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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果然不出得得所料,当亚明与涂少林斗殴的事件发生后,涂寿运立即就知道了。那时,他刚好带着两个大队干部下队在一个生产队长家里,他的一个侄儿急急忙忙跑去找到了他,将事件前前后后的情节都汇报给他,并说少林现在正在大队赤脚医生那里敷药疗伤。他一听,急了,忙问少林伤势怎样,要不要紧。侄儿说,大事应该不妨,但也不轻。涂寿运火冒三丈,说:“咯还得了!周亚明咯狗崽子竟敢还手打少林,咯不是阶级报复要造反了吗?”他立即指示:把所有的大队干部都立即召集拢来到大队部去开会,商量逮捕周亚明的事。同时他又吩咐两个大队干部说,这开会通知不要再派四类分子去送了,以免阶级敌人给周亚明和周得得他们通风报信,走漏风声,必须你们两人亲自而且赶快分头下去送。两个大队干部立即遵命,分头跑下去了。

冲头垌场是偏远山区穷山沟,经济落后,交通不便,没有电灯,也没有电话通讯,大队有事,需要下通知时,只有靠派人走路下队去送。但大队干部又懒得走路,于是,大队便规定,只要不是需要保密的,一般的情况下,便都分派大队里的四类分子去送。派四类分子送通知,这有两大好处,其一是无需付给劳动工分。大队规定着,四类分子为大队送通知,这是四类分子的义务,是必尽的责任,是为自己赎罪,所以没有公分给。其二,派四类分子去送,他们既不敢讲价钱讨要工分,还不敢不老老实实去执行,无论白天黑夜,无论风霜雨雪,喊走就走,从不敢推脱延误。因为他们面前有着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在对付,稍有不服不从,必将引颈就戮,享受“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下的革命行动”带来的后果。若派干部或者民兵什么人去送,他们则不一样了,既要付给劳动工分,还往往责任心不强,误时误事,却又不好太过于苛刻追究责任。

中午稍后,全大队的干部都陆陆续续地到齐了,汇集在大队部里。大队部里,涂寿运黑着脸,大眼珠子鼓着,骂着一些姗姗来迟的干部,大家不知这又发生了什么大事,都紧张得不得了,不敢顶撞。会上,涂寿运简单地介绍了一下今天上午发生在冲头湾生产队里的反革命报复案,他说:“咯个事件不是个孤立的事件,更不是一个简单的、一般性质的事件,它是当前‘批林批孔运动’中拱出来的阶级斗争新动向。今年元月份,南越伪军在美帝国主义的支持下,向我们发动进攻,妄想侵占我国的西沙群岛,国内的阶级敌人立即遥相呼应,蠢蠢欲动,妄想配合美帝国主义发动暴乱,颠覆我们的无产阶级政权。冲头湾的地主孙反革命崽子周亚明今天上午殴打少林,用暴力疯狂报复革命干部,报复贫下中农,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早几年,湘西道县一带发生了地富反坏四类分子黑杀队的事时,我就说过,我们大队也应该对全大队的四类分子大开杀戒,可是我们的一部分干部,还有贫下中农不同意,导致了我们的革命行动没付诸实施,我现在非常后悔呀!同志们,现在怎么样?现在阶级敌人动手了吧?周亚明来对我们的干部涂少林同志下手了吧?这就是反革命暴动的信号呀!我们不可还是无动于衷呀,把脖子伸给敌人的屠刀铡呀!如果我们再不动手反击,那我们全体革命干部和贫下中农就要吃更大亏了呀!千万人头要落地啊!咯就是毛主席曾经一再告诫我们提醒我们的啊!”

涂支书的一番声情并茂,充满阶级义愤和阶级斗争煽动性的讲话,立即得到了与会干部们的响应,基干民兵连副连长钟鱼崽等几个斗志昂扬的年轻干部,更是摩拳擦掌,义愤填膺,就在会上带头高呼起口号来了:“打倒反革命分子周亚明!”“立即逮捕反革命分子周亚明!”“敌人不投降,就叫它灭亡!”

大队部会议室就设在小学校后面,今天是礼拜天,学校放假了,原本很安静,虽然之前见到大队干部们陆陆续续地来到学校也即大队部里,但住校的田甜和王娇花老师并没有在意,更没去打听大队今天开什么会来着。这会儿,突然听见后院大队会议室里传出一片打倒和逮捕周亚明的口号声,田甜大吃了一惊:周亚明这又怎么啦?田甜赶紧起身,想进去问问怎么回事,但忽然又想,这问他们不得,弄不好还会适得其反。聪明的田甜转身就往学校门外跑,跑向冲头湾里周亚明的家。

其实,此刻的亚明早已在得得等人的护送下,秘密向西翻过大山逃走了。待田甜跑到亚明家里时,只见了亚明的妈妈淑芬婶子和妹妹亚君,还有春芝在陪着,秋宝大伯在厅屋中间的一条长条凳上坐着,正在用篾刀撕篾条。秋宝大娘娘则带着孙子扬扬在厅屋后面玩耍。这栋屋宇里一切平静,好像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一样。田甜来不及细察,她只对秋宝老人打声招呼,就匆匆一步跨进亚明家的堂屋,已来不及客套了,一把拉住亚君的手,急急地问:“亚君,亚明呢?亚明是怎么回事啊?大队现在正在开会要抓他呀!”

亚君连忙拖着田甜坐下,一五一十地把上午发生的事告诉田甜。田甜听后,又气又急又恼,大骂起表哥涂少林混账来,同时又十分担心亚明现在的安危。亚君知晓田甜是个好人,便不瞒她,告诉她说,细哥已由得得哥等几个湾里的后生护送逃走了。田甜说,好,这就好了,免得了要吃眼前亏,而她也就放心了。这时,淑芬在里屋听到田甜老师来了,她便立即出来了。田甜叫一声“婶子”,然后她对淑芬母女俩说:“婶子,亚君,等会儿说不定我三舅就会带民兵来你们家,但你们不用怕,我就坐你们家里,反正亚明已跑掉了,他们要搜,就让他们搜去。如果他们敢把你们母女俩怎么样,我就打开他们的脑壳!”

淑芬感激地说:“田老师,你屡次的救亚明救我们,我们娘儿们实在感激你不过啊!可是我们也不想太连累你,毕竟你和涂家是亲戚,用不着为了我们和亲戚反目成仇,更别跟他们动粗。正如你所说,反正亚明已跑掉了,剩下我和亚君两娘女,家里又没什么值钱的物件,你三舅涂支书他要怎么样就由着他怎么样吧!”

田甜说:“婶子,我不怕,你也真的别怕。这事如果不是发生在你们身上,而是发生在别人身上,我今天看见了,也一样会管,我不能看着他们胡作非为!”淑芬劝不走田甜,只好作罢,让田甜在她家里。

真的过了一阵子后,大队倾巢出动而来了,所有的大队干部,还有基干民兵连的民兵们,浩浩荡荡的四五十人,在大队支书涂寿运同志的亲自率领下,汹涌而来。基干民兵连副连长钟鱼崽,扛着一支老式步枪,神气十足地走在涂支书的前头打头阵,一到屋前,立即大呼:“一班二班,给我把屋子包围起来,三班跟我进屋抓人!”

一家伙,亚明家和得得家这整个的一大栋十间屋宇,就被民兵全部包围了起来。另十来个民兵紧随钟鱼崽之后,鱼贯而入,进厅屋,直扑亚明家里。涂寿运紧随钟鱼崽之后跨进厅屋。

秋宝大伯就坐在院子里,仍旧毫不声张地在撕着手上的篾条,对涂寿运的跨入,视若未见,不予理睬。

涂寿运这会儿也不再像从前那般还要装模作样地称呼秋宝“秋宝老哥”或者“亲戚”了,他黑着他的方头大脸,也对秋宝大伯不屑一顾,径直跨进周亚明家的堂屋,后面的大队干部尾随而入,有的立在厅屋里,有的跟了进亚明家的堂屋里。

而这时候,冲头湾的人们几乎全知道了大队涂寿运支书带人来抓亚明了,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涌来了亚明家和得得家的这一栋屋宇前看热闹。其中不知晓详情的人们,都在为亚明捏了一把汗,个别知晓详情的,只远远地看着热闹好笑。

涂寿运一进亚明家的堂屋,立即就看见面对着他靠墙坐在炭火围子板凳上的田甜,他不禁又大大地吃了一惊。他惊问:“田甜,你坐在咯里干嘛咯?”

田甜不无讽刺地微笑着回答说:“在欢迎你呀,三舅舅!”

“你,你赶紧给我出去,去你学校去!”涂寿运命令外甥女说。

田甜仍旧笑着说:“我为什么要出去呀?我正想看看三舅舅你抓周亚明啊!”

涂寿运又气又恼,但又不好发作,恼羞不过。

这时,钟鱼崽和几个民兵从里屋钻出来向他报告说:“涂支书,里面冇人!”

“涂支书,不见了周亚明!”

涂寿运凶恶地向淑芬怒问:“楚淑芬,你儿子呢?”

淑芬说:“他在队里开工去了。”

钟鱼崽喝道:“你给我老实点,楚淑芬!”

这时,秋宝大伯在院子里搭腔了,他大声地朝屋里的涂寿运和钟鱼崽叫道:“涂支书啊,钟鱼崽啊,在他家找不到亚明,要不要上我家来找呀?说不定在我屋里或者楼上躲着呢!”

涂寿运见在周亚明家搜不到周亚明,同时又不见了得得,这再听秋宝老者在厅屋里挖苦他,便立马想到,周亚明定是跑了,而且是周得得送走的。他非常后悔没早点来抓,于是他马上脸儿一变,对钟鱼崽下令说:“把楚淑芬和周亚君抓起来,再把她的家给我抄了!我就不信他周亚明跑得了和尚还跑得了庙!”

钟鱼崽一听到命令,立马应声,就要喝令民兵们动手抄家。但没等他喝令出口,田甜一把从板凳下捞起一把火钳,腾地起身,护住淑芬婶子,指向涂寿运和钟鱼崽说:“我看你们今天谁敢动手!”田甜的这一出手,直吓得涂寿运和钟鱼崽连退几步,而门边的几个民兵则更是赶快逃出门去,蹿到了厅屋里,不敢再进来。

涂寿运对田甜说:“田甜,你脑壳进水了啦?你晓不晓得,你表哥少林差点被周亚明打死了?咯是反革命报复啊!”

田甜说:“表哥被打,活该!他欺负人,无恶不作,罪有应得!”

涂寿运说:“他周亚明是反革命崽子,你表哥少林是革命干部,贫下中农。田甜,你的革命立场站哪去了啊?”

田甜说:“三舅,你是我的舅舅,又是大队支书,原本我很尊敬你,可是这一两年来,让我看到了你和表哥的所作所为,还哪一点像个革命干部?别的我就不说了,就说你所说的周亚明。去年的暑假,表哥无中生有,你也黑白颠倒,制造出那么大的冤案,把周亚明打得死去活来,事后你们非但没给他治疗没给医药费,就连一句道歉的话都没有,你们打了就打了。今天,分明是表哥故意欺负周亚明,又动手先是拿秤砣砸周亚明,再是用……”

涂寿运听田甜当着这么多的干部和群众一口气说出了这么多,怕田甜等下把他父子所有的不是都抖落出来,忙一把打断田甜的话,抢过来说:“田甜,你是我的外甥女,我从小就那么宠你爱你,今天还是看在咯一点上,以及看在你爸妈的份上,你数落舅舅和表哥,我还是不计较你。但你作为革命干部的子女,敌我不分,阶级路线不分,我就要狠狠批评你了,毛主席教导我们说……”

田甜见他提到了宠爱她,还提到了她爸妈,这会儿又要洋洋大观地宣讲起毛主席语录来了,便也一把打断他的话,说:“三舅,我今天还是叫你一声舅舅,你现在既然还认我是你的外甥女,还要看在我爸妈的份上,那好,今天的事暂且就别放在这里说了,我和三舅你明天一起进城到我家去,我跟你一起把今天的事说给我爸妈听,我爸应该政策水平和阶级斗争理论比我比你都强得多,让他们给评理去,好吗?”

田甜据理不让,咄咄逼人的态势真要活活的气死了涂寿运,他看得出来,这一回又给撞上了田甜,田甜这么死死地护住周亚明一家,他又没了奈何,无法动粗了,如果再这么和田甜争辩下去,势必让他在众人面前越发脸面大失。现在与其和田甜僵在这里,不如暂且退一步撤回大队,待哪天再找机会来。他想,反正你周亚明的庙在这里,还怕你跑掉了个和尚!

涂寿运于是对田甜说:“那好,田甜,三舅我今天给你个面子,暂且退下,改天我和你一起去你爸妈那里理论。”说罢,便转身依然黑着个脸对钟鱼崽等众多的大队干部和民兵吼一声说:“走,回大队去!”然而,他刚走到门边,忽又停下脚,掉过头来,用一根指头指着淑芬狠狠地说一声:“楚淑芬,你听着,我还会来找你的!”

说完这一句,他也不待淑芬等人如何反应,便一步跨过门槛,走过厅屋,如先前进厅屋一样,看也不看秋宝老者一眼,径直率先走了。在他身后,依然是一大群大队干部和民兵,那些原本包围着一栋屋宇的民兵们看见了,不用钟副连长再下命令,一忽儿便都撤了,其中好些个与冲头湾人熟识的,当从冲头湾的人们中间穿过时,他们故意扮个鬼脸,朝人们嘻嘻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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