烨王挥了挥手,“行。西巡途中,一切由你说了算。”
烨王没有料到此语一出,“西巡”便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清查”。
宜州城郊的军营中,大大小小的军帐已从一开始的近千顶减少到三百多顶,军士们用过晚饭,早早钻进了帐子。今夜没有洞箫声。那个会吹洞箫,长得一脸书生气的小兵在泸州一战中被人拦腰砍断,从此再没人抱怨那总是让人想起一家妻儿老小的箫声了。
最大的那顶军长中灯火通明,贺封邑跟三名副将围坐在一起,四双眼睛在灯火中沉静地闪烁着,四双手不时在地图上指指点点。如果宜州破了,湘关就危险了。如果湘关破了,半个烨国就是凌砚的了。
“宜州地势开阔平坦,又无山川,如果打起来便只能是阵地战了。”南琴若语气平静,眼中却不免流露出一丝绝望。敌方精兵五万,我方残兵一千,怎么看都觉得几乎没有胜算,更何况是开阔平原上的阵地战。
“泸州战败时就曾向朝廷请求过支援,为何援兵还不到?”苏程言有些气恼,胸中火气一直往上串,燎得他额头都痛起来。
“朝廷?”贺封邑没有接苏程言的话,只是冷哼了一声,伸手指向地图,“无颜,你打前锋,挑几个轻骑兵带上,要跑得快的,且战且退诱敌深入。若儿,苏公子,你们各率一只骑兵方队从两翼包抄。步兵,老子带!”
夏侯无颜知道将军这是豁出去了。这种口袋一样的阵型,能包的住凌砚的军队么?当然包不住。宜州被叛军攻下只是迟早的事了。他舔了舔嘴唇,轻声道,“明白。”想了想又补了一句,“给我三十骑敢玩命的,诱敌过程中,能吃多少我就吃他多少。”
“臭小子!”贺封邑拍了一下身边黑袍小将的脑袋,拍得很用力,一声脆响。“差不多就得了,少玩命!老子就你这么一个得意前锋!跟我家小兔崽子一样不安分......”说到最后一句,将军的眼神明显软了下来。
“将军,你还有儿子?”苏程言闻言一愣,呆呆地便问了出来。南琴若只是在一边用好奇的眼光看着,并不说话,顺便为苏程言的脑袋担心一下下。果然又是一声脆响,苏程言委屈地抱头叫痛时贺大将军的声音已经提高了八度,“废话!老子都四十多了,你当我是太监吗!”
尚华胥是入夜时才知道明个要随欢喜公公前往宜州“西巡”的,她激动得吸了一口冷气。宜州,她的三个发小都在那!最主要的是,夏侯家的七公子在那。一身大红官服顶着官帽的尚华胥来不及换掉朝服便在房内踱起步来,步子稍乱,还有些急。近一个月的官场生活让这个姑娘变得深沉了,老练了,冷静了,但她终究还是个姑娘。
一个多月未见,他们还好吗?西部不比烨城,他们受得了强烈的日晒风沙吗?在战场上受伤了吗?想到这里,她便笑起来,笑起来怎又这般心急。笑过后却更加高兴起来。明天起程,用不了多久就能到宜州了,她有好多好多话要讲。无颜见了她肯定会高兴吧?小姑娘自信地点了点头,肯定会!他一定会奇怪烨城的尚华胥怎么会突然来到了宜州。尚华胥咬着下唇笑了,露出一排细贝似的白牙儿。
就算战乱也不能阻挡年轻人之间的美好感情不是么?
景军军营中秩序井然,清冷的月色并没有带来太多的悲伤与哀思,倒像是一道独特的风景。战士们大多已经休息了,帐边卧着坐着的三三两两的人们任月光水一般从铁甲上倾泻而下,而后铺满营地。
最大的军帐中坐着五六个人,围着一张地图,指指点点。昔日的庆王凌砚坐在正中,坚毅与隐忍遮盖了野心与欣喜,他知道宜州早晚是他的。贺封邑这头猛虎已然成了被困笼中的伤虎,受伤的野兽往往最可怕,然而同时,也最脆弱。
凌砚身边的正是重关一役中被夏侯无颜挑掉了头盔的银发小将,面容精致,风华绝代。此刻他托着下巴盯着地图,缓缓开了口,“宜州地处平原,四周毫无遮拦,这样的地形无疑对我们是很有利的。”
“长公子是说,阵地战?”对面高大威猛的男子抬起头来,炙热的目光投向小将的脸。
被尊称为“长公子”的小将凌墨渊并没有在意投过来的两道灼人的视线,依旧盯着地图,“对,阵地战。第一排上强弩兵,远程进攻,双方军阵接近后上刀盾兵掩护,骑兵从侧面突击。贺封邑的部队只剩下千人,想拿下宜州,轻而易举。”
“就按你说的办。”贺封邑不易察觉地笑了笑。
就在这时,军帐门口的帘被偷偷掀起一角,借着偷偷伸来一只小脚,又偷偷探进来一个小脑袋。小脑袋甩着一头及腰的褐色长发,露出一个讨巧的俏皮笑容,“舅舅,你们忙完了?”
凌墨渊看到这个小脑袋后觉得自己的脑袋瞬间变大了一倍,但随后他整个人都软了下来,连眼中都闪出柔和的光。他眯着眼,嘴角已不知不觉弯起一个温暖的弧度,“晗表姐,有事?”
“估计小妮子不是有事,是无聊了。”凌砚笑了笑,佯装生气道,“早知道就不要带她来,行军打仗带个女人,笑话......”
“谁是女人了!我还小呢!”凌晗一路小跑进了军帐,二话不说挽起凌墨渊的胳膊就往外拉,“渊,我们走,不理这些个死老头!”说着吐了吐舌头,抓着凌家长公子的胳膊一脸小人得志地走开了。
一群“死老头”呆坐在地图边,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地摇了摇头。说得有理,什么这个将军那个将军,说白了就是一群“死老头”。
凌砚兄长凌拓家的大小姐凌晗,自幼与凌墨渊形影不离。知道凌墨渊即将出征的消息后,这位凌大小姐先是撒娇后是绝食,后来干脆像树熊一样吊在凌墨渊身上威胁众人说,如果不让她去,她就一直这样吊着,直到把玉树临风的凌家长公子吊成驼背小老头。而面对中长辈乌青的脸色,凌墨渊无比淡定地说出了凌晗事先教他的台词,语气平淡到比白开水还无味,“爹,救命,你快答应她。”想了想,又用那平淡无感情的语气补了一句,“孩儿好怕。”
最后,凌大小姐获胜。
而此时大小姐拉着自家表弟的手,在军营中找了块安静的地方坐了下来,圆圆的大眼睛闪着纯真的,俏皮的,甚至有些孩子气的神采。这女孩子并不惊艳,与风华绝代的凌墨渊一比就被比下了一大截,却让人看着很舒服。凌墨渊喜欢她白得像糖糕一样的脸,总是弯起来的眉和一双眨啊眨啊没有杂念的眼,连咧开来笑得灿烂的嘴在他看来都是非常迷人的。凌墨渊觉得只要一看到她就像吃了块甜甜的糕点,甜味从舌尖泛滥到心头,直到整个人都毫无防备地放松下来。
“晗,大半夜的你怎么还不睡?”凌墨渊的语气没有丝毫责怪的意思。他缎一般的,比月华还要耀眼的银发在背后倾泻而下,金色的瞳孔因放松而微微眯着,嘴角不知不觉向上挑起。这样表情的凌墨渊是十分迷人乃至男女通杀的,但凌大小姐托着下巴,没有一点被迷住的样子。
“叫姐姐!没大没小。”凌晗佯装发怒地嘀咕了一声,随即便兴致极高地把小脑袋凑了过来,“喂,你上次给我讲的那个故事还没讲完呢,继续,继续!”
顿时,一种无力且挫败的感觉将凌墨渊包围。他默默地看了看那位夜闯军帐只为听故事,此刻把一双大眼睛眨得跟小狗一样的姐姐,叹了口气,幽幽地开口,“啊......上次讲到,统治小小国家的暴君公主恋爱了,她喜欢上了邻国的年轻男子,一个温柔英俊,有着动听嗓音的人。暴君公主每天就躲在树丛后面偷偷地看着她的意中人,可是有一天她发现,有着动听嗓音的男子喜欢的却是......却是......”
凌晗托着下巴静静地听,没有杂念的眼睛出神地望着夜空,于是漫天星辉便装入了她的眼睛。听着听着发觉耳边没有了声音,接着肩头一沉,传来少年均匀绵长的呼吸声。她先是一惊,随后笑了——属于一个姐姐的,温暖而慈爱的笑。
凌墨渊就这样靠在姐姐肩头沉沉睡去,他早已累了。女孩子的肩纤细单薄得像蝴蝶的翅膀,但睡梦中的凌墨渊只觉得很舒适,很安心。
月亮升到夜空正中时,巡营的凌砚发现了枕着彼此的肩膀和脑袋睡去的两个小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