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阉割之后的小顺子只惦记着一桩事情，就是把一根铁棒磨成针，像古老的谚语教诲的那样。他一只手握着，在高凤歧经商的先祖建筑的大房子青茬方石上打磨，铁棒还未成针，已经时常发热能够引燃容易燃烧的物体了。红枪会起义首领三木匠恪守军师订下的会规“冒烟的不使”，小顺子磨热的铁棒总可以点燃一只爆竹炸出快乐的纸花。小顺子磨铁入迷，有时候会忘了自己法定的差事，耽误了给三木匠更换水脬，等他磨着坚硬的物体手上开始发烫想起浇点水或许会好，他才能想起三木匠那里的水已经装满足够淬火了。他不会忘记给三太太扶自行车。三太太是高兴的时候才骑车子。小顺子把握时机，等他把铁棒磨到发热的时候，三太太正好高兴得想着玩玩了。小顺子磨得不顺手，发热的时间到来得晚一些也不要紧，他不顺手的时候三太太肯定也有事情办得不顺利，皇帝的西宫跟皇帝发生了不和谐的情节。
三太太逐渐厌恶起了三木匠的牙齿。三太太兴趣广泛宽容大度并不是那么挑剔的女人，她自己有一副咬钢嚼铁的好牙口，她倒不那么关心男人的牙齿是不是锐利。她真的不是因为三木匠的牙齿吃不动她，必要时三木匠仍然能在她雪白的肩膀上咬出鲜红的血来，她是厌恶三木匠的牙齿逐渐呈现了古怪的颜色。三木匠的牙齿要是黄色，三太太也就不计较了，男人们的牙齿普遍的颜色就是这一种。三木匠的牙齿不是黄色是绿色，像是一种古老的铜钱砸碎了安在嘴里，铜钱长了绿锈。这样的牙齿叫三太太想起的还不是野兽，就连狗的牙齿也是雪白的龇出来的时候既吓人又可爱。三太太不知道三木匠的牙齿为什么会变成非人非兽的颜色。某一个她不想骑自行车的早晨发现了三木匠吃奶茶，才明白三木匠的牙齿异常与他头上包一块红布当了红枪国的皇帝有关。
红枪会起义首领三木匠白元兴自从接受了高凤歧的四个奶妈就没有间断过吃奶茶。四个奶妈年轻健壮乳汁充盈，每天早晨挤奶的声音像一支合奏的曲子，乳汁里的体温还未凉透又被做豆腐的初老万加热烧沸，泡进茶叶。三木匠吃茶不止，细嚼慢咽忍受茶叶的苦涩，他的牙齿很快就被嚼碎的茶叶染成了绿色，四个奶妈年轻的身体挤出的乳汁无论怎样洁白无瑕也洗不掉茶叶的锈绿。三木匠为三太太吃奶茶，他却不愿让三太太知道他是从高凤歧那里学习了强健身体的方法，三太太只要知道他比肥猪一样的高凤歧强壮有力就行了。他秘密吃茶，暗里长劲，他的牙齿暴露了饮食方面的不正常他也不说实话。直到三太太不骑自行车的早晨发现他满嘴里冒出的绿色汁液大为惊奇，他才用乳汁送下茶叶和渣滓，对三太太说：
“为你吃的。”
三太太相信三木匠的良苦用心，她也知道从女人的身体里分泌出来的汁液最好的还原途径还是回到女人的身体里去，可是她不相信苦涩的茶叶也会管用。女人的身体能够接受乳汁一样的东西可是不能吸收茶叶，原因不是别的，就是因为茶叶不会像水一样流动，用乳汁泡过也不行。她诚心诚意告诉三木匠，高凤歧那时候是把乳汁喝了把茶叶倒掉，不小心沾到嘴皮子上的茶叶也是吐掉了再喝下一口乳汁，要是茶叶塞到牙缝里吐不掉，都是三太太用长长的小指甲给他剔出来。三木匠不用三太太给他剔牙齿，他把嘴里的茶叶嚼细全部咽下去才说话，他问三太太是高凤歧的力气大还是他的力气大，三太太说当然是他的力气大。三木匠把茶碗里的茶叶用手抓着填进嘴里，说：
“这就行啦。”
三太太不看三木匠嚼茶叶，三木匠嚼茶叶的样子像一个食草动物她倒不害怕，她不愿意看见三木匠的牙齿在绿色的汁液里颜色更绿。她看着窗外另一所房子后墙上长了绿苔的砖墙，看到的好像也是三木匠古铜钱砸碎长了绿锈的牙齿。她闭上眼说力气大是因为喝了年轻女人的乳汁不是因为吃茶，高凤歧把茶叶吐掉有时候力气也会很大。三木匠问三太太高凤歧是不是皇帝，三太太摇头。三木匠说：
“他不是皇帝我是皇帝，谁说了算？”
三太太不知道三木匠要颁布什么样的圣旨，静静地等待。
三木匠说：“我说吃茶就吃茶。”
三太太大着胆子反抗他说：“你的牙齿都吃绿啦。”
三木匠拍自己包了红布的脑瓜，说：“红花就得绿叶配。”
三太太说：“你也不是女人。”
三木匠龇着绿牙笑，他问三太太黄牙好看还是绿牙好看。三太太不从审美的角度看牙齿，她从健康出发告诫三木匠：牙齿被茶叶染绿会早早掉光的。三木匠相信牙齿总有掉光的时候，只要能够活到牙根烂掉的那一天，无论什么颜色的牙齿都不会剩下。三木匠把一根竹筷子伸进嘴里，上下牙齿对齐了往一起用力，咔啪咬下一截像用钳子掐断铁丝一样，他问三太太这样的牙齿和牙根需要多长的时间才能烂掉，三太太说一句古老的谚语，好像与小顺子在石头上磨铁达成了默契：
“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
三木匠不听三太太寓意深刻的劝告仍然吃茶不止。他就是满心讨厌茶叶苦涩被那种难言的滋味折腾苦了真的不想吃了他也非吃不可。他是皇帝金口玉牙，他也许会活到能把牙根烂透掉光了满口绿牙那么久，可是他即便口中无齿了他也要大吃奶茶，因为他是皇帝他已经说过“我说吃茶就吃茶”这样的话。他要是像高凤歧那样把乳汁喝了把茶叶吐掉，就等于把金口玉牙早早腐烂掉光了，他可不能自己折了皇帝的阳寿。他不再避开三太太秘密吃茶，那样做定然会引起三太太的怀疑，以为他接受了女人的建议采用了高凤歧的吃法。他故意命做豆腐的初老万把奶茶端到西厢房里让西宫娘娘亲眼看他吃茶，三太太要是急着去骑自行车没有太多的时间看，他就吃得快一点儿，不等待茶叶嚼细就粗粗拉拉地往下咽。三太太骑够了车子回到西宫，三木匠会像牛一样把粗粗拉拉咽下去的茶叶反刍回来，他照样不吐掉，仍然能让三太太看到他嚼出绿色的汤水。某一个稀里湖涂的夜晚睡下时他在三太太的炕上也就是在西面的房子里，醒来的时候却在中间的房子里，他的元配夫人正宫娘娘用哀怨的目光看他，好像一夜都没有睡下的样子。他想起吃奶茶的时辰到了立刻清醒得像往头上浇了一瓢凉水，他拔腿就往西面的房子里走。正宫娘娘不拦他，倒是他的儿子抱住了他的腿。他的儿子还没有一只凳子高，已经被他封做了红枪国的太子，名字叫小玉。太子也拦不住皇帝老子的腿，皇帝把腿拔出来，拍拍儿子的脑瓜。
红枪国皇帝频频颁诏。他下旨他能看见的女人不准用红头绳绑头发，免得与红枪国红巾包头的女性相混。他的旨令很难实行，是女人谁都不敢保证会不会被红枪国的皇帝看见。看起来他倒是在高凤歧的深宅大院里深居简出，被他撞上的机会极少，可是谁能知道他哪一天高兴了会骑着从李东阳那里缴获的大马出来兜风呢？他下旨他骑着大马跑过的土地都要种上黄豆，老百姓知道他是为了红枪国储备做豆腐的原料。可是老百姓不知道红枪国到了秋后是不是还要征收其他粮食，凭经验推断，红枪会战士与常人一样不光需要吃菜也需要吃饭，全凭着豆腐菜撑肚皮最突出的缺点就是不能打仗。其实高凤歧的大露囤里储存的大豆足够红枪国做豆腐吃到再一个播种的季节到来，三木匠的圣旨颁布得似乎早了一年。红枪国里大吃豆腐，把豆腐渣倒在高凤歧经商的先人套起的围子墙外面。头上不包红布的人把大猪小猪从自家的猪圈里赶出来，到傍晚再打开圈门把自家的猪圈回去，一天也不需要喂食。幸亏有众多的大猪小猪吞食红枪国倾倒的豆腐渣，红枪会起义的地方才没有变成一座制造粪肥的工厂，豆腐渣腐烂之后的臭气能熏死最健康的苍蝇。天气晴好的上午三木匠骑马走出高凤歧的深宅大院跑到倒豆腐渣的地方，大马咴咴长嘶惊散了肚子滚圆的猪群，三木匠在马背上降下一道旨来：
“一只猪交两个水脬。”
大家纷纷把猪关回去。有人看见过一个人的身子长了两个人的头从两张嘴里同时说一样的话，可是没有人看见过一只猪长了两个水脬。倒不是猪的肚子里装不下，是想不出一个水脬盛尿另一个水脬盛什么，人的身体会长没有用的东西比如手上多长一根指头，可是猪的身上样样东西都是有用的。猪要是像人一样乱长，大家也就不怎么害怕了。倒没有人关心红枪国的皇帝征收双倍的猪水脬干什么，皇帝有皇帝的用处不许老百姓随便知道。大家只用心地把猪关好了不吃红枪国的豆腐渣，到时候避开严苛的征收就是了。三木匠的圣旨又从红枪国里传出来：
“不吃豆腐渣一个猪也要交两个水脬。”
第二道圣旨同时下达：“豆腐渣臭了就得人吃。”
两难的处境就是这样，你要是把猪放出去吃红枪国的豆腐渣，你就得一个猪长出两个水脬，你要是不把猪放出去吃红枪国的豆腐渣，你就得长出比猪肚子都能装下腐烂东西的人肚子，算起来比一个猪长出两个水脬一点儿也不见得容易。其实大家左右为难的时间并没有持续太久，被关回去的大猪小猪乱纷纷地勇猛地冲开各家的猪圈，回到它们爱吃的食物跟前，只把一个困难留给主人，就是一只猪交上两个水脬。
在一只猪吃着豆腐渣长出两个水脬的日子里，三木匠苦苦地思索一个难题，难题像一个谜语他猜不出谜底。扎纸匠王承寿仍在用金箔纸糊金銮殿精工细做，为皇帝布置一个金晃晃的地方准备让大臣们跪下去叩头，从高凤歧那里接过来的大棺材三木匠已经亲手做好在棺材头上雕刻了龙凤准备留着他自己使用，红枪国的皇帝没有多少木匠活做了，他便像已经过去的好多朝代的皇帝一样，跟后宫的妃子们猜谜语打发游宴嬉戏交欢之外的悠闲时光。谜语与军师贾神仙有关，三木匠猜不出贾神仙用什么方法辨认出了高凤歧的三个太太。这个谜语从三木匠为高凤歧做棺材的时候开始困惑着他，一直到他头上包了红布一举起事成了红枪会的首领又当了红枪国的皇帝，他还是不明白。他让三太太穿起给高凤歧做老婆时的服装重现过去的情景，三太太怪三木匠只留下她一个太太，没有了大太太和二太太，她一个人扮不出三个人的模样。三木匠叫他的元配夫人到西面的房子里来，穿上跟三太太一样的衣裳，二太太的位子还是空的，三木匠不由慨叹：“有东宫就好啦！”
他的儿子小玉跟着娘过来，站到中间补上二太太的那个位置，三木匠看着高低不齐的三个人，念诵贾神仙曾经念过的两句咒语：
“大太太头顶热汽腾腾，二太太脚底一溜清风。”
刚一念完他就哈哈大笑，把大太太和二太太用一根指头点着认出来，她们分别是他的元配夫人和他的儿子小玉。三太太不等他的指头点到自己身上就撇一下红艳艳的嘴，说：
“三岁孩子都能认出来，根本不用念咒。”
三木匠挥手赶走他的元配夫人和儿子，叫三太太认出来给他看看。
三太太说：“人都没有了，我认什么？”
三木匠说：“人在的时候你不认，人没有了你吹牛。”
三木匠假装生气，命人把元配夫人和小玉重新叫到西面的房子里跟三太太站成一排，叫三太太把大太太二太太还有三太太一一认出来。三太太说她自己是三太太，看不见二太太三太太听见念咒看大太太。三木匠跟三太太交换位置。三太太念第一句咒语“大太太头上热汽腾腾”，三木匠和小玉听见念咒一齐看大太太的头顶，三木匠比小玉更早发现了咒语不起作用，他说大太太不是水壶壶底下没有烧火根本不冒汽。三太太不理他，念第二句咒语“二太太脚底一溜清风”，三木匠和元配夫人来不及看，小玉提前嚷起来，说他脚底下不起风。三太太不管，仍然伸着指头指点，指甲上抹了红色油膏像嘴唇一样颜色。三木匠等三太太的指头点到自己身上，出奇不意地捉住她，让她把指头弯回去指到自己的鼻子尖上，说：
“你是三太太，我不是三太太。”
三太太无法否认这个事实，只好重新回到她自己的位置上，听三木匠把三个太太的咒语重念一遍举着手一一指认。如此循环往复，以至无穷。三木匠永远兴致勃勃乐此不疲。他的元配夫人不反抗，只要有人叫她，她就到西面的房子里来。三太太不用到正宫去降低身份，只要在她自己住的房子里，她就是永远站在三太太的位置上她也不生气，反正她是真的三太太理直气壮，别人才是假装的。只有小玉有时候会感到腻烦，不愿玩这种大人玩的没有意思的游戏。每一次三木匠命人去中间的房子叫正宫娘娘和太子，小玉执意不来，就是这个游戏暂告一个段落的时候。三木匠也不用红枪国的国法惩治太子，他正好也就此歇一会儿。
关于三个太太的谜语三木匠到底也没有猜出来。他很清楚他认出了大太太和二太太，是因为他知道那两个人是他的老婆和儿子，他不念贾神仙的咒语也能把他们认出来。贾神仙辨认三个太太靠的是魔法，他认出了三个太太依仗经验，神仙和凡人的区别就在这里。他想学习一点神仙的道行向贾神仙请教，军师捻须沉吟，说：
“皇帝不应该知道神仙的事情。”
三木匠问皇帝应该知道什么。
军师说：“天下。”
三木匠问天下有什么事情。
军师说：“你心里有什么天下就有什么。”
三木匠说我心里想个金銮殿就有个金銮殿。
军师说：“对啦，对啦。”
三木匠问神仙心里有什么。
军师说：“天上。”
三木匠说天上肯定也有金銮殿啦。
军师说：“对，神仙是天上的皇帝。”
军师的话令三木匠生气。他倒不是觉得天上的皇帝比地上的皇帝官大，也不是觉得天上的皇帝有比三太太更好的女人作西宫，天上的皇帝不吃豆腐早晨起来喝他不知道用什么东西熬的菜汤味道鲜美他也不嫉妒，他只是想到军师有一天会做天上的皇帝把凳子安到他的头顶上坐着，他就不舒服，军师坐的地方高，总有一天会把尿撒到他的头上。他倒有个办法防备，就是让军师上天的时候带上大量的猪水脬盛尿，可是他知道军师没有得下如他同样的病症肯定不愿麻烦多此一举。他想用高凤歧的办法也给军师冷水浇头让神仙得病，他也不惜让三太太动用当初诱惑他的高招引军师高兴，可是他一看军师阴沉沉的小脸稀朗朗的胡子就知道此招不灵，军师也许会为天上天下的所有事情操心，可就是对一种事情绝不会感兴趣，就是女色。
与三太太一场****之后三木匠穿好衣服走出西面的房子，他想看看皇帝跟女人交欢的时候神仙在干什么。如果神仙此时所干事体不合红枪国的规矩，他就出其不意将其逮住，即便不能用冷水浇头的办法让神仙害皇帝得下的病症，也使用另外的法子让他别处生病，以便到天上当皇帝的时候时刻想想地上的皇帝并不是随便好欺负的。三木匠穿过森森的柏林，看见初老万的豆腐房也熄灯了黑乎乎的。他拐进黑幽幽的墙角，没有看扎纸匠王承寿把金銮殿糊到了什么样子，他反正有时间等待白天里坐上去让大臣叩头，黑夜里用不着瞎操心。他还没有走近军师住的房子就看见了军师，军师倚着一棵柏树仰脸看天，军师稀朗朗的胡子朝前飘动像鸟儿乱跳时的尾巴。三木匠一看军师的样子就知道了：神仙在找上天当皇帝的路。
夜色遮不住军师忧心忡忡的模样，三木匠从他的满面愁容中看出了上天的路不好找，不是没有地方落脚，是找不到合适的城垛搭梯子。三木匠止不住一阵高兴，他解劝军师说，找不到上天的路就安心在红枪国里当军师算啦，不一定非到高处去当另一个国家的皇帝。军师说神仙上天不用找路，不是尸解升天也是羽化升天。三木匠不懂神仙走路的法子，军师为他解释说：
“最好的神仙就是长翅膀飞上天去。”
三木匠忿忿地问他：“那么你愁什么？”
贾神仙长叹一声，说：“战事要发啦。”
三木匠说：“天上？”
贾视仙说：“地上。”
三木匠说：“你分明在看天嘛。”
贾神仙说：“地上的战事征在天上。”他拉着三木匠的一只胳膊把皇帝拉到和军师一齐的位置上，伸出一只手去遥遥指天，说，“皇上你看，轩辕尾西那四颗小星，那叫权星，主烽火，备警急，以光明润和为安静。连夜来我细细观察，或不明，或芒角动摇，战事要发，当有恶战哪！”
三木匠吃惊不小。他倒不是那么害怕打仗，他的大锛锋利无比，他的木工技艺精湛优良，人的头只要没有木头硬他就能砍削如泥。他害愁的只是一件事，一旦打仗他又要用军师运筹谋划请神画符了，他还没有想出办法让军师害病以便到天上当皇帝时候不往他头上撒尿，他就是想出了办法也顾不得实行了。他安慰自己，把军师从天上看出的战事往外推，说：
“李东阳的人夹着尾巴逃跑了。”
贾神仙说：“狗急跳墙，反扑伤人。”
三木匠慷慨激昂说：“红枪会刀枪不入，还怕狗咬吗？”
贾神仙捻须不语。三木匠这才发现依赖军师的时刻终于又到了。他暂时不思考让军师生病的法子，走得离军师更近一点儿以便看清军师稀朗朗的胡子，他说：
“你画符吧。”
贾神仙打躬说，“臣遵旨。”
苍穹深邃，众星璀璨，权四星和狼尾星北斗星太白星一齐摇动芒角，亘古不陨。红枪国军师贾神仙连夜画符，高凤歧的深宅大院里只有军师一人住的屋子里灯光跟星星一起闪耀到天明。贾神仙先焚香打坐，闭目诵经。他有些害困也坚持不睡，深深知道皇帝已经搂着西宫娘娘睡过去了，他要是也在此时睡觉，就从根本上泯灭了神仙与凡人的界限，他没有女人搂着也不行，想一想和凡人一起入睡都不应该。他诵经诵到困乏不堪的时候耸动鼻翼猛吸专供神仙享用的缭绕香烟，他打一个喷嚏以后紧接着连连咳嗽提起神来。他抓笔在手饱醮浓墨，在黄裱纸上画第一道神符，符中有“尸”，尸尸套叠，也有马叉，马叉上套了蛛网。贾神仙已经从天上的星象看出了地上恶战的征象，断定一千三百名红枪会战士都要上阵。军师当然不必到战场上冲杀，可是为每一个战士都画一道刀枪不入的神符他是应该做到的。他像红枪会会众一样恪守他自己订立的会规“有眼的不吃”只吃豆腐，他又不能像红枪国的皇帝那样吃奶茶，他腕上无力操动一管毛笔比红枪会战士挥动红缨枪更加沉重。红枪会战士用一杆红缨枪穿透人的身体还有一股血腥的刺激让人精神焕发，贾神仙用一管毛笔画一些刀枪不入的护身符连创造的快感都没有，千篇一律的“尸”形和马叉只需要机械的复制，贾神仙渐渐地感到厌倦了。但是他不能失去责任感，他不能让红枪会战士喝下没有画符的黄裱纸去战场冲杀抵挡敌人的枪弹，那样做，红枪会战士的尸体肯定要像没有画符的黄裱纸一样一层层堆叠起来。凭神启贾神仙悟通了现代印刷术，不是为了欺骗战士，而是为了加快速度。比麻子六剥猪更利索，贾神仙不动刀子将自己很快剥光，裸露了瘦骨嶙嶙的躯体。他忍住了不哆索，蘸墨挥毫，在自己的身体上制版，画出一道道神符的原型。他不放过任何可以画符的地方，分明知道大腿的内侧印刷时可能不管用，也一面画了一道，对称的样子很像过年时庄户人家贴在门板上的门神。他重视肚皮这块平坦的地方，画了最饱满润泽的一道，套住马叉的蛛网比画在脚背上的圆圈精致而且周严，能套住不慎钻入的麻雀。他认真检视，唯恐漏掉可以画符的每一寸肌肤，漏掉的地方果然存在，它就是大腿内侧两道神符护卫的部位。处处皆符只剩下一处干干净净的惹人注目，似乎有意提醒神仙注意凡俗的存在，那种不甘埋没的样子颇像愿出风头的官长，令贾神仙看了生气。他把笔尖在墨池边上剔细，瞄准此处，画上一道小符。这一画差一点让军师乱了方寸不能够运筹帷幄了，墨汁的沁凉和油润，狼毫的温软和细柔，把一股酥酥痒痒的感觉传进了他的小腹，又经肚脐传遍全身。其感觉正如他修炼内功，运神凝气时一颗神丸由丹田升起贯通和谷直入脑髓，他一下子惊呆了，一个自入道门以来从未有过的怀疑陡然升起：到底是做神仙好还是做皇帝好呢？
大战在即，不容军师在此时犹豫彷徨，他要想不做神仙了改做皇帝，也需要把这一仗打完再跟三木匠商量。光身子的贾神仙披了神符的外衣衣服遮不住肉体凡胎，他学天女散花把黄裱纸在屋子里撒开。天女散花一只手挽了花篮一只手抓了鲜花撒向人间，贾神仙两手并用，害怕撒得慢了画在身上的墨汁会干透印不到纸上。黄裱纸在屋子里散乱着铺开像一张拼接的床单，贾神仙躺下去开始了疯狂的滚动，像红枪国的皇帝跟西宫娘娘做爱一样。皇帝翻滚为了他一个人的快乐，军师滚动却为了红枪会战士集体的安全，皇帝享受生命的狂欢，神仙却比皇帝更怜惜生命。人间与仙界就这样天人异路，难以兼顾。贾神仙把自己的身体当成印刷机的滚子激烈滚动，印刷的神符有的清晰有的模糊有的完整有的破碎，影影绰绰藕断丝连，比他直接画在黄裱纸上的更具有神秘意味，好像是从天上飘来的路上被神仙的马蝇甩子抽打过了。贾神仙很快滚出汗来，汗水泡透了他身上陈年的老垢，与画符的墨汁融和在一起，印刷机的滚子不需要填加油墨，把一千三百张神符一气印完，军师的身上仍然黑乎乎的。
红枪会和李东阳部队的第二次大战不大一会儿就结束了，用的时间还没有军师印刷神符的时间多。战斗打响之前红枪会战士香甜地睡过去了。军师偷工俭料制作的护身符里包了货真价实的洋金花也就是曼陀罗花，燃烧成灰之后一起被战士喝了。神符里包洋金花是皇帝的旨意。第一次跟李东阳的人打仗三木匠发现了一个问题，就是埋伏的时候耐不住性子。谁也不敢保证李东阳的人会在红枪会最着急的时候赶到，红枪会要想埋伏到敌人冲锋的时候必须有睡觉的耐心。洋金花能够在人肚子痛的时候止痛，自然也能止住着急的性子，三木匠便传下圣旨，让军师的神符里包了洋金花烧灰。三木匠深知畜生比人更容易着急，就让他骑的大马喝了双份，刀枪不入的神符也一并给马饮下。军师神圣的躯体不管是哪一部分将迷离恍惚的图形印到纸上，都让红枪会会众感到了刀枪不入的安定，燃烧成灰以水冲服的曼陀罗花药香则让大战前的战士享受到醺醺的迷醉，大家浑身懒洋洋的只想着睡一会儿。时令正是麦收季节常有的好天气，午后的太阳把大地晒成了一铺热乎乎的大炕，田野里到处丛着的麦垛平铺的麦子把身子拥了，麦香扑鼻空气宜人，大战前的红枪会战士睡得安祥而又幸福。有一对鼻孔喷出的鼾声粗大深沉，那是红枪国皇帝三木匠骑的大马像人一样睡觉。
第一排如雨而下的枪弹在人的肉体上击出噗噗的声音以后，五月的田野浓郁的麦香里很快融进了曼陀罗花香，李东阳的部队里有三个士兵当即躺倒浑身抽搐乱翻白眼犯了大烟瘾，他们是把类似的东西装进烟枪里抽惯了。李东阳的人接受第一次大战的教训，免得靠近了摆不开一杆大枪搂火，让持红缨枪的敌人占了便宜，他们便远远地射击，知道红枪会没有冒烟的火器，他们便不趴下，就那么直直地站着开火。他们并不闭着一只眼睛用一只眼睛瞄准，两只眼睛全都睁得大大的盲目扫射，红枪会会众包了红布的头颅是一片显赫的目标，从这一个头皮擦过去的枪弹会从另一个脑门正中射进去，子弹头仍然是灼热的。李东阳的人防备红枪会一跃而起冲锋逼近发挥红缨枪就近刺杀的优势，他们便随时准备向后撤退始终拉开一段距离，以便摆开一杆大枪搂火，所有士兵都一只脚朝前一只脚朝后站立绝不横了站。其实李东阳的人也是犯了狭隘经验主义的错误，他们不知道红枪国的皇帝会让部队喝一道包了曼陀罗花的神符，醺醺然酣睡的红枪会战士需要枪弹射透身体的疼痛才能唤醒呢。从大梦中醒来的红枪会会众来不及回想梦里的五月新麦子蒸出的馒头滋味，现实的危险让他们一下子认清了军师刀枪不入的神符已经失去了作用，弟兄们的鲜血正在把衣服染成包头布一样的颜色。他们最本能的反应就是快跑，不是向前跑让红缨枪能够戳穿敌人的胸膛，而是向后跑让李东阳的人大枪的子弹追不上。不可能，他们这样做只不过改变了躺倒的方向罢了。三木匠挥动大锛及时削掉半个鲜红的脑袋，提醒大家：
“谁有两个脑袋？”
事实正是如此，既然没有人长了两个脑袋，那就只能死一回了，头朝前躺倒和头朝后躺着都是一样的，实在用不着挑挑拣拣的枉费心机。红枪会开始反击，红头攒动像一片跳跃的红色海洋。三木匠以无比清醒的头脑让部下认清了现实，他把同样的话又喊了一遍，没有再用大锛砍自己人的脑袋。大战开始之前的那个时候他也睡了一会儿。他原本不想亲征了。后来想到他自己的大棺材已经做好棺材头上的龙凤也已雕就许久没有木匠活做了闲得手痒，就提着锛骑着马来了。他仍然喝了两道符，曼陀罗花却只喝了一份，他担心自己的耐心有了士兵的两倍多，李东阳的人到来的时候他会不高兴，觉得敌人的性子未免过急。枪弹没有射到他的身上他没有被疼痛唤醒，他是被自己的恶梦惊醒的，他做梦他的金銮殿失火烧掉了扎纸匠还没有用金箔纸糊起的一把椅子。他醒来时看见远处冒烟，喷吐的火舌带一点淡蓝的色彩不像房子着火，他想骑马赶去看一看是什么光景，大马却醒不过来。喝了两份曼陀罗花的大马比人睡得沉多了，三木匠用手掌击它肥壮的屁股也打不醒它。三木匠用大锛的利尖在马耳朵跟上扎眼冒出指头肚大的血滴，大马睁睁眼睛摇摇耳朵又睡过去了。一颗子弹啸叫着飞来，从紧闭的马眼里射进从耳朵后边穿出来，大马撅一下屁股把头更深地扎进地里，三木匠知道马死了。
三木匠只好步战。他极想身先士卒冲在最前边，可是他失去了座骑行走不便，只能落在后头。他把大锛在头顶挥舞无疑暴露了他不同寻常的身份，对方的射手不仅向他的头部也朝着他的下身射击，他听见自己的下身噗的响了一声，敌对的阵营里立刻有人大喊：
“红枪会长官尿裤子啦！”
红枪会阵脚大乱。并不是所有的人都知道皇帝猪水脬的秘密，只认为大头领吓得尿了裤子。为了鼓舞士气给部下壮胆，三木匠厉声喊出事实的真相：
“碎了水脬！”
三木匠的喊叫比削掉一个弟兄的脑袋更具有震慑的力量，大头领的水脬碎了还不下战场，那就只有死战的道理没有生还的理由。红枪会战士跳跃大喊，五月的田野里再一次涌动起红色的海潮。
红枪国的都城里依然是安宁祥和的天下，高姓商人造下的深宅大院里古柏森森豆腐飘香，三太太在西面的房子里睡到很晚才起来命小顺子给她梳头。自从小顺子被麻子六阉割之后，三太太就用小顺子给她梳头了。三太太像曾经有过的西宫娘娘一样，愿意从小太监的手上享受不男不女的滋味，可惜小顺子并没有学会前朝的著名太监为女人梳头的手艺，他只是把三太太乌油油的头发在手上反复缠绕握成一把又弄散了披开，让三太太感到被摆理的舒服罢了。三太太倒不惜豁出耐心教小顺子梳一些常见的发型，让小顺子与她正面站立，看她额前的刘海在梳子底下弯得像门帘挂了帘钩似的。三太太成熟的刘海会让小顺子记起小菊小鸟尾巴似的小辫，想起为小菊抚揉肚子上被树干划的伤痕由上而下的日子。他用同一双手为三木匠更换水脬为三太太梳头，为小菊揉肚子也用这双手。三太太有时候会把他的手捉住轻轻地拍两下手背，握在自己的手里捏一会儿，感叹说：
“小手真嫩。”
三太太为迟到的发现而懊悔，小顺子为她扶着自行车的后座在场园里转了无数个圈子，她曾经倒在小顺子的怀里大笑不止，她竟然没有发现小顺子的小手真嫩。往后的日子里她可真的需要用心发掘小顺子身体的种种秘密优长，免得吃一些阉割之后的后悔药。她于是发现了小顺子雪白的牙齿。她是在与三木匠的对比中发现了小顺子的牙齿不一样。三木匠固执己见大吃奶茶总也不肯把乳汁喝净把茶叶倒掉，三太太很希望皇帝的牙齿早早掉光张开嘴没有满口深绿的颜色。小顺子的牙齿还没有被茶叶染绿就停止了跟皇帝类似的奢侈饮料，小菊一死，他就没有必要吃豆腐汤茶保持腿肚子硬棒棒的了，他的牙齿便像生出来的时候一样白，令三太太备加喜爱，三太太说：
“一口小白牙真好，”
三太太不停留在形式的层面，她深知小白牙长了不是只为了让别人看的是为了自己吃东西。远处的战场上李东阳的人第一排如雨而下的枪弹在红枪会战士的身上咬出血来的时候，三太太的头发在小顺子的手上还没有成型仍然是一把瀑布流动，三太太忽然转过身让小顺子的小白牙吃她嘴上三木匠吃剩的唇膏。三太太自从对三木匠深绿色的牙齿生厌以后，她就开始了扭头转脸虚与周旋，每一次都会留下一部分唇膏不让三木匠吃光，她倒不是舍不得，她是不情愿。她像一头野兽猛然把自己的嘴压到小顺子的嘴上把小顺子吓了一跳，小顺子的嘴唇立刻变红了。三太太比小顺子更贪婪，她原本是要小顺子吃她的唇膏，两张嘴贴紧以后她却先把小顺子的唇咬遍，她还让自己的舌头在小顺子的牙齿上来回走动，像光了脚在磨光的地面上滑行体验光溜溜的润滑和洁净，两个人的牙齿不小心就会碰出响声来。说实话吃唇膏并不需要牙齿，三太太嘴上的唇膏荡然无存了，小顺子也没有使用他的牙齿，他的牙齿只是稍微改变了一点颜色像吃了不熟的牛肉一样，三太太并不害怕。三太太的好奇心由小顺子的牙齿转移到别的地方，她想知道阉割后的小太监究竟是什么样子。她动手摸他，摸到的结果令她大吃一惊，小顺子兴奋地告诉她：
“麻子六给我留了一个。”
事情很快地发生了一个本质的飞跃。三太太不像小菊那样只让小顺子揉肚子上的一道若有似无的伤痕，她不放过小顺子真嫩的小手，让他把身上所有的地方摸遍。小顺子不需要盲人瞎马似的探索，他感到陌生的地方自有三太太的手作向导，三太太的手还在他的手上揉压，不知道是痴迷他的手嫩还是嫌他的手用力不足。其实小顺子差不多已经算个大男人了，在小菊那里曾经有过的稚气被三太太的老道瞬刻间教化成熟，三太太拍着他圆滚滚的屁股像拍他孩子气的脸蛋，忍不住娇宠地骂他：
“你这个小兔崽子。”
这时候远方的战场上红枪国的皇帝正好被敌人的枪弹击碎了水脬。战场上血肉横飞硝烟弥漫杀声震天，肉和肉的搏击动人心魄，黑色弹药爆破的浓烟翻山越岭，突破东林县界，漫向三河县整个三河流域。东林三河两个县八十万亩麦田一下子失去了麦香。高凤歧的深宅大院西面的房子里已经出汗的三太太抽动着亮晶晶的鼻翼问：
“什么味？”
小顺子把脸伏到三太太披散了头发的肩膀上，说，“你的头发。”
三太太说：“不对。”
小顺子抬起头来仔细辨认，说：“放鞭。”
三太太承认小顺子说对了，她用一只指头尖点小顺子的鼻子，说：“馋猫鼻子尖。”
小顺子的判断真的没有失误，最销魂的时刻他也清醒如初。他敏锐的嗅觉源于命脉，与祖先的发明一脉相通。枪弹爆炸与鞭炮的炸响根源于同一种火药，这种会爆炸的物质可以点缀胜利也可以造成失败，有多少胜利的鞭炮就有多少失败的沮丧，胜利的点缀和失败的血海同样美丽和壮观，生死相依。
惨败而归的红枪会首领三木匠回到红枪国的都城只带了麻子六、老三杆子等少数士兵。此时另一个战场也已收兵，疲惫至极的三太太和小顺子打起精神准备跟三木匠逃命。三木匠想起大战时留守都城的军师贾神仙也应该带上，派人去找，却找不到神仙的影子了。麻子六、老三杆子等人亲眼看见敌人的枪弹穿透红枪会弟兄的胸膛一点儿也不用费力，贾神仙刀枪不入的神符根本挡不住冒烟的枪弹，怀疑贾神仙作了敌人的奸细。三木匠否定他们的看法，为军师辩解，说：
“他不会往李东阳那里跑。”
麻子六等人问他会往哪里跑。
三木匠用一只手指天。
大家不明白。
三木匠顿足大叫：“他上天当皇帝去啦！”
红枪国皇帝的懊丧无以复加，军师贾神仙到天上去当皇帝是早已注定的事情，只要红枪国的金銮殿不能筑到天的顶上，军师就会把椅子安到他的头顶上坐着，高兴和不高兴的时候都往他的头上撒尿。只恨李东阳的部队进攻太快，他没有来得及想出法子让军师不得不在相应的部位系一只猪水脬，像地上的皇帝一样。情势紧迫，容不得三木匠用过多的时间懊丧，他只想在扎纸匠王承寿用金箔纸糊的金銮殿上坐一坐，让大臣叩几个头，免得他再回来的时候，金銮殿被贾神仙从天上撒下来的尿泡透无法安放椅子。
三木匠从后门登上金銮殿。大殿的东面墙壁有一块地方还没有糊好裸露着原来的墙壁，像一个人的裤子破了露出一块灰白的屁股，三木匠不看它。三木匠迈方步走过用纸铺好的黄金之路，他猜想在真金子的地面上走路的皇帝肯定也是这种走法，因为金子比土路滑，需要方方正正的步子才不至于摔倒。他果然没有在纸上摔跤安安稳稳地坐到了正中的椅子上。他的眼睛往前看，金箔纸耀得他有些眼花了，底下的人还没有想出给皇帝叩头是一条腿下跪还是两条腿一齐跪下。
大家都没有给皇帝叩头的经验。大家曾经给死人的坟丘叩过头给祖宗的牌位叩过头，给皇帝叩头显然需要另一种姿势。扎纸匠王承寿愦憾军师已经走了，给皇帝叩头的姿势神仙肯定知道，如果军师不走他会在短时间内教会大家。屠夫麻子六此时最痛恨最瞧不起的人就是军师，他搬出最初讨论金銮殿时的证据来反驳王承寿，说军师那时候说金銮殿的样子就像庙，贾神仙肯定只会给泥胎子像叩头不会给皇帝叩头。老三杆子丢荡着一条空空的衣袖挥动着一只手说话，他说金銮殿只要像庙一样，皇帝就跟泥胎子像差不多，会给泥胎子像叩头就会给皇帝叩头。麻子六气冲冲地问老三杆子：
“那么你说给皇帝叩头一条腿下跪还是两条腿下跪？”
老三杆子反问麻子六给泥胎子像叩头几条腿下跪。
麻子六说给泥胎子像叩头两条腿下跪。
老三杆子把仅有的一只手在空中一挥说：“这就行啦！”
老三杆子不再理睬别人，他丢荡着一条空荡荡的衣袖后退三步趋前三步，两只膝盖弯曲两条腿跪下，一只手扶地给皇帝叩头，脑袋瓜子在铺了金箔纸的的地上磕出三个响声。麻子六气红了眼忿忿地看老三杆子双膝着地，他很想抽出腰中杀猪的尖刀给老三杆子卸下一条腿来割掉一只猪蹄，让老三杆子单腿蹦着走路没有两条腿下跪给皇帝叩头。现实的情景太庄严不容许麻子六动刀，老三杆子还没有爬起来，王承寿初老万等人已经两条腿一弯跪下去了，麻子六只好跟在别人后头跪下，胡乱叩了三个头，不像给庙里的泥胎子像叩头一样认真，像给死人的坟丘祖宗的牌位叩头一样马虎，潦潦草草。
三木匠认真安排善后。三太太他准备带着一起逃走，一旦有了安定的住所仍然让三太太住西面的房子。元配夫人和儿子小玉不准备带了，派老三杆子用一只手保护他们母子流落民间，夫人脸上抹门后的灰土，他不敢保证李东阳的人会像他一样有了西宫就不喜欢正宫了。四个奶妈留在红枪国的都城里，他们临走时把大门锁上；李东阳的人如果砸开铁锁进城愿意接受四个奶妈也不要紧，有朝一日他头上包了红布回来的时候照样可以再把她们接过来，她们的乳汁只要充盈就没有损失什么。三木匠亲眼看着元配夫人脸上抹了灰土扯着小玉的手出了大门，老三杆子把一条空空的衣袖掖在腰间跟在后头消失了，他这才命小顺子给他换一只新的水脬，准备远距离行军。小顺子失去了以往的敏捷灵巧，手有一些抖。三木匠一心以为小顺子是被危急的情势吓住了，他把两条腿岔开的距离比往常大一些让小顺子操作更便利，用手拍两下小顺子的头让他安下心来，这时候他忽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他下旨说：
“抬上棺材。”
这是一条无法执行的旨令。皇帝自己最知道那一垛上好的木料需要多少青壮汉子才能抬动。他的命令刚刚下达，看看身边剩下的战士自己就把成命收回了，他要想把大棺材抬走，需要起用死去的红枪会会众作杠夫才行。他让小顺子撤下水脬，自己头前引路走进纸糊的金銮殿后面的房子，命人把大棺材的盖子打开，不系猪水脬像干干净净纯纯粹粹的人一样进去躺了一会儿。他爬出来的时候棺材底部有一处亮晶晶的存了一个水洼。他长长地嘘出一口气，放心地说：
“先从这儿给他烂透。”
三木匠扔下棺材匆匆上路，带了零零落落的少数部下，不像起义的首领败退，是真正的亡国皇帝弃城逃难，部下的红缨枪常常拄在地上像讨饭花子的打狗棍。逃跑没有明确方向，只知道朝着有大山的地方走会远离危险，大山的肚子里能藏下敌人要寻找的目标，密密的林子会挡住冒烟的枪弹。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他们来到了一座山上，有人在黑暗里叫出了山的名字，像叫醒睡觉的一个人一样：孤山。
夜色浓重，苍山如染，孤山矗立在夜空里。孤山是一座好山。有一年一个像小顺子一样大的孩子出家当了道士，他山栖穴居，乞食度日，走到哪里都带着一个蓑衣，准备蔽雨也为了铺着睡觉，人们便叫他蓑衣先生。某一个不下雨的日子，蓑衣先生把蓑衣夹在腋下来到了孤山，在山洞里修炼了一些日子，终于没有当成神仙上天做皇帝，只给他修炼的山洞留下了一个“半仙洞”的名字传世。蓑衣先生曾经为地上的皇帝做过好事，用好话把反叛朝庭起义的红袄军招安了。后来他算就南宋和金朝都成不了大气候，遂率领十八个徒弟翻越无数大山，到印度河的上游大雪山的成吉思汗行宫，拜见嗣后入主中原的蒙古人。他叫成吉思汗皇帝，成吉思汗叫他神仙，皇帝授予道士免除一切赋税的特权。红枪会军师贾神仙入教的最初动机便是看中了道士不必纳税这一款，以为出家后不干活就可以填饱肚子，至于教门规定不准亲近女色他倒不那么在乎，他把吃饭看得比女人重要。
没有了军师的红枪会首领三木匠睡在蓑衣先生曾经住过的半仙洞里。洞外有一棵柏树高高地耸立着像一根旗杆展开一面绿色的旗子，旗子飘不起来。洞里凿了小炕，小炕宽可容人，两个人抱紧了也可以睡下。长度不适合高身材的男人，三木匠需要蜷曲着身子才能躺下。三木匠有些累了。入夜后三太太哄着缠着三木匠要求交欢。石洞里赭红色石壁如同新婚的幔帐令三木匠想象神仙的生活，石洞里的三太太改变了模样轻盈飘摇把三木匠引入仙境，三木匠就是有战败在前，他也要重整旗鼓。空间的逼仄和床铺的坚硬逼迫着三木匠戴着脚镣跳舞作狮子吼置之死地而后生，亢奋时他大声地念诵两句诗：
“牡丹花下死，
做鬼也风流。”
三太太不允许皇帝说不吉利的话，她满心讨厌三木匠深绿色的牙齿，也用自己的舌头把三木匠的嘴堵住，让石洞里的做爱少一些丧气的情调，对方即便死到临头了，她也愿意最后的燕好高高兴兴的有一个美满的结局。她解散了裹脚布让三木匠忘情地把玩粽子样的小脚，撒娇说三木匠当了皇帝以后就很少用木工的大锛为她修脚了，三木匠答应她天亮以后就重操旧业，不过需要把大锛的刃子在山石上磨一磨才行。离天亮还有一匹骡子走八十里山路的距离，三木匠疲惫地睡过去了。三太太用手指捏三木匠的鼻子让他用嘴打鼾，三木匠憋得吭吭的却没有醒来，三太太确信他已经睡沉了，朝着洞口摆摆手。洞口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小顺子影子似的闪进洞里。三太太素手纤纤把裹脚布轻轻地系到三木匠的脖子上。闻到了熟悉的气味三木匠朦朦胧胧地睁一下眼，三太太温软的手掌落到他的眼皮上轻轻地抚着，说：
“睡吧孩子，睡吧。”
三木匠的嘴角现出一丝微笑，把嘴张大打出又一声惊天动地的巨鼾。三太太一只手不离开三木匠的眼睛一只手把裹脚布的一头递给小顺子轻轻地点一下头，自己把另一头握紧。小顺子一使劲三木匠就开始扭动身子，三太太眼睛一闭把手松了，裹脚布的一头落到了三木匠的脸上，小顺子慌乱地去拾，一个人手持尖刀冲进洞里，三太太惊得尖叫，那人说：
“我要他的水脬。”
是杀猪的麻子六。麻子六并不直取盛尿的器官，他朝着三木匠的脖子动刀像杀一只猪，只一下就让三木匠喷出血来，他及时地闪身跳开，让三木匠的血直接喷到洞子的石壁上。麻子六在三木匠的一只脚腕上割个口子把嘴对上，故意反叛他自己的鼓猪习惯，不割头开始了艰难的鼓吹。他仍然因为没有地方泄气被多余的气胀得难受，三木匠的身体却不像猪的身体一样需要长时间鼓吹，他在麻子六快要忍受不了的时候就胀圆了。三木匠像一只剥了皮的大猪令小顺子惊奇使三太太害怕，麻子六很快地消灭了皇帝虚假的庞大，开膛破肚，取出水脬，水脬里没有盛尿。
大家准备离开一位著名的道士修炼过的石洞。三太太向不像样子的皇帝告别，发现三木匠的嘴张得大大的黑洞洞的没有一颗牙齿，三木匠深绿色的牙齿不知道什么时候全部掉光了。三太太跟在小顺子身后走出石洞，小声说：
“我早就跟他说过他不听。”
小顺子和麻子六不知道三太太对金口玉牙的皇帝说过什么话，没有理她。
山风萧萧。麻子六跟小顺子三太太在没有松树的山口子上告别。麻子六准备往西走，去三河县继续杀猪，必要时也打算改行从事别的职业。三河县是出金子的地方，深山里的矿井用轳辘提升矿石用铁把子水泵汲水，金矿老板有六个年轻的奶妈供应鲜奶，金矿老板不用人奶泡奶茶，而是直接从奶妈身上吃奶像孩子一样。小顺子和三太太准备往东走参加另一支起义的队伍，那一支队伍不拒绝吃肉，使用从敌人手里缴获的武器。小顺子和三太太让麻子六先走。麻子六转过身去，矮墩墩的身影慢慢地变小，小顺子把手伸向腰间又掏出来，“叭”地一声射出一道火光，麻子六应声倒了。小顺子轻声说：
“一个顶一个。”
被小顺子打枪惊呆了的三太太顿时明白了：小顺子是让麻子六完整的一个人顶他的一个卵子。三太太谄媚地看着小顺子的一根枪，说：
“这家伙好使。”
“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
小顺子不掩饰自己的得意，说一句古老的谚语。小顺子把枪收起，噗地吐出一颗牙齿，像手枪的子弹一样大，一头白亮一头乌黑。三太太害怕她所喜欢的一口小白牙会打一枪掉落一颗，她惊讶地问小顺子小小年纪为什么会像老人一样掉牙，小顺子告诉她：
“我吃豆腐汤茶了。”
晨曦从东面的天空升起来，一个崭新的白天即将来到。这一天是民国二十七年六月二十一日，古历戊寅年五月二十三日，再过两天夏至。《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说：“夏至，五月中……夏，假也，至，极也，万物于此皆假大而至极也。”
麦子丰收。夏至是收获麦子的季节。麦收后是连绵的淫雨。红枪会和李东阳的部队大战的土地上生起了不合时宜的一片青绿的麦苗，热天气过后就萎黄了。李东阳的人在雨季开始了大规模的屠杀，他们专门找额头上有红色的男人开枪。红枪会在大战中跑散的会众解下了包头红巾，可是他们洗不掉头上的红印，剃光了头发鲜红的痕迹也能被人认出来。血腥的屠杀让红色变成了可怕的颜色，女人们不敢在脸上抹胭脂，倒不是害怕丢掉自己的脑袋，是害怕红色会遗传给肚里的孩子。年轻的妈妈不再使用世代相传的古老技巧在孩子的脑袋瓜正中点红色的圆点妆扮俊秀，孩子倒不会被当红枪会抓去杀掉，怕的是红色渗进皮肉长成大人以后洗不掉。
一个下大雨的夜里，红枪会的首领三木匠白元兴的元配夫人和儿子小玉被李东阳的人抓住，老三杆子一条空空的衣袖已经被撕掉，露出了光秃秃的断臂淋着雨像一截树桩。李东阳的人认不出红枪会首领的老婆孩子，却能认出老三杆子，他就是额头上没有红色也逃不掉，参加过那一场大战的李东阳的士兵都认得一个凶猛的敌人，用一只手持红缨枪冲锋。三木匠留下老三杆子保护他的家小原本是舍不得两只手的士兵，他倒没有想到老三杆子的一只手成了人家捕杀的标志。
老三杆子走向雨后六月的河滩赴刑，三木匠的元配夫人和儿子小玉跟在身后。老三杆子继续跟敌人谈判：他自己挨三回杀换回夫人和小玉的两条命，具体办法就是一刀砍掉他剩下的一只手，再一刀砍下他的一条腿，他保证不皱眉头用一条腿蹦着走十步，再把他的头砍下来。李东阳的人把老三杆子押到砍头的地点才答应了老三杆子的条件，一一照办。老三杆子的一只手落到沙滩上，老三杆子直直地站着。一条腿分离出去以后在河滩上稳稳地站立，老三杆子的身体歪了一下。他随即开始了单腿蹦跳，蹦到第十步刀光一闪他的头落到了地上。他听见扑通响了一声以为是自己的身体倒了，仔细一看，他的无头躯体仍然单腿独立在那里，躺倒的却是小玉。他不知道皇帝的儿子会不会被吓死。他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并不后悔多挨了两刀，只恨自己说不出话来，无法嘱咐小玉一句话，那句话是：
“你以为是什么就是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