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十分钟,悠悠下楼了。她把居士服换了,改穿黑色无袖T恤,宝蓝色小外套。我们在寺庙里慢慢走。花猫跟在我们身后。“云水楼那里怎样?”悠悠问。“一个房间六张床。自从大学毕业以后,我还没和这么多男人睡过一个房间呢。”悠悠笑了。即使是很浅的稍纵即逝的笑容,也让我心里一动,觉得悠悠和我又亲近了一点。
“这里住宿条件是不怎么好。茶香楼比云水楼稍微好一些,四个人一个房间,有卫生间。但也仅此而已。来这里住宿的都是修行的居士,庙里能提供住的地方也就是了,没那么多讲究。要是客房装修的像是五星酒店,那才不像话。”
“也是。”我们一直走到万佛楼前,万佛楼在柏林寺最北端,是寺里气势最为磅礴的楼阁。楼前有一个广场,广场上有不少游客。我扭头看了一下,尾行的花猫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溜走了。“我告诉妈妈,我在柏林寺住得还不错。她要来看我,被我一口拒绝了。”悠悠和我说话的时候,我们漫步在无尽的长廊中。没有尽头的长廊,一条走完,又是下一条。我默默注视着远处万佛楼面前的香炉,有香客把碗口粗点着的香插入其中。青烟袅袅升起,很快被风吹散。
“哥哥打了几次电话给我,他工作依然很忙。不过他倒是放心我。”悠悠接着说。“我本来不放心的,过来之后也放心了。”我说。“我倒是不放心我姐姐……”悠悠叹口气,说道,“姐姐从日本回国了,带着女伴回来的。她告诉了我,但还不敢告诉爸妈。我姐夫也不知道。我担心姐姐这个样子,迟早和姐夫会有问题。而他们还有个无辜的孩子。”“是很头疼呢。”悠悠突然笑了:“我怎么和你说这些。其实这段时间在柏林寺这里住,每天念佛打坐,自己觉得心里干净了很多。俗世那些烦恼,离我一下很远。偶尔也会想到你,但总觉得你很久后才会来看我,没想到……”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日光西斜前,我们出了庙门。走出庙门一段距离后,悠悠很自然地牵上我的手。温湿又有些微凉意的小手的触觉,是那样的熟悉。在柏林寺外面广场熙熙攘攘世俗的人流中,我们牵手而行,如同在深海里遨游一样。悠悠买了两副手镯,说以后回德国可以带给红姐。广场上有个老头,戴了一副帅到掉渣的墨镜,摆摊占卜。悠悠拉着我占了一卦,求得三签,曰摇钱树,曰金榜题名,曰明珠出土。悠悠笑逐颜开,恭喜我求得上上签,顺手要红包。红包自然没给,上上签是否有神秘力量,直达尚未开始的未来,也未可知。我只知道老头从我这里发财了是一定的。
寺庙下午五点关门,在此之前我们从东面的小偏门回到寺庙。回到茶香楼前时,正好碰到悠悠房间同住的唐山大姐,她喊悠悠去做晚课。悠悠摇头说不去了。下午六点寺里钟声响起吃饭的讯号,悠悠带我去斋堂。男女食客分开两拨进去,吃饭前需肃然而立。有个和尚敲着木鱼领头,斋堂里几百个人虔诚地低眉喃喃而语,念着我听不懂的经。后来知道那是供养咒。
饭菜自然是全素,但不知为何觉得格外香甜。我叫小沙弥给我加了一碗,旁边有位居士偷偷提醒我在寺里吃饭不能有剩余,不然会惹大和尚动无名之火。我听了大吃一惊,最后勉力把碗里最后一颗米咽了下去。
从斋堂出来,悠悠在对面柱子下等我。
“咦?你吃得蛮快的嘛。”我惊异道。
悠悠摇摇头,笑:“我没吃,进去又出来了。”
“啊?为什么?”
“不饿嘛,一会儿回去我吃个苹果。”
“怎么不早点告诉我?那为什么又进斋堂呢?”
“骗你的——”悠悠笑吟吟说道,“好让你吃得安心。”
我看着悠悠,一时无话可说,末了还是说了一句,“傻瓜。”
我们并排往回走。
“现在去哪儿?”我说。
“我先回茶香楼洗个澡,你也先回云水楼休息一会儿,晚上我们再见面。”
“好,短信联系。”我点头。
送悠悠回茶香楼后,我并没有回云水楼,而是像没头苍蝇一样在庙里闲逛。
黑暗逐渐笼罩大地。青色石子铺就的小路,在灯光下渐次通透。庙门早已紧闭,白天熙熙攘攘的游客被关在门外,留在世俗里。现在庙里行走的,不是庙里的师父,就是虔心向佛的居士,另外还有一个不伦不类的我。
我以正门为起点,沿着顺时针在庙里踱步。对面过来一个小沙弥,提着一个红色的暖瓶,回头惊诧看了我一眼。云水楼正前的院子里有个露天的水龙头,水龙头下面是不大的水泥砌的水池,有个背佝偻的中年男人站在水池前缓缓刷牙。观音殿前面有三三两两的居士,跪在蒲团上叩拜,口里喃喃自语。一轮新月逐渐从东面庙檐爬到半空。冷冷的青色月光直射到庄严的殿宇上、巍峨的宝塔上、苍遒的松柏上。月神以这样的方式俯瞰着这苍生,这佛门,这人世间的一切悲欢。
晚上九点的时候,悠悠给我发短信,让我去茶香楼接她。
她又换上了那身浅灰色宽松的居士服。我们从长廊里往北走。我们走在灯光和月光投射殿宇和松柏形成的斑驳影子里,默默无言。走到观音殿的时候,悠悠驻足,虔诚地跪在蒲团上,双手平放在地上,叩拜了三下。之后她并未起身,而是双手合十,闭目不言。我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效仿悠悠,跪在旁边的蒲团上。“你想求什么?”悠悠睁眼,问我。“我祈求世界和平,中东安宁。”悠悠摇头:“太远了,太远了,观音菩萨管不了那么远。近点的心愿有么?”“观音能帮我实现心里的愿望么?”“心诚则灵。”我歪着头想了一下,叩拜了下去。我在心里暗暗祈祷,父母身体健康,悠悠的身体也会好起来。说来也怪,明明我是不怎么信佛的,可是叩拜下去的时候,突然觉得冥冥中自有可凌驾世间掌管一切的万能之神,微笑着接受了我虔诚的祷告,并可以帮我实现心愿。
我隐约记起,大约两年前,我曾经去雍和宫为苏小妹求过一次平安,我求佛保佑她幸福美满。苏小妹说自从我替她求过佛之后,她的生活确实顺利了许多。说起来,我应该去雍和宫替她还次愿才对。
悠悠起身,说走吧。我们继续前行。如此且走且停,终于走到万佛楼前面。已是快到晚钟时间,万佛楼前面的空旷的广场没有一个人。我们沿着石阶上去,走到万佛楼前面石台。不知何时,悠悠牵住了我的手。在这双小手的牵引下,我们绕到万佛楼左面的石台后面。起风了。有点凉。我们相对坐在一根粗壮的柱子背后,相拥取暖。我试探着轻轻用嘴唇触了一下悠悠的柔软的唇,悠悠默不作声地用行动回应我,这个吻终于结结实实地安定地落了下去。我贪婪地吮吸着悠悠的芳香,仿佛放开了悠悠,地球就停止转动了似的。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的嘴唇分开。悠悠微闭着眼睛,轻轻喘息。柱子的阴影投下,黑暗里我只觉悠悠是如此亲近。为了补偿这半天在寺庙里感觉到的陌生和疏远,我又吻了下去。从嘴巴,吻到脖子,吻到乳房。我从悠悠背后伸手进去,解开了她文胸后面的扣子,这样她的文胸半搭在衣服里。之后我俯身咬开了她居士服最上面的一个扣子,把她的乳头含在口里轻轻啜着。风从侧面刮来,她骄傲的胸膛在凉风中战栗。
悠悠抱着我的头,近乎呻吟的喘息:“蚂蚁……”我抬头:“嗯?”悠悠只是轻轻叹息。我又吻了下去……吻,甜蜜的,忧伤的,黑色的,旋转不休的,毁灭世界的那种吻。没有开始,没有结束。
永无间休,永无尽头。在地平线的那一端,在月神挥舞的长袖里,我和悠悠融在一起。如此下去,撒满世界的白色的静谧月光,仿佛突然有了生命,飒飒作响。我们就是沐浴在这样的银色世界里。
“到这里后,慢慢觉得,自己以前想不通、抛不开的事,也渐渐淡了。就像泡在水里的绳结,软了,化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佛家讲身外皆空,我是心空了,什么都存不下。”悠悠背靠柱子坐着,依偎在我环绕的手臂里,轻声说。“那我呢?你也要放下么?”
“嗯。”
我心里一紧,一阵痛楚翻滚上来。
悠悠蹙了蹙眉,随即眉头又展开,笑了:“可是你真是我前世的冤家。在庙里待了一段时间后,总觉得蚂蚁远了,淡了,但一见到你,又什么都忘了。什么清心寡欲,什么淡泊静心,统统丢到了一边去。”悠悠边说边用手抚摸我的脸,然后轻轻捧住我的下巴,凝视我道,“蚂蚁,蚂蚁,我到底欠你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么舍不得你?”
为什么会有舍不得呢?我无法回答,只好再次抱紧她。怀里的悠悠温顺乖觉,我轻轻拍她的后背,想哄她安然入睡。可是,怎么能睡着?她抬头定定地看我,那眼神既有晶莹温润之意,也有我无法捉摸的空灵与凄凉。
那天我们在万佛楼左边的石台待到很晚。起初躲在柱子背后的阴影里,慢慢月亮爬过殿宇的飞檐,我们身体的一小部分暴露在月光下,这引起了一点小麻烦。庙里熄灯休息的钟声传来,在响第三次之前,有个中年知事僧打着手电筒到处巡查,像是发现了什么异常,径直向我们走来。悠悠不理他,我站了起来。知事僧显然有些不满,但也没说什么,只是告诉我们时间很晚了,不许待在外面,请早点回去就寝。我伸手拉起悠悠,我们默默往回走。在观音殿前分了手,她回茶香楼,我回云水楼。
回到宿舍,发现其他几个人早已安寝,睡得结结实实。我没有开灯,就着黑暗,我摸索到属于我的那张床,没有脱衣服,翻身上去躺下。一闭上眼睛,悠悠的体香,她柔软的身体,糯软的话语,凄凉的眼神,种种触感纷至沓来。我想她现在已经回到房间,进门,微笑着给同屋的唐山大姐打招呼,拿自己的洗浴用品去卫生间冲凉。她的裸体完美无瑕,在水的滋润下越发娇嫩,像百合盛开在这佛门青灯里。这样胡思乱想着,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由于睡前没有洗澡,总觉得身体黏糊糊的,像泡在湿地里。辗转了许久,翻身几十次,居然真的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