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华胥慢慢抬起手触了触脸颊,是真实的,只是,没有温度。
南琴若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跳崖自杀的运气——不知是好是坏。这一境地,将他逼得几乎是哭笑不得。
他在江水中失去知觉之后,竟被冲上了浅滩,这是幸运的。
他睁开眼睛,发现面前整整齐齐站着十几名景军骑兵,最前面那个正是凌砚,这是不幸的。
南琴若咳出几口浑浊的江水,愣了愣,干脆趴在地上笑起来。一开始,是压抑的笑声,然后那笑声渐渐扩大扩大,洋溢着自嘲和一种绝望到深处的释然。最终,少年吃力地翻过身体仰望着水洗般格外明净的天空,竟是毫无忌惮地放肆大笑起来。
老天,你待我真是不薄,穿着盔甲投江突然都能捡条命回来,爷感动得都要哭了。老天爷我操你祖宗十八代。
宜州的失守,对于朝廷来说不能不说是一件大事。过了宜州便是重关,而重关,是烨国的最后一道防线——倘若叛军攻过重关,那么关内的平原百姓包括烨王的金瓦琉璃殿,就全都危险了。而此时的烨国,正处于一种微妙的奇异氛围之中。满朝文武竟都有着一个奇特的念想,希望叛军尽快向重关进军。不管是胜是败,总比这样拖着的好。
若重关真的被攻破,那么便要迁都了。
重关的守将正是前些日子苏程言带去的那名将军,方楠。
对于这个方楠的能力,朝廷并没有多少了解,只知道是欢喜公公推荐的一个将门之后罢了。朝中老臣还是会怀念贺封邑,怀念那个真正配得上“虎将”这称号的将军,也因此地,对欢喜有那么一丝丝怀恨在心。任是谁听到欢喜因贪污军饷而斩了贺封邑这事,都会觉得有那么点蹊跷。
而尚华胥也有些郁闷。自己向朝廷上书请来的这个方楠,似乎并不是很可靠的样子。
她独自坐在庭院中池塘边上,出神地看着池中锦鲤,很机械地把放在一边的鱼食一捏一捏投进水中去。锦鲤的尾鳍在水中呈精致的弧度展开着,划出一圈一圈的涟漪,睁着吃食的样子也是娇憨可人的。尚华胥有些恍惚,竟是觉得戏鱼观花天真烂漫的姑娘家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也许在贺封邑的军队出了城门的那一刻起,就回不到从前了。
想到这里她用力晃了晃脑袋想把那些念头都驱除出去。无论如何现在这些念头是只能增加心里的负担了,何必要去想它呢。一起出征的三个发小,一个战死两个叛变,这样的结局有什么意思。任自己曾经有多少痴情多少念想,如今还不是全都落了空。日日夜夜思念的牵挂的那个人,到头来也不过如此罢了,只可笑自己曾经竟像个一厢情愿等待出征良人归来的少妇,白白浪费了那么多感情。
“哟,九姑娘这是想什么呢?”妖冶谄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用回头便知是欢喜公公来了。自从尚华胥升了官,这阉人似乎便有事没事来找她。
“公公,尚华胥怎么说也是皇族,公公来见我,却连请安都免了。”尚华胥嘴上这样说着,却是转过身来微微一笑,向一旁侧了侧身子,“公公请坐。”
“九姑娘还惦记着请安呢?”欢喜收了扇子放在嘴边轻笑,“咱家心里跟九姑娘可是从来就没个三六九等的划分,一条绳的蚂蚱一条船上的人,哪头闹了都不得好果子吃。”
“公公说的是。”尚华胥又笑了笑,只是这笑,薄凉得很。南琴若的死,夏侯无颜和苏程言的叛变,几乎是断了她的一切念想。
“哟,看来九姑娘这回是想通了怎的,终于给咱家好脸色了。”欢喜掩唇媚笑,“九姑娘,咱家看当今圣上对你可是关爱有嘉,你一个女官,也要识点分寸明点大局。这重关眼看着就要守不住了,到时候迁都,说不准在道上就……”
“公公说的是。”尚华胥依旧薄凉地笑,跟欢喜脸上媚到骨子里去的媚笑是不同的。她只想的难怪叔叔曾经被这阉人迷得神魂颠倒,如今近看,欢喜的眉目面庞都是极好的,比二八年华的少女还要精致几分的。只是那面庞上厚厚的一层脂粉显得有些过于魅惑罢了。
“罢了罢了,咱家也不是要你说好话来听。”欢喜一歪头,曲线柔美的颈子便从衣领中现了出来,“眼瞅着就除夕了,虽是乱世,该庆祝也是要庆祝的。今儿个你就去陪圣上喝几杯小酒下下棋吧,难得哄他高兴。”
欢喜提到“圣上”这二字时的神态,并说不上多恭敬,甚至,是有些鄙夷的。
正在这时一名小官忙不迭送地跑来,到了二人面前膝盖一软便跪下,“两位大人,出……出事了,出大事了!”
尚华胥微一愣。她对于“大事”这个名词的概念,已是有些模糊了,什么才算大事,大事又与她何干?欢喜娥眉一皱叱道,“慌什么慌,说,怎么了?”
“先后王美人……王美人在大殿里闹起来了,说她有先王密诏,密诏上说立长子湘南王尚文为烨王!”
尚华胥还是有些发呆。欢喜却笑了,“哦?果真如此?”
——果真如此果真如此,还真被料中了。尚端登基的闹剧,果真是包不住的。
金碧辉煌的大殿此时回响着妇人凄厉的哭嚎,先帝生前十分宠爱的王美人扑倒在大殿上,手中是一片丝帛——是从先帝龙袍上扯下来的丝帛。丝帛上的几个字,清清楚楚,确是先王的笔迹:
“立长子尚文为烨王。”
“烨王应该是尚文,是尚文,不是尚端!”王美人哭着哭着便笑了,那笑尖利得让人胆颤,“尚端,你个冒牌货,你个废物!下来!从龙椅上滚下来!”
尚端在龙椅上发抖。
而尚文,也就是王美人的儿子,却只是静静地站在一边,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该为自己母亲的出丑而感到羞愧,同时或许,又该感到一丝希望——事情已经说了出来引起了风波,那么一个计划也就可以开始了。
“我有先王手谕,我有先王手谕!立尚文为烨王,废尚端,废尚端!”王美人依旧在大殿下嚎叫,尖利的笑声一次又一次刺激着尚端的听觉神经。
废尚端,废尚端,废尚端,废尚端……
“别吵!你们别吵!疯女人,疯女人!”尚端似是终于忍不住了般,指着王美人破口大骂起来,“你的儿子没抢到王位,你不甘心是吗?你叫啊,叫啊!疯女人,我才是烨王!你再叫,再叫我现在就砍了你!”
王美人听了此言,先是一愣,然后竟是仰天大笑起来。
“哎呀——烨王发火啦——发火啦——”
那笑声那神态那语气,竟是跟炼丹的疯老倌孙信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母亲……”尚文终是快步上前,扶住了笑得前俯后仰的王美人。他拍了拍母亲的背脊,然后恭恭敬敬地向尚端行礼道,“陛下恕罪。”
“恕罪?有什么可恕的?你尚文犯什么罪了?人家说了有先王手谕,要立你为烨王啊!”尚端坐在龙椅上,还带着几分稚气的脸此刻涨得通红,“我尚端,一个冒牌货,哪敢跟你抢啊?”
语毕,他竟摘了自己头上的龙冠用力扔在地上,指着尚文道,“给你,给你啊!你收着,免得别人说我尚端妇人之心小肚鸡肠舍不得这王位!”
“干什么,这都是干什么!”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大殿口传来,众人循声望去,见是太皇太后,便都收了声,带几分畏惧地跪了下去。
“奶奶!”尚端见了来人,也不称“皇祖母”,随随便便一声委屈的“奶奶”就叫出了口,“他们欺负我!说我不是皇帝,尚文才是!”说着,从那龙椅上跑下来钻进太皇太后怀里。
“你说你们这是要气死我这把老骨头啊!”太皇太后一手抚着孙儿背脊,另一手握着的龙头拐杖重重在地上敲了几下,“国难当头,你们不一致对外,还在搞这些不明不白的名堂!成何体统,成何体统!”说着,又是重重敲了敲龙头拐杖。
大殿上一时静了下来,只剩王美人神志不清的呢喃,重复着“我有先王手谕,立尚文为王”这么一句话,气氛一时诡异起来。
太皇太后看着一片狼藉的大殿,叹了口气。
“出去罢,都出去罢……立王的事,不是早就定了么,如今又搞出这么个名堂,谁知是不是无中生有。过几日便是烨国皇族围猎的日子,几百年来的传统,从没断过。如今虽是乱世,咱不能乱了祖宗的规矩。都准备准备罢,围猎啦……”太皇太后的语气,是如同她脸上皱纹一样深沉而无奈的悲伤,是似被人抽走了力气一样的,软绵绵地飘荡在大殿上。
尚华胥和欢喜混在大殿上的官员中,看到的是这么一出闹剧。
尚华胥偷偷瞟了瞟尚文——
颀长结识的身材,猿臂蜂腰长腿,一张线条坚毅的年轻面庞,细长的眼中波澜不惊看不出情绪,薄唇却是紧抿着,不苟言笑的样子。跟尚端比起来,却是一表人才。
收回目光,尚华胥不知怎么描述自己的心情。
累了,倦了,或是麻木了,无所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