我关心!我关心的!”
悠悠还是轻轻而又坚决地摇头,又用力而无助地挣扎。我心一软,放开了她。悠悠漫无目的地在岛上走着,我茫然跟在她身后。天近黄昏,岛屿上空成队的飞鸟盘旋着,鸣叫着,纷纷落在树林里,又乍然飞起。
不知不觉中,我们一前一后走到了岛上的渡口。渡口边停泊着一艘船,开船的艄公看到我们两个,大声喊:“喂!你们两个!”我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就说你们呢!岛上没人了,你们还不回去?最后一班船了!再不走就回不去了!”我轻轻拽拽悠悠,轻声说,“我们回去吧?”说这话的时候,我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也做好了晚上陪她在岛上过夜的准备。悠悠悄立良久,终于默默往船的方向走去,我长长舒了一口气。
上堤坝后,我发动摩托,拍了拍身后的座位。悠悠一声不发坐了上来。我心情很沉重,开的也很慢。有人拍我肩膀,是悠悠。“看,夕阳。”我转头。身后冷风吹过的田野尽头,一轮残阳正慢慢沉入山脉中,此景如诗如画。“好美好美。”悠悠叹息道,然后深深把头靠在我肩膀上,一只手紧紧揽住我的腰,向天空望去。她就这样一直痴痴地看着斜阳,我几次转头看都是如此。“蚂蚁,我好想你就这样一直开下去,我一直坐在你身后,抱着你。这个样子,好美好美,你说,好不好呢?”悠悠在我身后说。她的声音轻柔低微,低回百折,如泣如诉。我心里一酸:“好,一直这样下去。”我们就这样载着一路夕阳,回到了家。
晚饭的时候,悠悠不停地给老爸老妈夹菜,嘴巴也甜,把二老哄得团团转。老小老小,人这一老,和小孩子一样,一点小事就可以开心半天。饭桌上尽是一派温馨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