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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一片萎黄的树叶飘落到教室门口的时候开始的一门新课令东林师范文艺班的工农兵学员兴奋莫名,忘记了季节的更移。新开的课程不像吕庆的拖拉机课那样难为人,让大家在坐不坐凳子的问题上反复思量拿不定主意,也不像丁小圆的横着走划船那样让人不知道把臀摆在哪里,扭又不准许不扭又难受简直不好处置。新开的课程好像把一个满街跑的孩子喝住说:“来,我教教你走路的方法。”这门新课就是语法课。

新课程需要坐着凳子听毕令石老师讲授。毕令石刮净了胡子讲课,大家知道他又使用了公家的剃刀。新课程好像把一个人放在板子上大卸八块,毕令石老师手里的粉笔就是锋利的刀子,完整的一句话往黑板上一躺,转瞬间就被剔骨去肉卸把开了,****胡子之类的零部件也拎起来抖一抖放在了一边。大家大感兴趣的就是这种屠宰手游刃有余的技能。短时间内大家说话的方法没有多少改进,看事物的目光却发生了变化,无论是什么东西,往眼皮底下一撞就被无形的刀子切割开了。盖楼用的水泥预制板在操场上躺着成了一颗颗互不相干的石子,水泥和水也一清二楚地分解为两种成分。新楼还未成形只是一截截矮墙隔开了一个个四四方方的格子像喂猪的大圈,不完整的楼房矮墙也被分割得零零碎碎,永远也成不了一个大楼似的。男女同学在对方的眼睛里变得荒诞而又可笑,衣服倒没有剥掉,秘密却暴露无遗,剔掉了血肉的骨架跟一个大鱼的骨头没有什么两样,令人怀疑人类的祖先究竟是不是猴子。

短时间内李静树就赢得了写诗时肖正清才配得到过的拥戴,她能把一句话切割得比所有人都零碎,手中的刀子像毕令石老师的粉笔一样锋利。她天性文静适合作解剖工作,冷静的表情只有拿了手术刀的外科医生才会拥有。她目光敏锐手法严谨,一句话往眼前一摆她立刻就能看出哪几块骨头之间有接缝,哪里的关节适合下刀,她提笔运刀刷刷刷敏捷灵动,再长的句子也迎刃而解,而她的刀锋却没有受伤。她提刀四顾踌躇满志却不露声色,她等待着人家把卸不开的句子送上门来求她剖开。她喜欢对付长句子,长句子像一条带鱼,剔净了鱼肉以后鱼剌也比较壮观。遇上特殊的短句像一个人的秃头,她一刀子把头皮划开就撬开了颅骨的缝隙,告诉人家再顽固的头颅也有开窍的地方。方惠萍拿一个句子求她分析,她静静观察句子半分钟,没有动手。这个句子是:

“戴愉——郑君才——把王晓燕柔软的身体紧紧地搂在怀里。”

句子来自于一本很有名的书,把女大学生紧紧地抱在怀里的其实是一个人用了两个名字。一个男人用两个人的名义把一个女人抱住,方惠萍不明白是哪一个人发出了动作。方惠萍困惑地问李静树:

“谁是主语?”

李静树再看句子半分钟,不说话把方惠萍摊开的本子合上,交到方惠萍的手上让她握好,低声嘱咐方惠萍:“别分析这样的句子。”

方惠萍以为李静树也被男女之间特殊的动作弄糊涂了,断不准谁是主动者,准备离开李静树免得她不好意思。李静树却又说一句:

“叫人家笑话。”

方惠萍不明白分析一个句子的成分为什么会被人笑话,她一辈子都弄不明白李静树的话。

新课程不像评《水浒》批宋江那样推崇李逵的胡子,在李逵冬天穿不穿裤衩之类问题上纠缠,可是它照样鼓动了邓昌的热情。自从穿了一条红裤衩脸上粘了乱麻做成的胡子赤膊上阵挥舞着两把木头大斧光着脚在大集上跑过之后,邓昌不再是默默无闻的那个邓昌了。尽管他曾经跟数理化班的朱春志争石头,用大锤把石头砸成了砸石子比较容易的材料令人惊讶,大家也不过认为他关键时刻能冲上去敢于拼命罢了,等到他穿着小裤衩冲进丁小圆的屋子把争着演李逵的王维升和赵世才击败,光裸着身子在大集上跑过一趟成为“活报”人物,大家就不敢用以往的目光瞧他了,至少他不像李逵那样头脑简单只会骂“鸟”,鸟长鸟短的。他出入教室的动作往往极其突然冲动,谁都没有料到他会来去,他却突然直通通地出现在教室门口,什么人也不看就奔向他自己的目标。新课程使他恢复了穿着小裤衩在大集上乱跑的勇气,把一个个句子剖开拆卸得零零碎碎,感觉中比剥光了人的衣服更能彻底地暴露躯干,原形毕现——说到家语法就是一把剥衣服的刀子,削肉剔骨也好用。手持利刃任意宰割人嘴里说出来的话,比拿着一把砍不死人的木头板斧朝着人头无效砍杀强多了,虽然没有“杀杀”的大喊,却更具有实战的况味,语法这鸟东西真******好!

邓昌于万分惊讶中发现李静树握了全班最锋利的刀子,他真的惊讶极了。事情看起来实在是违背常理呢。即使女人也能够当屠夫宰杀,她也应该具有“母大虫”“母老虎”之类品格,绝不应该像李静树那样文文静静的,她看起来握一把刀子手都会发颤呢。她冷静不动声色的样子倒比较适合操刀,可是搏杀所需要的孔武勇猛她显然也缺乏,更重要的是她恐怕不具备一种最基本的素质,就是不怕死敢拼命的劲头。等到大家把最难对付的人话送到李静树的案子上让她一一按倒剖开,皮肉分离四肢内脏一件件摆开,像摆到货架子上展销似的,邓昌才不再惊讶,转而十二分钦佩李静树了。他在教室的后头自己的桌位上远远地打量李静树,看李静树在前排桌位上安静地坐着接待送上门来的句子,从容动刀,他明白了宰杀还有另一种不动声色的方式,勇敢也不一定就是捅出血来。李静树天生适合与男人的方式不同的宰杀,这种宰杀不叫人疼痛却叫人寒冷,骨头缝里能觉出刀尖的冰凉,听见刀尖剔骨哧楞哧楞的声音。

邓昌在远处的感觉不准确,等到他亲手送上一句话让李静树解剖的时候,他才发现看李静树宰割并不寒冷,他的身上倒热乎乎的。李静树笔尖峭利唰唰唰把句子切成几段,插上符号各异的橛子挂起来,邓昌身上的汗也刷刷地冒出来了,滋味就像他穿着小裤衩在大集上挥舞两把木头大斧乱跑大汗直冒把乱麻的胡子泡透啪嗒掉下来一样,能给人留下深长的记忆久久回味。

事情就这样开始了。为了一遍遍重温穿了小裤衩在大集上挥着板斧大跑的滋味,邓昌把李静树的桌位跟前当成了大集,一次次急匆匆地跑过去,穿着衣服把需要李静树宰割的东西呈上。他行动突然没有规律,全凭一时冲动想起来就走。他离开自己的桌位的时候表情严肃有时候就像要去打仗,走到李静树的跟前他也不改此种表情,直到李静树凌厉的笔尖把他身上的汗刷刷地刺出来,他才面露微笑红着脸舒舒服服地离开。他去李静树跟前的时候手捧着本子,本子上有话。有时候他也会空着手走到与李静树只隔一张桌子的地方,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李静树冷静的目光,才明白他并没有准备好需要李静树解剖的东西,他临时编一句给李静树:

“刨地瓜。”

这样简单的句子自然难不****静树,她一下子就把它断开了,没有蔓的地瓜一切两半晾在地上。

邓昌不满足,冒着汗问:“谁刨?”

李静树给他极大的自由:“谁爱刨谁刨。”

邓昌想得到进一步的确认:“谁刨了是谁的?”

李静树冷冷地说:“那不一定。”

邓昌不服气,说:“那么就没有主啦?”

李静树平静如水,说:“无主句嘛。”

邓昌点头,大踏步离开,回到自己的桌位上擦汗。他有一会儿气咻咻的。他看李静树在自己的凳子上坐着,慢慢地站起来走出两张桌子夹住的狭小空间,走了两步又回去坐下了。他不等自己身上的汗凉透,拿了本子重返李静树的桌前,李静树正好把王维升的诗拆卸得七零八落——王维升的诗里设立了无数阶梯,李静树正好由低而高一步步登上去,从最高处开始拆卸像从房子上往下揭瓦似的。邓昌不等王维升离开,就把自己的本子递上去,他的本子上没有新的内容,旧的肌体已经留下了李静树细密的刀痕。李静树找不到新的目标困惑地看邓昌,邓昌先冒汗后说话:

“再来一遍。”

李静树微微一笑,从原来割过的地方下刀再割一遍。邓昌舒服极了。

天气渐渐地冷下来邓昌的热情也没有降温,如果不是新的活动暂时中断了邓昌往李静树桌子跟前跑的课程,他就会有一个温暖的叫人受不了的冬天了。新的活动不是要大家像学语法一样掌握外科医生的技术,是要所有人都付出牛一样的力气,就是从山上往下驮松木棒子。

从山上往下驮松木棒子的活动与高庄大队党支部书记白绍玉坐着拖拉机又来一趟学校有关。起初高紫光白绍玉又是来催着办红枪会纪念馆,准备仍然用“前赴后继”的理论让他满意。白绍玉却不谈写写画画的事情,要学生去帮他们干活。他们要把山上的松树刨光造出“大寨田”,让长树的地方长庄稼。教导主任高紫光听说刨树,没有怎么犹豫就叫白绍玉回去准备足够的工具。白绍玉说不需要什么工具,松树已经刨倒了躺在山上,学生们只要去从山上把棒子扛回村子里就行了。白绍玉用不太合适的话跟校方谈判,微笑着说:

“不白干的。”

高紫光黑着小脸问他什么意思。

白绍玉说学生们扛完了棒子临走时可以尽力扛一趟,谁扛了是谁的。

高紫光立刻回绝这个条件,说那样做正是培养“私”字,背离了要“斗私批修”的最高指示。

白绍玉不客气地说:“你真死心眼。”

高紫光让他把话说明白。

白绍玉说:“扛回来再让他们交公嘛。”

工宣队长周贵福比教导主任早一些接受了这个条件,他只是有一点不大放心,他把眼睛瞪大紧紧地盯着白绍玉问:“能扛多少扛多少?”

与周贵福在新房子的房基上“比武”白绍玉已经领教了此人的力气,但是他相信并不是所有的工农兵学员都有工人阶级的身板,像他的女儿白翠芸就扛不走几根棒子。他胸有成竹用一种不无讥讽的微笑回应周贵福,说一句叫人放心的话:

“只要压不死人就行。”

协议就这样达成了。东林师范准备出动文艺班和数理化班两个班的学生,用全部的理性和热情去高庄扛棒子。仍然由教导主任高紫光作一个动员报告。白绍玉“扛回来再让他们交公”的办法固然可行,高紫光仍然认为有培植“私”字的土壤,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根绝了一切幻想,让大家不要指望把一根棒子扛回自己家里,从高庄扛回的棒子直接送到学校伙房门口垛好作集体的烧柴,各班冬天生炉子也不必再买松花,可以把松木棒子劈成用火柴就能引燃的木片,再生煤火。高紫光强调,即便高庄大队不让我们临走时尽力扛一趟棒子,我们也应该去参加这样的劳动,因为高庄是孙书记的点也是我们的点。不过,既然高庄大队的贫下中农有这个心意,我们也不必客气,反正扛回来的棒子还是归了集体,姓“公”不姓“私”。大家听高紫光在“公”与“私”的关系上反复辩证喋喋不休,不禁有一些不耐烦了。算起来也许只有白翠芸把棒子扛回自己家里比较方便,大多数同学距离学校比离家更近,纵然有人想把自己家里的土炕烧得暖和一些有意把棒子扛回家里,恐怕也没有那么多的力气。家在三河县的工农兵学员困难更大,他们需要买两张车票才能达到目的让“私”字长大,一张供自己凭票上车,一张为松木棒子买座位。老校长宁家喜不像高紫光那样在公私关系上纠缠,轮到他讲话的时候他照例先讲一个“钉扣”的故事,然后号召同学们尽量多扛,笑眯眯给大家一个保证:

“保险压不死你。”

大山像一个战场散尽了硝烟,刨了树的地方就是炮弹炸出的弹坑,松木棒子横七竖八躺在坑沿,它们本来都是很好的松树青葱葱立在山上,头被砍掉光剩下了躯干,成了一些不完整的尸体,大家用绳子捆绑成捆再扛走,这就造成了大捆小捆无数选择。如果没有最后一个目标,大家倒可以按照自己的力气大小作出自然的选择,最后的那个“尽力扛一趟”的许诺简直让人陷入了两难的处境,不知道怎样分配力气才好了。

红枪会首领的儿子高庄大队现任党支部书记白绍玉无疑在让大家做一门极其繁难的功课。他如果只是让大家帮着干点活倒还罢了,他不该设下诱饵让人去吞。道理很明显:你要想得到最后“尽力扛一趟”的好处,就得先把山上的棒子用力气扛完,可是你把山上的棒子扛完以后,差不多也就没有什么力气到最后尽力扛一趟了,那么大的山上那么多的棒子得把你的力气耗尽了才能扛完。红枪会首领的儿子似乎是设下了一个圈套,让师范学校的工农兵学员来钻。唐守川看出了内中的机关就不放过支部书记的女儿,他嘻皮笑脸地对白翠芸说:

“你爹爹真不是玩艺儿!”

白翠芸也觉得他的父亲耍了心眼,可是她没有跟着别人骂自己的父亲。她说:“想着占便宜,活该!”

好像她不用从山上往下扛棒子似的,其实她也拿了根绳子,到山上把松木棒子捆在一起,弓背弯腰托到肩上,牛似的往下驮。

开始的时候大家都想节省一点力气,准备把省下来的力气用到最后一趟上,所以到了山上不免挑挑拣拣,已经捆好了又把绳子解开拿下几根,不用人帮忙自己就轻轻快快地托到了肩上。小干干叶用自己的胳膊比量松木棒子,专拣比她的胳膊还细的打捆。她这样做挑选的余地就很小了,松木棒子生长得比她茁壮。她在一个个坑子沿上挑拣像一只瘦鸟觅食,目标很难逮到,她却乐呵呵的。直到看见毕令石老师瞪着眼看她,胡子没有剃光黑黢黢的,小干干叶才放宽了一下标准,只要松木棒子有她的脚脖子粗,她就打捆上肩。她弄不明白的就是毕令石老师为什么用那样的目光看她,难道讲语法的班主任老师不愿意学生节省力气到最后尽力扛他一趟吗?奇怪的是她放宽了要求以脚脖子为标准也不行,只要她比量挑拣,毕令石就瞪着眼用阴沉沉的目光看她,也不说话,嘴巴上的胡子眼瞅着就越长越黑。小干干叶有些害怕了,她向三组正组长蔡淑兰求救,说:

“你看看毕老师的胡子。”

蔡淑兰不看就明白,说:“没有刀子。”

小干干叶说:“我不是说他剃不剃胡子。”

蔡淑兰说:“他要是剃了不就没有啦?”

小干干叶说:“剃了还长。”

蔡淑兰说:“那当然啦。”

小干干叶惶恐地说:“我眼瞅着它就黑乎乎地长起来了。”

蔡淑兰从容地教给小干干叶一个不必害怕的办法:“你不看他就行了嘛。”

小干干叶着急得好像要哭出来,说:“我不看他他看我。”

蔡淑兰把小干干叶挑剩的棒子搬到自己的绳子上准备捆起来扛走,她问小干干叶是否知道毕令石老师为什么看她,小干干叶摇摇头,蔡淑兰单刀直入说:

“老师比你会算帐。”

小干干叶要求蔡淑兰把话说明白。蔡淑兰把木棒子捆起来给她解释,说我看出来了,你专拣比你的胳膊还细的松木棒子扛,想省点力气最后扛一趟。

小干干叶说正对不差。

蔡淑兰说:“你忘了人家订的条件。”

小干干叶定定地看蔡淑兰半分钟,忽然明白过来,拍打自己的一条像蔡淑兰的胳膊一样粗的大腿。道理是如此的显而易见:松木棒子比她的胳膊细也罢,比她的脚脖子粗也好,都必须全部扛完才会挣来最后的尽力扛他一趟。这条件实在是非常苛刻的。小干干叶用女性才会有的背后说人的方式说唐守川的话:

“白翠芸她爹爹真不是玩艺儿。”

好多人比小干干叶觉悟得早,他们用白翠芸听见和不听见两种方式表达类似的意思。觉悟过来的工农兵学员也不是只顾怨天尤人,他们把最后的希望寄托于自己的努力,不再到了大山上算算计计挑挑拣拣。他们仗着一股气乎乎的冲动,好像要一口气把山上的棒子全部扛完似的,到了山上就铺下绳子,碰到手边的是什么样的棒子就打捆。打的捆有时候比自己的身体还要粗,凭自己的力量无论如何也托不到肩上。长于搞发明的赵世才于是发明出一个好办法,就是人跳到树坑里,把松木棒子捆搁在坑沿,借地势托棒子上肩以后,再扛着棒子从坑里爬出来。他能够发明出这个办法与他刚刚回了一趟家有关,他在家中的炕上就使用这样卖力的动作。唐守川看了他的动作刚要嘲笑他回家一趟没有劲了,他已经单腿跪着爬出了坑子。他发明的这个办法没用他本人推广,也没有遭受砸石子用草绳圈护手那样的拒绝,很快就被大家采用了。赵世才十分后悔,如果知道大家会接受他的发明,他就该转着圈推广一下,像宣传草绳圈护手的好处一样。

不久赵世才的发明又变得没有用处了。跳到树坑里固然能把松木棒捆子托到肩膀上,可是要扛着棒子爬出树坑却越来越困难,渐渐地成为不可能了。肖正清大声呼吁:

“和平与面包,这就是工人和被剥削者的基本要求。”

三组副组长王维升小心地提醒他这样说不太合适,大家来扛棒子并不是甘心受什么人剥削,到最后还可以尽力扛他一趟作报酬。

肖正清告诉王维升,这话是列宁说的,说话的时间距现在已过去了四十余年,与工农兵学员扛棒子无关。肖正清继续用导师的语言表达迫切的要求:

“请千万采取最坚决的革命措施运来粮食,粮食,粮食!!!否则,彼得格勒就会饿死。”

大家这才想起,他们没有力气是因为肚子饿了。

饭却迟迟送不到。离开学校的时候大家已经知道了伙房准备包包子,由工宣队长周贵福和教导主任高紫光带领饮事员骑车子把饭送到山上。大家歇一会儿等饭来。班长杨洪文想让大家“望包子止饿”,便公布他们夫妻的秘密,说:

“俺老婆来信说叫我少生气多吃饭,她可不知道今天吃包子。”

王维升不相信夫妻间的通信会说到生气吃饭之类琐事,夫妻的信件即便不写诗,也应该写一些比生气吃饭更重要的事情。杨洪文笑嘻嘻掏出信来,把信笺反复折叠隐去不让人看的内容,让王维升看捏在中间的一行字,写的果然是“少生气多吃饭”,字迹娟秀,羞怯怯的样子像庄稼院的女儿从苞米地里走出来,乌秀的头发上沾了星星点点的苞米花。杨洪文也是骑着自行车入学的,可他却不是为了骑自行车回家方便,正相反,他不仅不像赵世才那样频繁地骑车子回家,有时候短暂的假期里未婚的学生都回家去了他也留守学校。他已经跟他的妻子生养了两个孩子,他并没有抛弃发妻的打算。他从结婚的那个白天开始,就打定了主意要跟妻子过一辈子,他骑自行车入学正是为了省下坐车的钱,让妻子买过日子最需要的咸盐和火柴。他不回家也不就是为了节省力气,谁都知道力气用完了还会长的。他不回家的原因只有一个,他自己用结过婚的人才能理解的语言说:

“我不爱好。”

他真的不是那么爱好男女间的事情。松木棒子把大家的身体压短又拉长的时候刮起了北风,工宣队长周贵福教导主任高紫光率领伙房的饮事员骑自行车把饭送到,包子的身上剩下的一点热气从筐子里往外一拿就被风吹走了。杨洪文一手抓一个包子,左咬一口,右咬一口,笑嘻嘻由衷赞叹:

“包子比老婆强多了。”

吃过包子以后一直刮风。天气很显然站到了东林师范工农兵学员对立的一边,成心来剥夺他们的力气。无论是顶风还是顺风,只要你肩膀上扛了松木棒子,呼呼啸叫的山风都想用力把你撩倒,你不倒也得随它的力量趔趔趄趄背离正确的方向。赵世才发明的跳进坑里托棒子上肩的办法根本不敢再用,你要是敢把棒子搁在坑沿上,不等托上肩膀,一阵风就把棒子捆吹倒向人压去,你再想扛起棒子得先有很大的力气把棒子捆拖出坑子才行。最有效的与风抗争的办法是能够原地转圈。棒子扛到肩膀上迈开了脚步,这时候大风斜着吹来,你要是顺风跑那就不一定要跑到了哪里,可是要想顶住风站定了不动也根本不可能,这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扛着棒子在原地转圈,转过三两个圈以后,大风看你既不顽抗也不投降,就大笑一声把你放过了,像故意跟人逗趣似的。要做到这点其实也很难,它需要的还不是机灵,仍然是力气。肖正清就常常做不到,他不得不迎风而叹:

“用圣像对付大炮,用空谈对付资本。政府关于放弃兼容的‘文件’,原来是最不值一提的官样文章——”

最后的尽力扛他一趟还是在付出几乎全部的力气之后实现了。谁也不知道自己剩下的力气究竟还能扛走多少棒子,能力的估计像此时的天色一样迷茫,只有信念像一个火头闪耀在昏沉沉的夜幕前头,既鼓舞人,又烧灼人。好多人把绳子扣系好又解开,试试探探再捆上几根。让人帮忙托到肩上,踉踉跄跄走两步又摔下了,迫不得已又把刚刚拿上的几根拿下,自己也担心无论如何也没有那么大的力气扛走。就这样反反复复掂掂量量,等到扛着属于自己的棒子离开红枪会爆发的村庄,天就完全黑下来了。

走出村子不远就开始后悔,几乎所有的人都过高地估计了自己剩下的力气。赵世才长于发明的脑袋瓜此时已经完全失去了灵性,想不出可行的让身体轻松的法子,唯一的妙招是趁着夜色掩护偷偷地解开绳子,从一捆棒子里抽出几根扔到深不见底的大沟里;可是这个办法比“草绳圈护手”的发明都有危险不敢推广,由于怕人发现,赵世才自己也未敢实行。三组正组长蔡淑兰捆最后一趟棒子的时候鼓励自己组里的人多捆,吃饭的时候跟副组长王维升又谈一回工作,所谈的工作要点也是最后的奋力一搏。可是棒子上肩不久,蔡淑兰的臀就扭不动了。她这个人浑身的优势就在壮硕的臀上,她的臀扭得快走得就快,她的臀扭不动就走不动了。她扛着棒子在心里又一次狠狠地恶骂王八丁小圆,连骂五声也不能奏效,被叫到圈子中间示范横着走划船时丁小圆不让扭的臀扛着棒子就是扭不起来,好像丁小圆不让扭它就不扭了。

走到一片河滩中间的小路上,行进的速度更慢了。夜色像潮水漫无边际地包围上来,扛棒子的工农农学员像一串影子无声地蠕动,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只有一个人能够听见,这个人就是扛着棒子艰难行走的自己。没有人说话虚掷力气,谁要想鼓励别人,先把他自己鼓励好就行了。好多人把腰深深地弯下去,额头接受了自己的脚尖溅起的沙尘,学牲口的样子用背驮着棒子前进。这样做只剩下一个困难不好解决,就是不能两只手着地,让四条腿爬行比两条腿走得更快一些。似乎有呻吟的声音传过来,可是怎么也断不准呻吟声来自身前还是身后,仔细辨认才发现声音从自己的口中发出,身体的哪一部分疼痛却说不出来,感觉中就是永远也走不出夜色一样漫无边际的痛苦了。

忽然,雪亮的光柱从远处刷地刺来,把黑乎乎的河滩劈成两半,巨大的轰鸣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拖拉机手吕庆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开始了领袖一样的频频招手,不摆的一只手稳稳地扶着方向盘。拖拉机在比较开阔的路段停下以便掉头,并不熄灭划破黑暗的大灯。大喜过望的工农兵学员扔掉身上过重的负担欢呼雀跃,立刻把拖拉机包围了。驾驶棚的一扇铁门轻轻打开,笑眯眯走出一个人来,正是在动员会上给大家一个许诺“保险压不死你”的老校长宁家喜。宁家喜走到车灯能够把他全部照亮的地方,笑眯眯安慰激动万分的学生,不讲“钉扣”的故事,单刀直入说一句格言: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嘛。”

卸掉重负一身轻松的肖正清又想到了列宁的名言,他喃喃吟出:

“在奥涅加被占领以后实行的‘先前的’同协约国不分裂的政策是可笑的。不可能使有了孩子的妇女再变成处女。”

有了从红枪会爆发的地方扛回来的松木棒子做饭吃,东林师范文艺班的宣传队开始了冬季的演出。演出的地点由学校的最高领导层决定,宣传队员不知道选择的原因。有时候演出之前教导主任高紫光到台子上讲话,披着大衣。节目全部演完以后却看不到高紫光了,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了,第二天早晨照样看见他拿着瓷碗到学校的伙房里领饭吃,长把小勺的铁把露在瓷碗外头。宣传队跋涉在东林县多山的地域上,走路的时间大大超过了演出的时间,凭走路的远近猜不出演出地点与学校的关系是亲密还是疏远。有时候要去演出的村子太远,学校里派拖拉机接送,吕庆便有了更多的向大家频频招手的机会。为了驾驶方便,吕庆已经搬出了男生宿舍,到教职工的宿舍里去睡觉了。他领饭吃的方式发生了根本性改变。原来他和大家一样在组里订饭吃,小组的值日生一起用桶和盆领回来分舀到每个人的碗里。他搬到教职工宿舍以后就自己端着碗到伙房里领饭吃了,路上用长把小勺把铁碗敲得叮当响。他不必再思考把凳子安上轮子坐着在教室里走来走去的艰难课题,拖拉机的胶皮轱辘可以载他到任何想去的地方,只要柴油够烧的他就不害怕会被搁在需要老老实实坐着念书的场合——他渐渐地极少在教室里露面差不多成了学校的专职拖拉机手了。

有拖拉机代步大家倒不害怕演出的地点距学校再远一点儿,只要去演出的村子有一条路能搁得下拖拉机的四个轮子就行。吕庆的拖拉机拉不了整个的宣传队,吕庆就跑两趟。第一趟他不招手,因为大家是同时从一个地点出发向着同一个方向前进,没有迎面观看的机会。第二趟他就招手了。大家散散乱乱地走在路上,老远就看见他招着手把拖拉机开回来,道路不够宽广的路段他也如此。

肖正清争上第一趟拖拉机表现出平日活动中少有的踊跃。他倒不是那么急于先到演出的村子里等待后到的同学,他是不愿意看吕庆装模作样招手志得意满的样子,他没有办法剥夺吕庆得意的权利,他就抢先让吕庆第一趟拉走,让吕庆招手的时候少一个可以炫耀的对象。他上了拖拉机的斗子把背部朝着吕庆坐下,发现方惠萍跟他同样急着要坐上第一趟车。他着急地朝着方惠萍招手,方惠萍快跑几步,像她在体育课上为男生示范跳木马似的冲刺到拖拉机绿色的斗子跟前,肖正清伸出手去抓住方惠萍伸上来的手,用力一拽,就把方惠萍拉到同一趟车上了。他们朝着同一个看不见吕庆的方向坐着,肖正清搂住装在布口袋里的坠琴,方惠萍则把没有货物的担子放在身后。拖拉机嘣嘣行驶,肖正清能听见方惠萍心跳的声音。他以为方惠萍是争着上车跑得太急,就劝她耐心等待,上不了第一趟就坐第二趟,反正吕庆会很快地把车开回来。方惠萍把头低下去,只让肖正清一个人听见她说话,她说:

“我不愿看他招手。”

方惠萍一下子合上了肖正清的节奏。肖正清把坠琴铜制的琴筒坐在腿上比较平坦的位置,一手抖弓一手揉弦奏出急促的过门,方惠萍挑着担子往前一跳就唱出了“我挑担”,节奏准确步调一致令丁小圆大为惊奇。到了丁小圆和工宣队长周贵福演出秦始皇的时候,方惠萍就为肖正清翻谱本了。巡回演出的整台节目中,除了方惠萍挑着担子卖货的戏和丁小圆的秦始皇,还有新排的一个教育革命的戏,中学的教师唱着戏教学批林批孔的课程。此戏也由音乐教师杨培乐拉坠琴伴奏。这个戏排在丁小圆的秦始皇后面演出,杨培乐为丁小圆伴奏完了以后并没有要把坠琴交给肖正清的意思,肖正清就仍然拉二胡,坐在乐队最后的位置,正好有一块充裕的时间和空间让,方惠萍站到身旁翻谱本。

也许并不完全是因为合上了节奏的缘故,方惠萍演完了自己的戏,顾不得洗去脸上的油彩就站到了肖正清的身后,她只是想看一看肖正清拉琴,看肖正清拉二胡是不是像拉手风琴那样会感到很累,必要的时候她仍然可以唱一支歌为肖正清消除疲劳,只要不盖过台子上丁小圆演唱,她就敢唱出肖正清喜欢的那么大声音。她没有唱歌就听出了肖正清奏出了独特的音符,与大家不合的琴音逸出合奏的队伍,像一只孤独的鸟儿独零零射向高处,盘旋一会儿又滑落下来。方惠萍寻找肖正清飞过的行迹,孤独的鸟儿不合常规方惠萍也发现了天边淡淡的一痕,像纤柔的羽毛飘忽不定。方惠萍伸出手去用两个手指的指尖捻住,轻轻翻动,把肖正清眼前的曲谱翻过去一页。

事情就这样开始了。一开始就好像是做过了许久的事情一样形成了定规。只要方惠萍挑着担子向着台子下面的人摆手在大幕后头一消失,肖正清就把坠琴往桌子上一放,不等杨培乐接过去,他就到乐队最后的位置上坐下来操起二胡,方惠萍准时站到他的身旁,不洗下脸上的戏妆,穿了蓝布大衣防冻。其实离着翻第一页曲谱还有一点时间,两个人都可以从容一些,可是他们都有一种急不可耐的心情,像小孩子盼望过年似的。方惠萍一夜都不坐下,肖正清坐着拉琴到什么时候,她就在旁边站到什么时候,在准确的时刻伸出手去两只指头拈住纸页,翻过旧的展开新的——每一次的新旧交替都是重复昨夜的内容,心上的曲谱却常翻常新,永远也不会陈旧。方惠萍短暂的时间里治好了严重的头痛病,药方就是站到肖正清的身旁,看肖正清的琴弦上跳过躁动不安的音符,到了合适的时候按住一个,指尖上感觉着音符跳动的节奏,像把手捂在激跳的心上一样,掌心被心跳击打得一鼓一鼓的;掌心里有了一鼓一鼓的触动,头部一撅一撅的痛楚就慢慢地缓解了,消失了。肖正清从中获得的益处更多,他医治的不是身体上的病症,而是精神上的痛苦。

自从在学校图书室里发现了那套蒙了灰尘的《列宁全集》,肖正清愈益厌倦了高紫光在工农兵学员大会上红口白牙声音高高尖尖的讲话,从高紫光嘴里出来的伟大主义,远远不如主义的创始人穿透了历史烟云挥动着有力的手臂激情洋溢的演讲真切,充满了原始的创造力,搏搏动人。他沉湎于列宁的演讲和著述,慨叹伟大生命的短暂,惊叹短暂的生命巨大的能量,即便矮个子的伟人没有职业革命家的伟绩,单凭他浩瀚的著作,他也是人类历史上罕有其匹的伟大的学者——他巨大的头颅壮阔的前额也许更适宜于治学。肖正清在俄罗斯广袤的黑土地上神游流连往返,半个多世纪以前的风雷激荡清晰如画,现实的师范学校工农兵学员的生活反而变得好像不真实了。历史在这一个环节上没有重演,东林师范尚未建成的楼房确乎是新的地基,可是它显然不应该如此盖法。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的创立者在他的著作里并没有讲过最辉煌的大厦全部要住楼的人自己用最原始的破碎工具木柄铁锤砸石子,那样做最显著的弊端就是浪费了宝贵的时间。由于自己砸出的石子不够用,楼房的建筑进度显然比预计的慢多了,隔成一格一格好像猪圈似的矮墙半个月以前看上去能露出猪的脊背,半个月过后看看还能露出猪脖子上的鬃毛。楼房需要浇筑一些混凝土的立柱,工农兵学员一个阶段里砸出的石子已经做了预制板,再要浇筑立柱又需要大家砸石子了。文艺班的宣传队巡回演出,上演的节目与砸石子在精神上血脉相联。如果没有方惠萍站在旁边翻曲谱,肖正清真的不愿意操琴了。奏乐不再是快乐的事情,等待方惠萍站到身旁合适的时刻把曲谱翻过才令人愉快。实际上翻曲谱已成形式,两个人共同感受一种节奏才是内容。琴弦架设在看不见的地方,张驰颤抖只有两个人的心才能感触。有时候时机适宜肖正清会点一下头,他不点头方惠萍也知道心弦上流过了什么样的音乐。奏完一个段落肖正清把二胡揽在怀里朝着方惠萍微微一笑,方惠萍像看他拉手风琴时一样问他:

“累不累?”

肖正清搓手,说:“不累,就是冻手。”

一下子就把一个难题摆在了方惠萍的面前。肖正清如果说累,方惠萍就会唱一支只让肖正清一个人听的歌为他驱赶疲劳,台子上演出的节目跟她唱的歌如何精神对抗她也不怕。肖正清冻手她就没有办法了。她自然有温暖的地方给肖正清暖手,肖正清操琴冻透的手再冰冷,她也有一腔火热把他暖过来,只要肖正清有勇气把手放到温暖的地方,她就敢用衣服把手包住,不让人看见肖正清的手到底放在哪里。她还可以用自己的手把肖正清的手紧紧握住用力搓揉,一直搓到她的手心发热,肖正清的手肯定也暖过来了,不过,只要肖正清的手被她握住,她就会一鼓作气放到温暖的地方不必等待把手搓热。可是这样的举动被一个大障碍阻住了不能实施,这个大障碍就是表达的困难。她想不出合适的语言表达她的胆量,肖正清就不知道她会付出不顾一切的勇敢,暖手比唱歌更需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勇气。她还不好直通通地说“把你的手给我”,肖正清要是问她“你要手干什么”,她就不好回答了,因为她要人家的手并不是“为我所用”。最便捷的方法是不管三七二十一,什么话也不说抓过肖正清的手来就放到温暖的地方,可是那样做最大的危险就是怕把肖正清吓坏,他没有思想准备绝然想不到一个姑娘会如此勇敢。方惠萍苦思为肖正清暖手的办法耽误了翻曲谱,肖正清奏完了一页抖着琴弓在空弦上踱步不能前进,他看了方惠萍一眼,方惠萍才手忙脚乱地翻过去一页,肖正清轻揉琴弦小声问她:

“怎么啦?”

方惠萍说:“手冷。”

肖正清看她垂手站立的样子,说:“把手抄起来。”

方惠萍微笑听话,把左手从右面的袖口插进,把右手插进左面的袖口,自己触摸着自己的肌肤,取暖。

第二天晚上同样的时刻到来的时候天气更加寒冷,肖正清坐到惯常的位置上觉得身旁空落落的,他的眼睛离开了曲谱向方惠萍可能会出现的后台张望,手中的二胡奏出了着急的声音像他躁动不安的心情一样离开了常轨。到了应该翻过一页曲谱的时候还没有出现方惠萍拈过纸页的手指,肖正清自己也不翻动,就一直在空弦上抖着琴弓,像水鸟在塘边单腿弹跳击不出亮丽的水花。奏完一个段落的时候方惠萍终于出现了,她向着肖正清微笑,微笑里带着歉意,她把一样东西送到肖正清手的手上,热得烫人,正好可以用两只手握住:是一个医院里输液用的葡萄糖瓶子装了热水。

此后肖正清的手就放到了温暖的地方。只要方惠萍站到他的身旁为他翻曲谱,就有一只葡萄糖瓶子装了热水,肖正清不拉胡琴的时候,把热水瓶子握住暖手,到了需要演奏的时候,方惠萍就把热瓶子揣到怀里捂住不让冷风吹到瓶子。热水瓶子在她的胸口热乎乎的给了她一种晕乎乎的陶醉感,再把瓶子掏出来交到肖正清手上的时候,她觉得自己身上最温暖的部分也同时送给了肖正清,给肖正清暖手的是血不是水,血永远是热的不会凉透。巡回演出的日子还有很多,只要不过完漫长的冬季,方惠萍就用热热的情怀为肖正清暖手,他如果别的地方发冷,方惠萍也一起为他暖过来。此后肖正清的手真的再没有冷过。到远处演出的时候,吕庆的拖拉机一发动,肖正清就抢先爬上拖拉机斗子,向方惠萍急切地把手伸出,方惠萍快跑几步,肖正清一下子把她的手抓住拉上去,两个人同时坐第一趟车出发,同时避开了看吕庆得意洋洋的频频招手,方惠萍觉得肖正清的手像她自己的胸怀一样温热。

放了两天假的上午有冬季里疲倦的阳光照着教室,方惠萍看肖正清用一把特制的刀子刮胡子忍不住一阵阵害羞。肖正清用的刀子方惠萍也在别人刮胡子的手上见过,那就是一把小锄在地里锄草一样的装置。眼看着小锄在肖正清的脸上一趟趟锄过,利刃过后出现的面皮比过去年轻,有一些陌生却好像比较容易亲近,叫人生出一阵阵冲动,想用手去轻轻地抚摸两下。一想到要把手放到肖正清修饰一新的脸上,方惠萍就忍不住害羞了。说实话她敢让肖正清把手放到她身上最温暖的地方暖和,要她把手放到肖正清脸上她就没有胆量了。她很想不看肖正清刮胡子免得害羞,可是她总也管不住自己的眼睛,躲避来躲避去,她看到的还是肖正清越变越新越变越陌生的脸。教室里还有别的同学,大家都坐到离火炉近一些的地方,火炉里烧着从红枪会爆发的地方“尽力扛他一趟”搬运回来的松木棒子。方惠萍穿了棉袄准备洗一洗日常穿的外套。她的棉袄是多年前才会有的一种花布面料,褪色的小花散发着浓郁的家常温情。她很清楚别的同学不会像她一样穿了居家过日子的小花棉袄。

忽然,教室里扑进一股冷气,伴随着一阵咯咯脆笑,白翠芸推门跳进教室,她背着挎包辫梢上系了鲜红的头绳,一张脸差不多像头绳一样红。她显然是从她爷爷起义的那块地方回来,她纵然时常会无缘无故地咯咯发笑,可是她没有一进门就笑的契机。班长杨洪文便问她:

“又会面啦?”

她说话像发笑一样脆亮:“又会面啦。”

肖正清“哎哟”叫了一声握住了自己的一根手指。他刮完了胡子准备把刀片抹抹以备下次再用,一阵慌乱突袭便割破了手指。“会面”具有特殊的含义,那是未婚的夫妻秘密的约会,会给人快乐的。长久以来肖正清迷恋白翠芸发辫上的火苗灿灿闪耀咯咯的脆笑如水花四溅,他心明如镜一塌糊涂执著痴迷心猿意马,竟然忘记了白翠芸曾经被拖拉机从学校里拉走过一回!

早晨的寒风比夜晚的寒冷更具有不可抵御的袭人力量,肖正清和大家一起参加丁小圆的早课,举着伤了一根指头的手。进入冬季以后,丁小圆结束了横着走划船的早课,开始训练“涮膀子”了。“涮膀子”是摇动两只手臂在空中划圈活动肩膀处的关节,只要有过涮碗的经验,就会明白“涮膀子”的妙处正由一个“涮”字体现,两只手臂在空中划圈就好比碗里的水在旋转,不同处只在于不知道“涮”过的膀子是不是像涮过的碗一样干净。丁小圆让大家明白“涮膀子”与清除身体里的污垢无关,目的仍然是为了演戏,“涮”好了膀子要是演学大寨抡镢头就很有用了,而且还可以表演胸有朝阳。这样解说着丁小圆便挥动手臂在空中划一个圆圈唱一句“胸有朝阳”,两只手臂在胸前最大幅度地张开,好像抱住了最温暖的物体,空无所有也好像实实在在的。

巡回演出丁小圆仍然和工宣队长周贵福合演秦始皇。他们已经度过了在形式上争执不和的阶段,进入了内容上的配合默契了。丁小圆不再坚持大鼓书只是一个人唱的不需要另一个人不说不唱在台子上手舞足蹈的比划,她觉得有一个假扮的皇帝在眼前矗着,比她一个人演唱时想不出皇帝的模样实在,容易把捉,鼓词里遥不可及的皇帝变得举手可触,还没有上台她就摸到了脸上不同寻常的毛管。工宣队长周贵福一直由丁小圆亲手画妆。丁小圆在周贵福的脸上画出咄咄逼人的浓眉灯光里不睁开也能被观众看见的眼睛,眼圈周围一直到颧骨处用大红的油彩涂红,鼻梁的两边画两条黑灰色的阴影像一道山梁被太阳从中间照着的样子。最初周贵福自己先在脸上抹好油彩,然后举着一张变了样的大脸让丁小圆画眉眼。丁小圆用两只手把周贵福的头捧到灯光最明亮的地方正正地端量,嫌周贵福脸上的油彩抹得不匀。她把油彩像挤牙膏似的挤到自己的掌心,在手掌最柔软的部位用一只指头转着圈摊开,张着手掌抹到周贵福脸上她认为不匀的地方,揉开。她轻轻地揉,小心地划圈,揉着揉着嗤地笑了。周贵福睁开还没有画黑的眼睛问她笑什么,丁小圆说:

“你的胡子扎手。”

周贵福不承认自己的胡子硬得没有柔情,把责任往丁小圆身上推,说:“是你的手嫩。”

丁小圆也不否认,就在有胡子扎手的地方揉搓不止,直到自己的掌心消失了扎手的滋味变得麻酥酥的发痒了才住手,拿过眉笔,把周贵福的眼眉和眼圈画黑,不大像真人的模样。

演出结束以后,周贵福洗去脸上的戏妆恢复了他原来的面目送丁小圆回家。丁小圆的丈夫在地区的剧团吹长号,专门的职业就是把一根筒管在嘴上拉进拉出,推进去短了拉出来又长了,他不吹号的时候嘴也向前突出总像在工作。地区剧团住在距东林县三百里的比较大的城市,丁小圆经常要一个人守着县城的一座空房子。工宣队长周贵福趁着丁小圆唱完秦宫里一轮孤月击打小鼓和钢板的时候,突破了大鼓书里秦始皇不说话的局限开口问她:

“你害不害怕?”

丁小圆击一下小鼓敲两下钢板,柔声念道:“害怕也没有办法。”

周贵福送丁小圆回家为她壮胆。走进院子周贵福故意跺两下脚吓一吓她,丁小圆不害怕,只伸着一根指头往院墙的另一面指一指,让周贵福明白她不害怕可是有人怕惊动。周贵福把脚步放轻脖子缩短好像偷东西的样子随丁小圆进家。丁小圆把灯开亮周贵福的脖子就伸直了,他抓起丁小圆的手就按到了他的胡子上。丁小圆不往后挣手只问他干什么,他说:

“试试到底是我的胡子硬还是你的手嫩。”

这是个没有结果的验证。丁小圆的手还没有在胡子上完成由扎手到发痒的转化,周贵福就抓着她的手放到了比胡子硬的地方。进展的速度实在太快了,周贵福要是不着急,丁小圆倒真的有心在毛管粗大的胡子上试一试她的手到底有多嫩,哪怕结论不明确,有一个模模糊糊的证据也好,比如掌心里被毛发扎出一片红潮啦,或者有一根胡子像扎透了皮肤又像粘住了似的贴在掌心的纹路上啦。可是周贵福不给她如此从容的体验,像长号手在嘴上推拉铜管长驱直入,三两下就叫丁小圆叫出声来。周贵福把硬胡子搁在丁小圆比手嫩的脖子上,像驴蹭痒痒一样揉擦,让丁小圆的脖子很快生起一片红晕像抹了唱戏的油彩。周贵福让丁小圆横着走划船载着他一个乘客,丁小圆愉快地扭动臀部,犯了上早课时她严禁学生犯的错误蔡淑兰最突出的毛病。周贵福舒展双臂让丁小圆跟他一起“涮膀子”,清晰地听见丁小圆的臂膀“涮”出了咯吧声响,像涮碗时涮出了脏物似的。彻底涮净了以后周贵福老老实实地躺着,丁小圆把手倦倦地放到他的胡子上,说:

“到底也没有试出来。”

周贵福忘了他要做试验,问:“试什么?”

丁小圆把手挪个地方,说:“试试你硬还是我嫩。”

周贵福把丁小圆的手捂住,想起了他要做的试验,就仰着脸给丁小圆讲一个“手嫩”的故事。他说大地主高凤歧的女儿结婚七天后回家哭哭啼啼的。高凤歧以为是小两口新婚的生活没有过好,叫老婆问问女儿。老婆问女儿半天,女儿擎起两只手来让妈看,两只手起了泡,像庄稼人被铁锨柄磨出的样子。高凤歧的老婆吓坏了,说女儿找的是富人家的儿子根本用不着拿铁锨干活,怎么会把手磨出泡来呢?周贵福讲到这里停住了不讲。丁小圆像高凤歧的老婆一样不明白女儿的手干什么活会把手磨出泡来。周贵福把丁小圆的手放到高凤歧的女儿新婚后必定要摸的地方,告诉丁小圆,高凤歧的女儿只干一种活就把手磨出了泡。丁小圆拿开手瞪大了眼睛,惊叹高凤歧女儿的手竟然会嫩成那个样子,工宣队长周贵福愤恨地说:

“这就是万恶的地主阶级啊!”

丁小圆把手重新放在周贵福让她放的地方,等周贵福把火发完。

周贵福说:“旧社会贫下中农受苦受难,地主的女儿养一双嫩手专门摆弄****!”

丁小圆把手用力按下去,又说她最喜欢的能够表达阶级义愤的话:“是可忍孰不可忍。”

丁小圆问高凤歧的女儿现在住在哪里,那么嫩的手能不能到人民公社的地里干活。

周贵福说:“被红枪会镇压了。大刀片先砍掉两只手,再砍头。”

工宣队长周贵福早晨起得比较晚,他还没有吃饭就参加东林师范的高层领导会议了。会议在周贵福嘘喽嘘喽喝稀饭的时候作出了一个决定:开除数理化班的学生朱春志。朱春志与同班的女同学谈恋爱突破了最后的防线,女同学的肚子大了。尽管朱春志是教导主任高紫光最喜欢的学生,可是校长宁家喜坚决主张开除以正校风,工宣队长周贵福没有吃饭也赞成这个意见,高紫光也无法保他。女学生没有开除,只记过处理,由文艺教师丁小圆陪她去医院流产,持学校的介绍信。

从医院里回来的女学生由丁小圆陪着蹒蹒跚跚走过学校北面的坡路。丁小圆来师范学校就任文艺教师的时候也从这条路走进学校,穿大家都不穿的红色带了一点黑底子的衣服。女学生腼腆拘谨长于理性思考,评《水浒》批宋江的运动一开始上政治的乔老师讲课时,她曾经问过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李逵冬天是不是也穿着裤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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