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店铺虽无特别名贵珠宝,然掌柜是位精细之人。店铺为他心血与安身立命根本,自然格外珍爱。各色金银铜首饰摆放在木案上,井井有条。
偏生刚才宜悠与李氏二人一番挑选,众多样品皆放置于外。沈福爱本是扑向母女二人,偏生这一闪躲,她发出的力道无承接之处,只得径直向前扑去。
一阵排山倒海,轻巧的货柜轰然倒地,其上数支簪子皆尖头朝上。
“扶住她。”
掌柜的鼻端法令纹更深一层,钗头尖锐,若是见了血或是闹出人命,那可是大大的不吉利。
伙计忙上来,可惜他体力有限,直到手腕扭成直角,单膝跪地,都不曾阻挡那坨肉的下降。
宜悠挥挥红梅手帕,摆出一副牙尖嘴利之状:“哟,沈家大小姐,你怎生还未被浸猪笼。”
前世她还曾深深怀疑过沈福海的眼光,虽说程氏也是半老徐娘,但姿色怎么都胜一头母猪。究竟是出于何目的,他会不惜身败名裂,也要玉成与嫡亲妹子的情缘。
今世事发后,李氏曾为她解惑,二八年华的沈福爱也曾身姿窈窕。
可她心中仍有疑云,前些年战事连连,虽未波及云林村,然朝廷赋税重,加之天灾,村中男女老幼皆清瘦。以沈福爱其貌不扬的五官,怎能与程氏比肩。
如今她却是全然明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两兄妹思维一致,这就是传闻中的心有灵犀一点通。
“哎哟。”
沈福爱没事人似得站起来,假模假式的哀嚎两声,但是所有人都能看出她的轻松。
掌柜从台后走出来,看着地下横七竖八的簪子。花鸟鱼虫各色精致钗子,须臾间多数自中间折断。尤其其中掐丝镂空两支,如今更是全然没了形状。
倒吸一口凉气,他心疼的收起来,目眦尽裂。此刻他哪能不知,那状如母猪的妇人,定是毫发无伤,只是可怜了他新进的一批货。
背对着掌柜,沈福爱对此丝毫未觉,现在她满心都是“浸猪笼”三个字。
自从三个月前,程华娘归家后开始嚼舌根,她在程家地位越发尴尬。就连手中唯一那点管家权,也被几个老不死的无情收回。
好不容易等一个月后事件平息,这母女临走前,竟将穿成串的元帕挂到沈家祖宅。这下不仅是族内,十里八乡全都沸沸扬扬,无奈下她只得带着女儿逃回娘家。
躲避风头两个月,总算得一喘息之机。二哥待她有愧,趁送春生来官学,悄悄令她随从。刚下车,她便欲来寻几件像样的首饰,没曾想却遇到这两个搅家精。
“依我看,置家中老母于不顾之人,才该浸猪笼。”
宜悠以帕掩面,好悬挡住飞来的唾沫星子:“沈大小姐如此义正言辞,莫非真当心中无愧?”
“娘说得对,就你们娘俩牙尖嘴利。”
“再牙尖嘴利,也抵不过你早上吃得大蒜。”
挥动帕子,沈福爱口中蒜味充斥着整个空间。满心滴血的掌柜站起来,红眼说道:“诸位夫人小姐,小店小本经营,一下毁掉十几支钗,还请给个说法。”
李氏拉着女儿退一步,宜悠反握住她的手,无声的传递着安慰。她眼观四路,早就看到这些形态惨烈的珠钗,不过一切皆因沈福爱所起,怪不得旁人。
“你找他们,方才是这二人绊我,才有后来之事。”
不愧是老太太的嫡亲闺女,胡搅蛮缠的本事都是一模一样。
于沈福爱她并无丝毫愧疚之心,姑侄亲,别家做姑姑的,回娘家时总会逗弄一番家中兄弟之子。沈福爱自然也是如此,不过她随了老太太,对程氏所出春生四丫千好百好,而宜悠和长生,自出生起就是她奚落的对象。
两世为人,宜悠记忆最深的便是姑姑捏着她的鼻子,满脸不屑的说道:“这闺女长得不像四弟,白白净净的本该招人喜欢,可脸片窄面相刻薄,竟是如何都不及四丫万一。”
亦或是明着敲打:“四弟家日子就那样,二丫又不知道孝敬奶奶,日后定找不到好婆家。”
老太太多年势大,又有沈福海怙恃,沈福爱张狂本色尽显,言语间竟是口无遮拦。若沈氏族人有何异议,老太太定以“姑娘家在婆家受委屈,回娘家还不能松散松散”为由驳回。
前世她得势后,之所以帮程氏压制沈福爱那么狠,也是顺带一吐胸中郁气。
“二位,您看……”
掌柜期期艾艾的话音打断了宜悠思绪,望着面前嚣张的沈福爱,她心中未有丝毫波澜。
不过是秋后的蚂蚱罢了,等沈福海失势,以她犯下的那些错事,怎能像现在这样逍遥自在。
“掌柜的,你和伙计一直在此处,方才看得一清二楚。”
沈福爱挺起胸脯:“掌柜的,你可要仔细瞧瞧。”
她身上有一种独特的乡野村妇泼辣气质,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掌柜一般不会与此等人过多纠缠。
故而如今他祸水东引:“方才我离得太远,一时间竟是看不真切,你二人且商量下?”
“哦?”
这段时日卖包子,宜悠见惯了掌柜的这种人。说不出他哪儿坏,无非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不过为此,她专门有应对之法。
“掌柜应知晓,不同人倒下去力道与方向不同,所压事物形状也不尽相同。空口无凭,不若你再取相同钗子十几只,我等按方才位置从来一次。
若真是我与娘绊倒沈大小姐,两批钗子我们悉数买下。若不是,那掌柜的当如何?”
虽讲究和气生财,可若是破财,那多数商贾也就顾不得和气。掌柜的算计着钗子的价值,虽说真金白银皆可回炉重练,且不说其火耗,单人工又是另一笔额外开支。摸摸鼻侧的法令纹,他朝伙计使眼色。
“方才你离得近,可曾看清?”
那伙计眉清目秀,虽年岁不大,但人心思却与他外表如出一辙的机灵。揉揉手腕,他因变声而沙哑的嗓子说道:“掌柜的,小的看得清清楚楚,方才她二人只远远的躲过去,并未碰到这位……小姐。”
“方才你怎么不早说!”
“小的手腕疼,一时间紧张的忘记,还请夫人和姑娘恕罪。”
看惯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宜悠自不会放在心上。
“如此掌柜的请便。”
做请的姿势,她拉过一把椅子,请李氏坐下,自己则站立在一侧。
宜悠如此是别有算计,她很清楚,老太太虽宠爱独女,然在她心中,余下二子一女加起来,分量也比不得沈福海一半。
东窗事发后,沈福爱除却惊恐之下身材瘦削些之外,剩余却跟没事人似得,这本就极其不合常理。
难不成,沈家还有什么她所不知的秘闻?想到此处,她便不由自主的留下来。
掌柜的看着年幼的伙计,此事交予他定是不成。再观一旁两位主顾,稳当的坐在椅子上,竟是分不出子丑寅卯便不善罢甘休之状。无奈下,他只得硬着头皮上。
“这位小姐……”
“谁是小姐,我乃程家少族长夫人。”
“原来是程夫人,都是小人眼拙。”
掌柜同宜悠一般,未曾认出这骤然瘦削的夫人。
“我本欲来看看,有无新鲜首饰,熟料竟遭遇此二人。你还不知,年长这位乃是李家当年那位龙死凤生的龙凤胎之一,后嫁予我四弟。熟料她耐不得日子清贫,竟主动求去。
年幼这位,便是那抛弃老父的女儿,平日在家便是嗷嗷呵呵。此二人不管我沈家事也罢,怎奈李氏竟不顾如今老迈的李家伯母。”
此银楼地处人来人往之段,四周皆是酒肆茶庄。时值傍晚,吵嚷之声很快吸引了一群人。宜悠站在李氏身边,耳边喧闹声不绝于耳。
“这对母女行事泼辣,没曾想竟如此德行败坏。”
“他们卖的包子真材实料,倒不像是如此轻浮之人。我倒觉得,那毁掉簪子的妇人有所欺瞒。”
公道自在人心,除却一开始肤浅的怀疑,多数人竟都窥得事实真相。宜悠自是知道,这是因她惯常笑脸迎人之故。街坊邻居买包子,若是缺一钱半钱,她都会直接抹去,从不记账,宽和的态度,两个月下来自然赢得多数人好感。
李氏同样心思浮动,方才沈福爱就在嚷嚷着不赡养家中老母,她一直当是沈家老太太。如今听她说出旁人,她并无羞愧,只余满心怒气。自她合离三个月不曾出声的李家,竟会在背后运作此事。其狠毒程度,比起沈家也不遑多让。
既然他们做初一,她也回敬一般十五。
“沈大小姐,你说我不赡养娘家老母?”
沈福爱声音中尽是得意:“自离开云林村两个月,你居于县城,享尽富贵,可曾知李家婶子想你想得夜不能寐。”
宜悠嗤笑:“沈大小姐这是睁着眼说瞎话?当县城里这些乡亲们好欺骗。云林村谁不知,当年沈老夫人因与姨娘同日生产,且产后血崩,极为厌恶四子。
方才你也说我娘命格不好,且不说此事是真是假,当初为其四子求取我娘,可不是为了结那百年好合。两人成婚近二十载,李家从未主动关心,这样的娘亲当真会想闺女想得夜不能寐?
退一万步讲,即便她想,云岭村又不是与县城相隔千山万水,岂不能派人来传信?”
一番话有理有据,说得沈福爱哑口无言,门外众人也纷纷点头。沈家之事他们也有耳闻,这位姑奶奶怕是来找麻烦的。
“这天下爹娘想见女儿,哪有派人三催四请的道理。”
“沈大小姐此言差矣,女儿家乃是娇客,着兄长亲请才是正理。”
“你母子三人贪图富贵……”
见她满嘴胡言乱语,李氏却是忍不住:“何为贪图富贵,沈大小姐信口雌黄的本事却是一等一。旁人不知,你还不了解。当年出嫁时,李家扣下聘礼,着我净身出户,权当偿还爹娘生养一场。
白纸黑字,媒婆与我手中皆有凭证。”
还有这一出,宜悠心思触动,娘这些年究竟受过多少委屈。李家她虽陌生,但也听过其蛮横名声,如今当着众人说出来,日后倒是省去如沈家这般的一通麻烦。
显然事实也如她所想,众人纷纷言明李家狠毒。若是贫困,不补贴女儿也罢。此等扣下聘礼着新嫁娘净身出户之举,实则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沈福爱着急:“你是李家女儿,竟然不顾家族名声。”
宜悠稳住李氏,沈福爱当真是自掘坟墓。也罢,沈家隐秘她自会知晓,而此刻她却不想让此人痛快。
“我竟不知沈大小姐敢提名声二字,洞房花烛夜与嫡亲兄长颠鸾倒凤,做下****之举之人,还有什么资格提及名声。”
掷地有声,围观之人在一番鸦雀无声后,彻底炸开锅。本是茶余饭后挺热闹,竟能获知如此隐秘之事。
“胡言乱语,亏得将你逐出沈家。”
宜悠如今是面上内里丝毫不想吃亏:“方才一口一个我等嫌贫爱富自请离开,如今又是被人逐出沈家,沈大小姐前言不搭后语,却如何都不肯透露实情。沈家待我等如猪如狗,娘亲依大越律和离,文书齐备,任何人都无法借此造谣生事。”
围观之人纷纷点头,结合前后,这对母女怕真是受尽委屈,万般无奈方自请求去。反观那胖妇人,丝毫不反驳沈大小姐称呼,乱|伦怕是确有此事。
当即有一虬髯大汉嚷嚷:“如此不知羞耻之人,当由国法处置。”
“交由县衙升堂。”
大越开国不过几十载,帝经二世,正是旭日初升、蒸蒸日上之时。
开国皇帝提倡以法治国,倾一生之力着四海英才,以超乎时代的远见卓识,订立了浩如烟海的律法。经几十年推广,虽尚未教化至云林村,然县衙所处之地,民众皆有此意识。
故而李氏合离之事,算不得石破天惊。但兄妹做下如此有违天和之事,则着实为人所不齿。
群情激奋,宜悠却认出,那虬髯大汉正是赶集时打铁,每每都要买十个包子之人。因他饭量大,且家中儿女多负担重,宜悠见他人朴实,每次便搭上一个。左右自家功夫,给出去也有赚。
汉子感激之下,见他娘俩为人欺凌,绞尽脑汁想出此法。果然一呼百应,当即他挑头,以扁担中麻绳将沈福爱五花大绑。
掌柜却着急,他的簪子。
宜悠起身,略作停顿还是朝他开口:“此时天色已晚,掌柜何不跟去县衙,着官差讨回公道?”
“那是当然……当然,多谢姑娘提醒。”
掌柜拱手,顺手拿出其中一枚银质珠子。
“此物中空,穿以红绳随身携带,有转运辟邪之功效。如今赠予夫人和姑娘,权当在下赔罪。”
“转运……珠。”
掌柜包好钗子,刚好听到此言:“姑娘好文采,此物乃匠人最新打制,在下苦思冥想,始终想不出合适称谓。听姑娘一言,倒是豁然开朗,此物就名转运珠。”
宜悠苦笑,这算无心插柳?此银珠价值并不高昂,寓意却是极好,串起来给长生带着倒是正好。
想到这,她便打算再买一颗。重生后承蒙穆然相照,且穆宇着实懂事,半年下来,她已拿他做亲弟弟看待,凡事都想着他一遭。
白银不比铜铁,掌柜自不能再送。不过感念赐名之情,他只收了纹银等价铜钱。两笔生意下来,两家倒是有了些许交情。宜悠也暗自记下这家吴琼阁以及其中掌柜吴琼。
再结交友人,宜悠心情也豁然开朗。
走出吴琼阁,李氏将包好的首饰递给女儿:“二丫可想好怎么说?”
宜悠只觉二丫明姓听起来亲切,虽是由沈家所起,但她并不逃避旧时之事,因此李氏也依旧这样唤着。
“自然是实话实说,娘,你看。”
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正是三个月前于云林村指正时所用元帕和药包。当天因和离之事兵荒马乱,老太太也不欲再起事端,她趁人不备将此物藏起来。
“怎会将如此污秽之物带在身上。”
“倒也是巧了,收拾衣服时不慎夹进去,我还没来得及放下,就与娘亲出来。”
母女俩边说着,边到县衙走去。虽然县城所局之人忙碌,但总免不了爱看热闹。就这一会,门外已经聚集许多尾随而来的路人。
其中夹杂着不少孩童,宜悠唤过长生与穆宇,将转运珠套在两人受伤。火红的麻绳,亮白的银珠,衬得二人更加精神。
“真好看,穆宇,咱俩比比谁能让珠子转更快。”
“好。”
跟在娘俩身后,两个孩子玩得不亦乐乎。宜悠见他们高兴,自身也轻松不少。挽着李氏胳膊走上前,面对鸣冤鼓,她瞥向跟上来的吴掌柜。
三人共同执起鼓槌,咚咚咚敲响。不多时,县衙中门大开,两排衙役依次走出,以刑杖撞地,响声传彻四方,尽显官家威严。
陈县丞刚从四丫房内出来,虽说夫人貌美且富贵,但多年大鱼大肉下来他早已厌倦。四丫虽是貌丑,但一番收拾下来也堪入目,偶尔一尝清粥小菜倒也新鲜。
夫人娘家势大,多年来将他压得死死的。如今听四丫梨花带雨,百般讨好乞求,他非但不嫌厌烦,反觉男儿气概尽显。
正当志得意满时被拉出来,他心情之郁闷自不必说。惊堂木一敲,听罢堂下情形,事实清晰证据充足很好判,但他却不想如那三位击鼓之人所愿。
见他迟疑,沈福爱可算抓住机会:“常听四丫说大人公正严明,堪为一县父母。李氏母女不顾家族声誉,此等无德之人,所言岂能轻信,还请大人明察秋毫。”
陈县丞不太灵光的脑袋福至心灵,握住惊堂木,他想象着释放沈福爱后四丫那惊喜和崇拜的眼神。多少年了,夫人那头母老虎管得严,这可是第一个以他为天的弱女子。
“言之有理,师爷,忤逆长辈该当何罪?”
宜悠心紧张起来,但当他看到那师爷时,刚升起的紧张却是荡然无存。如玉少年青布衫,座位上不是别人,正是有过几面之缘,当初协助她拿到程氏私开粮铺证据的裴子桓。
初见这位师爷,她反倒疑惑,如此风姿远胜陈德仁之人,定由底蕴身后家族所培养,怎会沦落到随同衙役一同办差。虽百思不得其解,但她却知此人不惧县丞。
似乎对她目光有所察觉,裴子桓极快的眨下眼,拱手并未起身。
“大人,大越令虽全面,然忤逆长辈乃是家事,当由宗族惩处,不再我县衙管辖范围。另外,若有那宗族处事不公,草菅人命,我等方可介入。”
陈县丞点头:“如此,依本县令,发挥宗祠。退……”
“堂”字还没说出口,宜悠赶忙将元帕及药包拿出来:“大人,此人对您有所欺瞒,我和娘早已脱离宗族。此番前来,则是为沈福爱有伤风化之事。此乃物证,大人可由仵作检验,若有不实,民女再承担责罚也不迟。”
“这……”
县丞再昏聩,看着门口乌压压的人,他也不敢公然颠倒黑白。大越可不是前朝,律法严明,当不得他偷天换日。
见他如此,万分着急的吴掌柜也取出钗子:“此妇闯入我吴琼阁,毁掉钗子十余件。小人全赖此物养家糊口,还请大人明察。”
沈福爱眼见最后的道义借口也丢失,愣在原地,万分后悔未听二哥之言躲在车内。如今对簿公堂,万一罪名坐实,怕是她再无立足之地。这样想着,她忍不住剁脚。
而县丞在看到吴掌柜出来时已经愣住,此人怎么如此眼熟,突然间他福至心灵,手哆嗦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