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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要出价,就出个让人无法接受、又不得不接受的价(5)

另一老者却是中原人氏的穿着,棉袍长衫,手里一支竹节拄杖,面容清癯,双目有神。老者手抚石碑,感叹道:“从康熙三十五年立碑到今日,一百五十多年了,当初在这里血染沙场的将士尸骨早已化为尘土。所谓成为王,败为寇,其实就算噶尔丹没有败,到今天还不是黄土一抔。他为了自己的狼子野心,造了那许多杀劫,此刻只怕是在地狱受苦。”

中年蒙古人听了,先是半晌不语,后又沉重地说道:“这话说得深了,我品着滋味,怕不是在教训我。”

“哪里,哪里。老朽不过是怀古追思,一时心有所感而已,并非另有他意。”老者微微一笑。

中年蒙古人苦笑道:“但我却听出了弦外之音。此地此景,这番话叫我无言以对,为一己之私而造万千杀劫,确是不该。噶尔丹虽是我们部族的仇人,但前车之鉴应该记取。”

老者抚须颔首:“嗯,方从修罗场上归来,就能有此心得,也算不易了。”

中年蒙古人又道:“其实我们蒙古人生长在草原,心胸最是宽广。这一次的事情过去也就过去了,今后漠北漠南还是亲如一家的兄弟。绝不会做面上笑,背后捅刀子的事情,这一点您大可以放心。”

老者刚要答言,从旁边却传来一声怪里怪气的插话:“蒙古人当然不会背后捅刀子,不过要杀人,除了刀子还有的是办法。下点毒药啦,弄条绳子把人勒死啦,这不都是蒙古人的拿手好戏吗?”

老者闻听便是一皱眉,中年汉子更是勃然色变,向旁看去却是一队正在亭边歇脚的驼队。

这一队驼队正是孙二领房带领的,他们听从古平原的安排,从乌克朵东门出来,马不停蹄跑了十多里,稍歇一歇还要继续赶往漠南。本来他们与亭中的二人是井水不犯河水,但此刻驼队伙计人人憋着一股子气,听了亭中人说什么“蒙古人心胸宽广,不会背后下刀子”的话,心中俱不忿。有个伙计平时就爱阴阳怪气地嘲讽人,这时候忍不住多了嘴。

中年蒙古人走近两步,沉下脸问道:“看你们的样子是到草原上做生意的客商,怎么如此不守规矩,在明亮的日头下说主人的坏话。”

那说话的伙计慢腾腾地站起来,一哂道:“你说谁是主人呐?”

“在大草原上,自然蒙古人是主人,你们是客人。”

“那我倒要请问了,天底下有主人偷客人钱财的道理吗?”那伙计侃侃而谈,全然不顾孙二领房抛过来的眼色。

其他伙计也纷纷鼓噪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对啊,哪有这个道理!”“蒙古人怎么转了性了,青天白日的,要做贼吗?”

中年汉子听了几句,脸色已然涨红,大声道:“胡说,蒙古人是从来不做贼的。”

“那可不一定,连王府的大管家都做了强盗,硬是勾结军队来强买我们的货物,别的蒙古人还好得了吗?”

中年汉子倒是一愣:“王府的大管家?你是说巴图?”

“不错,就是这王八蛋,你认识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伙计们又纷纷叫了起来。

如果是古平原或是老齐头在,他们就会发觉面前这二人不是普通人,别的不说,单从衣着上看,那汉子的獭背皮袍与老者手上的翠玉扳指都不是寻常人家所有。但这群伙计哪里识货,只管聚在一起说得热闹,连骂人的脏话都吐了出来。

老者在一旁听了多时,见中年汉子恼得额头青筋直绽,便踱过来搭言道:“且慢,既然你们如此不满,何不把话说个明白。实不相瞒,我们刚刚从外地过来,这城里发生的事情倒不是很清楚。”

“和你说?癞蛤蟆打哈欠——口气倒是不小!说了,你管得了吗?”伙计没好气地道。

孙二领房这时候是一百二十个不愿意节外生枝,趁着话缝站起身来,牵过骆驼:“都少说两句,该赶路了!”

没想到那中年汉子一步迈过来,竟然抓住了孙二领房的手腕,面色不怒自威:“话没说明白,谁也不许走!”

伙计们大哗,本来就是怒火上头,这一下如同火上浇油一般,一众伙计握紧拳头便围了过来。

就在这时,就听身后“哗啷啷”一阵刀剑出鞘的声音,驼队众人大惊。回头看去,就见一队牧民打扮的蒙古人手执刀剑,正围拢过来。

“坏了,叫你们快走,被巴图撵上了吧!”孙二领房心一沉。

奇怪的是,这一队人马只是用刀逼住了驼队,并不动手抓人。一个领头的急匆匆跑过来,对着中年汉子跪倒磕头。孙二领房及伙计们都是常年走西口,蒙语都略通一二,一听之下都惊得呆若木鸡,那个伶牙俐齿的伙计愣了半晌,舌头打结地问道:“您……您是王爷……”

此人正是柯尔克王爷,他带着常玉儿以及请来的客人——朝廷派来调解争端的理藩院尚书崇恩大人,做便服打扮,轻车简从赶回巴彦勒格。

一路上王爷很着急,不知道巴彦勒格是否出了什么事情。他担心瘟疫已经蔓延到了王城,又不明白巴图奉令去买药,难道说还没将药配好?更主要的是常玉儿始终没有醒来,迷迷糊糊间嘴里还是嘟囔着那几个词“乌克朵、瘟疫、药……”王爷中间到马车上看过她几次,被她说得心烦意乱。

好在离巴彦勒格越来越近,一路上并没有看到逃难的灾民,王爷这才放下心来。又觉自己恐怕是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不禁有些好笑。眼瞅着快到城边了,说:“咱们一路也没怎么好好歇歇,这一进了城,样子狼狈,可别让人认出来,再传出什么王爷打了败仗跑回来的话。这样吧,大家在十里亭歇歇,整顿一下再进城。”就这样,一队人在十里亭暂时停住脚步,不想却遇见了孙二领房的驼队。

此刻身份揭破,柯尔克王爷自然拿出应有的威仪:“我且问你,方才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孙二领房刚要答话,忽然从后面跑来一名蒙古仆妇,又惊又喜道:“王爷,那汉人姑娘好像是醒了!”

“汉人姑娘?”常玉儿去牛肚谷送信一事原本也是瞒着孙二领房,但现在自然是什么都知道了。一听眼前的人是柯尔克王爷,再一听“汉人姑娘”,孙二领房不觉就脱口而出:“可是前去报信的常姑娘?”

“嗯?”王爷与崇恩大人对视一眼,都觉得事情非比寻常,王爷忙问道:“你说什么,哪个常姑娘?”

“驼队里有位姑娘前几日骑马去找王爷报信,她姓常,是我们货东的女儿。”

“你随我来,是不是她一看便知。”

载着常玉儿的马车就停在几丈开外,车上共有两个仆妇照应着。孙二领房跟过来一瞧,这可不是常玉儿嘛。他身上就肩负着寻找常玉儿的任务,此刻乍然遇上,又惊又喜,连忙喊了两声:“常姑娘,常姑娘!”

常玉儿养了几日,头上的伤已经快好了,就算没有孙二领房这几声喊,她也已然悠悠转醒,又听到身边有人在叫自己,一个惊悸醒了过来。转眼看去,身边几个人就只认得孙二领房,这就好比是见到了亲人,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强撑着由仆妇扶着坐起身,问道:“孙领房,我……我这是在哪儿?”

孙二领房并不知道她从乌克朵出去的经过,但见她的目光从王爷脸上扫过却不认得,也觉纳闷,赶紧说:“常姑娘,你这不是把王爷请回来了吗?”

“王爷,王爷在哪儿?”常玉儿即使是受伤昏迷,心中也挂着此事,一听孙二领房的话,立时神情紧张。

“这位不就是柯尔克王爷嘛!”孙二领房向王爷看去。

常玉儿顺着他的目光一看,顿时记起,不错,那天看台上确有此人。只是他当时穿着华服盛装,眼下却做普通牧民的打扮,不过眼里的威仪却是丝毫不变。

常玉儿挣扎起身,就在车里跪倒下拜:“王爷,请给草民做主!”

柯尔克王爷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孙二领房和常玉儿的对话,心里知道这里面肯定有事儿。又见常玉儿跪拜,清朝的仪制,王爷礼绝百僚,不要说小小一个民女,就是中堂来拜,也不过点点头抬抬手罢了。他示意两边的仆妇将常玉儿搀起来:“姑娘起来吧,你的伤还没全好,好在我们已经回了巴彦勒格,有什么话进了城再说也不妨。”

“不!”常玉儿一刻也等不得,听说已经回了巴彦勒格,忙问孙二领房:“我大哥呢,买卖怎么样了?”

“唉!”孙二领房叹了口气,“古老板要破釜沉舟,担心咱们被人家一勺烩了,就让我领着大半的伙计逃走避难。这不是,出了城就遇到王爷和你了。”

“什么破釜沉舟?”王爷与常玉儿异口同声地问。

崇恩大人在一旁听了多时,知道这么七嘴八舌地说下去,事情必定缠杂不清,他插口道:“我看还是让这姑娘先说,你为什么要千里迢迢赶赴战场来找王爷?”

这番话,常玉儿一路上早已在心里反反复复说了不下百遍,这时她终于能一吐为快,当下便原原本本把事情经过诉说一遍。

王爷听了之后鼻子都要气歪了。他在外头出兵放马,万没想到后院起火,竟有奸邪小人做出如此魍魉勾当。当着汉人行商与朝廷大员,只觉得脸上无光,刹那间火撞心头,大声怒道:“好个狗奴才,看我不拿油锅炸了他!”

“慢来,慢来!”崇恩大人老成持重,接着又问孙二领房,“你方才说破釜沉舟,那又是怎么一回事啊?”

等孙二领房把古平原的计策一五一十说出来,第一个急的就是常玉儿。大哥和古平原此刻都在险地,说不准会出什么事儿。巴图手里有兵,万一真是悍然不顾,就凭驼队那几个人,非被碾成齑粉不可,她赶紧把目光投向王爷。

王爷心里那份急,丝毫不亚于常玉儿。担心客商安危倒在其次,他最担心的是被古平原当作讨价筹码运上船的那些药材,这些可都是蒙古人的救命药。古平原要是一时意气用事,把这些药给沉了河,蒙古的万千生灵只怕就要遍野涂炭。

他转向崇恩大人:“老师,没想到出这么大的事儿,也是我驭下不严所致。这样吧,我让人先护送您到我府上,我这就赶往码头。”

崇恩大人听了无话,两路人变作一行,急匆匆往乌克朵码头赶去。

古平原带着驼队一路顺流而下,果然就像铎山统领所料那样,不出三十里地,水流平缓下来。他们所乘的是渡河的渡船,上面只有一根橹子和一支长竿,刘黑塔在船头用力撑船,后边派了个会掌船的伙计摇橹,其余的人只能在一旁看着,却是有心使不上力。

老齐头看了一会儿,又张目前望,揣摩着水势,不多时对古平原说:“我看不能再乘船了,这么着比骑骆驼还要慢得多。”

古平原也正想说这话,他往两岸看了看,一指北岸:“这里离乌克朵可不远哪,不可大意。咱们从北岸下船如何?兜个圈子再兜回南岸去,这样稳妥些。”

“理儿上讲是没错,但往北去是大黑山,那儿的马匪连蒙古骑兵都头疼。真要是运气不好撞见了,可就麻烦了。你别忘了,咱们带着一万两银票呢。”

古平原点点头:“那就算了,还是走南岸,上了岸吩咐伙计们即刻上路,除了大小解之外,吃喝都在驼背上,越早离开漠北地界越好。”

这何须他说,伙计们都知道身在险地,巴不得早早远离乌克朵。找了处码头从岸边下船,此时日已渐渐升高。老齐头匆忙之间忘了带指南针,在地上立了根蒿秆,算算时辰,又看看日影,末了一指:“往偏东北方走,过了滩涂就是官道,上官道后走上五十里有小路,那是通往漠南的近路。”

论起识途,老齐头的话从来没有任何争议,驼队立时出发,就奔着老齐头指点的方向前进。一路上伙计们都闭着嘴赶路,驼队里只有刘黑塔兴高采烈,骑在驼背上,不住地高声喝叫。古平原喊了他几次,见他充耳不闻,只得骑到他的身边,大声道:“刘兄弟,刘兄弟!”

刘黑塔一转头,嘿嘿笑道:“古大哥,喊我做什么?”

“我说你小点声!这要是路边有牧民听见,还以为我们是打家劫舍的强盗。”

刘黑塔意气风发,全然不当回事儿,还是笑着大声说:“古大哥,这一次我是真真正正服了你了。要说你走黑水沼,不瞒你说,那一晚我都想好了,你要是不走,那我也要走。以胆搏胆,我不输给你。可这一次在乌克朵,能从巴图这条恶狼嘴里抢来一万两,我实在是甘拜下风。”

“这也是运气好。”

“不全然是运气好。”老齐头也赶了过来,“说运气,你先遇到萨大夫,后遇马倌老石头,那都是好人哪,这的确是运气不假。可是你能想到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从背后捅巴图一刀,这可完全是你的本事。”

“可不是嘛!”刘黑塔现在想起码头上的那一幕还直乐,“看见巴图那脸色没有,活似死了娘老子。算他便宜,古大哥没让我去取银票,不然我非唾他两口。”

“罢了罢了,咱不惹那份闲气,反正现在钱货两清,还多落了四千两银子。就算这些日子担惊受怕,也足贴得过了。”老齐头脸上也不由得浮起一丝笑意,这笔买卖实在做得漂亮。原本是“货到地头死”的断头生意,最后却弄了个“奇货可居”,不仅没赔钱,倒差点赚了翻倍。

老齐头走了一辈子西口,打算着冒险走一趟黑水沼,回去便卖骆驼从此歇下,想到日后在酒馆里喝老酒,几杯下去讲讲这最后一笔生意,过程是如何的惊心动魄,结果又是如何的出人意料,管教旁边人听得张口结舌,那场面想起来就心里熨帖。

“这一趟,古老板也发了大财。常家给你多少那是出来时就定规了的,可是这多出的四千两银子完全都是你的功劳,谁也拿不走一分。”

“话可不是这么说。”古平原没多解释,但心里早就打定主意,这钱绝不能独吞,常家和驼队的众位伙计都要有份。

几个人谈谈说说,天刚下午就到了老齐头指的那条小路。说是小路,其实是牧民放马踩出来的一条路,也很宽阔,只不过沿路没有驿站营旅,与官道相比算是条“野鸡路子”。

老齐头当先,其余人随后,众人拐上小路后大约小半个时辰,一队快马跟踪而至,打头的正是铎山统领与巴图。

“你弄清楚了,他们确实是走了这条路?”铎山问一直跟在驼队后面的探子。

“回统领大人,千真万确,您看这地上的驼印。”

果然,一条岔路,官道上没有骆驼的脚印,而小路上的驼印却是一目了然。

“走官路,防着被人瞧见或许还要多费些手脚,走这条路嘛……”铎山看了一眼巴图,“他们是找死呢,往前走有一处地方,正好给他们当坟场!”

古平原他们丝毫不知后面有人追踪,一口气跑出来几十里地毫无异状,还以为要么是巴图认输了,要么是自家顺河而走成功甩脱了巴图,故此伙计们也都渐渐放松下来。

往前走着走着,地势忽然起伏不平,忽高忽低,再往前竟有不少的小山丘,与方才一马平川的草场截然不同。

“这儿叫馒头岭,再往前是老边沟,过了夹道不远就又可以拐上官道了。”老齐头指着那一座座的小丘说道。

“这地方怎么有点像坟头啊?”刘黑塔嘟囔一句。

“别乱说。”古平原知道驼队走西口忌讳不少,担心刘黑塔口没遮拦让人家心里腻歪。

不想老齐头却道:“何止你说,蒙古人早就传言,此处是蒙古始祖乞颜部带兵与其他部落打仗的地方。传说仗打了三年又三个月零三天,那三年草原上刮的风都是腥的,死的人更是不计其数。后来战场上忽然起了一阵红光,地藏王菩萨显出神通,将此前所有死去的人入土封坟,并告诉各部族,今后再死在此地的人便不能入轮回,这才止住这场大干戈。这也就是馒头岭的由来。”

老齐头说得活灵活现,一干人都听愣了。刘黑塔张着口半晌才说:“我的娘啊,敢情真是坟头啊。”

不知不觉,驼队已经越过馒头岭,进了老边沟。这是馒头岭后一处颇高的横亘大山,不知在什么年月仿佛被盘古一斧劈裂开一道山缝,可供来往的行人通过,所谓的近道,指的就是此处。

驼队一边在山缝里走,一边在骆驼上分发了干粮食水补充体力,老齐头还叹道:“这一次为了避祸回来得匆忙,不然赚来的银子应该买些货物带回去山西,脱手又是一笔,可惜了。”

古平原刚想说此事到了漠南再办也不迟,就听两边山坡上如同夜猫子似的几声怪笑:“呵呵,古老板,咱们这可是再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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