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高老汉放下铁锨,在锨树上坐下。不,石磨没埋在这里!他从回忆回到了现实。儿子把磨拆了,他完成了双福的遗愿。这是件奇怪的事情,儿子和双福毫无共同之处,他甚至连党员也不是。但是有一股看不见的潮流,把他们的行为统一起来。瞎老人无意与这股潮流对抗,可他实在想他的石磨,就象想他寸步难离的老伴!他站起来,又在院子里摸,颤抖的手指透露出他内心的急切、焦灼。他摸遍了院子每一个角落,仍没找到石磨,他又慢慢地走向老屋,推开了沉重的大门……
这里已是儿子的磨房了。间隔房屋的壁子被打开,三间屋变成一间空荡荡的大屋。他走到原先安石磨的里间,寻找那一圈被他赤脚板踩回了,的磨道,没有了,地面光光的,硬硬的,是儿子打的水泥地。他怅惘地走到屋子中央,却被宽宽长长的皮带绊了一下。他弯下腰,顺皮带摸去,手指触到冰凉的铁疙瘩——机器!他的手猛缩回来,仿佛被炭火烫着一般。沉吟片刻,他又细细地摸机器,好象要探索这铁疙瘩的力量究竟在哪儿……忽然,他的手停住了,瘦骨嶙岣的身子猛地抽搐了一下,他的脸渐渐地扭歪了,巨大的痛苦、悲哀使他失去了常态。他双腿一软,瘫痪似的坐到地上……
他找到了他的石磨!石磨就垫在机器下面。
瞎老人不懂得象征但他的心裏感地理解到这是个不祥之兆。威力无比的机器压着古老的石磨,石磨永世不得翻身!而他,石磨的主人,石磨的另一个部分,在这繁华喧闹的世界里还能存在多久呢?
夕阳的光照悄悄地射进老屋,尘埃如飞舞的小虫在光束中飘游。四下死一般寂静。窗前的扁豆爬上墙头,有一根嫩须从窗棂间探进屋来,蜷蜷着犹如一只小手,极力要抓挠什么,却什么也抓不着……登高老汉靠石磨坐着,人整个地蔫蔫了,脑袋一点点地垂下去,垂下去,将一头花白的头发浸到门外射来的金水般的阳光里……
他听山。
秋露将屋脊般的巨石打得湿漉漉的。深沉的夜色总使人感到严峻、崇高。山里依然充满了神秘的声响:草茎的活动,枯枝的断裂,石头的滚落……但登高老汉已无意去搜浮这类声响。他找神静气地注视着前面一片空地,那里格外寂静,仿佛是一片无限的虚空,任何人都能在其间占一席位置。他听着,全身心沉浸在那边的世界。里,以他贯的精神细细地探索着……
坟地里弥漫着阴气。被人称做鬼火的磷光悠悠地飘荡,绿荧荧的,时隐时现,真正象夜游的精灵。高高的柏树酷似人形,僵直地挺立着。一株枯死的老树奇怪地扭曲着身子,将烂空的肚腹尽量地袒露出来;最高的一根枝干孤零零地伸向天空,仿佛老人将枯瘦的手指默默无语地、富于暗示地指向永恒。因年久而塌陷的坟墓露出黑乎乎的窟窿,一股难以形容的气息从窟窿里散发出来,夜游的精灵便随着那股气息溜出来,快活得就象得到****的囚犯,故意摆起架子慢吞吞地散步。你盯住这种幽幽的绿光看久了,竟不觉得恐惧,反而被它诱惑得想入非非,去猜测一下从没想过的事情。
登高老汉觉得自己在坟地里走,他清清楚楚地看见许多熟人:早已去世的爹妈,比他年长的老哥儿们,甚至还有穿着军装的双福……他们都不说话,心领神会地和他交谈着。忽然,前面飘飘地浮动着一件花格小褂,一个女人回过头来冲他笑笑。登高老汉的心仿佛被揪了一下,脱口叫道:“丽花!”他拚命地追赶过去,然而这个心爱的女人似乎还没折磨够他,轻风般地往前飘。登高老汉追啊追啊,仿佛又回到年轻的时候……
春天,满山鲜花怒放。小登高跟娘剜野菜,采一篮子花朵:红的山桃花,紫的大米花,绿的猫眼睛花,黄的苦菜花,白的涩李子花……灵巧的小手把家乡所有的色彩全采集来,细嫩的肩膀把个万紫千红的春天背回家去!他的眼睛对色彩分外敏感,看着斑斑斓斓的野花,幼小的心灵中充满了喜悦。他在山上飞跑,象一只快活的小鹿。一绊倒了,他索性在鲜花盛开的野草丛中打滚,咿咿呀呀地喊叫……这个五彩的世界仿佛是为他存在的,而他又为在这个世界里生存才长着那样一双明亮的眼睛!……
石磨“呜呜”地响起来了。登高抱着磨棍,执拗、倔强地走着。他的一生要走千里万里,而又注定走不出一个圆圈。他象一匹长途跋涉的老马,高大的身躯微微地伛偻,脑袋微微地低垂,深深凹陷的眼窝隐藏着沉重的苦难,而紧蹙的浓眉又愤怒地抗拒着苦难。他的沉默包含着一种坚定的信心:他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这个世界少不了他!石磨低低地吟唱着,声音沉稳,悲怆,绵绵延延地永无穷尽,“呜——呜”,“呜——呜”……
群山的深处又传来这种声音,大自然那盘永恒的石磨依然在转动。这声音使瞎老人的心感到一丝惶惑:他的使命已经完成,而他视作对应物的声音究竟在暗示什么呢!他欲穷究下去,但百思不得一解。登高老汉的心灵岗外前面的坟地,追踪着这神秘的声音升华到一个抽象的境地。在那里,他彷徨,犹豫,苦恼,但终究迫近了谜底,终究获得了一种满足……
“呜——呜——”,“呜——呜——”
秋天的夜,清爽得象一件滑润的绸衣。月光洒满重重叠叠的山峦。沟底里浮动起来的白露,在银光里清晰可见。密匝匝的树枝以明净的天空为背景,勾画出种种奇妙的图案。群山向低垂的天边伸延,尽量地展现宇宙的博大,辽远……在这样的夜晚,一个瞎老人默默地坐在屋脊般的巨石上,他看不见这个月色明洁的世界,眼前只有一片淡淡的、模糊的天光。这种光亮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里透射过来的,却给一个身陷黑暗深渊的人一丝丝希望。
登高老汉象一个坐化的高僧,苍老的躯体透露出一种特别的宁静:他微仰着脸,表情安详平淡,那一对深眍的眼窝越过面前的坟地、枯树、高山,直视先垠的苍穹——他看见了,看见了肉眼看不见的东西!他脸上的皱纹渐渐地聚到一起,越发显出沉思冥想的神态。与此同时,他体内的精气慢慢地上升,上升,终于脱离了衰惫的身躯,在月光漫漫的夜空中自由地飞翔……
登高老汉死了。
清晨,当儿子、媳妇在巨石上找到他的遗体时,他仍坐在那里。太阳已经升起来,朝霞在他周身抹上一层淡淡的胭脂红色。儿女的恸哭打碎了黎明的寂静,而登高老汉却仍然那样地宁静、安详。
……
这天早晨,乡长到村里来视察小麦播种情况。这是个年轻有为的乡长,上过大学,性急,又十分敏锐。在地头,他听人们说起瞎干登高之死,便仔细地询问了情况。当人们一口咬定老汉没有什么毛病,就因为拆去石磨死了,他呼地站起来,神情激动而有些兴奋,用力地搓着两只手掌。
“这是个典型!”他说,“贾宝玉丢了通灵宝玉就丢了魂,在大搞‘四化’的今天,一个老农民丢了石磨竟也丢了魂——这是个典型!”
他让一个小孩带他到登高老汉家去看看。当他来到一座新盖的大瓦房前,看见院子里站满了老娘儿们,都在抽抽搭搭地哭泣。他挤进屋去,屋里尽是男人。这儿没有人哭,大家默默地站着,表情庄重严肃,又透露出一种压在心底深处的悲哀。台长被屋子里的气氛感染了,他慢慢地往炕那边挤,心里感到沉甸甸的。他不象去抓一个典型,倒象去谒见一位圣人。”
死者静静地躺在炕上。窗外射进的阳光照在他枯瘦的脸上,那一对眼窝聚精会神地思索着什么,一道道横竖交错的皱纹铭记着他一生遭受过的苦难。亲属仿佛摸透了死者的心事,把一根磨得乌亮的柞木磨棍放在他的身旁。他的五指微微张开,呈爪形搭在磨棍旁边的炕席上。似乎想去抓它,却总也抓不到。他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起来,好象顽强地护着什么东西,那东西对他来说是重要的,对别人来说却永远是个谜。
年轻的乡长久久地伫立在炕前,死者有一种攫慑人心的力量,使他不得不深深地敬重他。乡长拿起死者的手,看见了满手掌微微隆起的厚茧,又默默无语地放下,将那手掌搭在磨棍上,他没有去看死者的脚掌,那上面长着的老茧更令人心酸。他想象着那样一幅图景:一个孤単的瞎子,抱着磨棍,一圈一圈地走啊走,他走了千里万里,路却永远没有尽头……
“他劳动了一生!”
乡长最后用沉重的话调说了这句话,这是他得出的结论。这个结论是公道的。假如要为瞎严子立以块墓碑,这句平凡的评语倒是最好的碑文。
登高老汉去世很久了。
那块屋脊般的巨石孤零零地耸立着,再没有人坐在上面听山。当夜深人静时,当天空黑得似尹抹,上了浓浓的油漆时,山里依然充满了响动。胆小的刺猬畏畏缩缩地钻出草丛,寻觅生存所必需的食物,暴晒了一天的草叶在夜露的滋润下挺立起来,浑身的关节发出轻微的“咯咯”的响声。密密的树林深处,总有一两根枯枝剑门辱命的极限,无缘无故地断裂了,“咔嚓”一下,仿佛是临终的人最后的喊叫。松落的石头趁这黑夜脱离山片,隆隆地响看,滚到山沟里,好象巡游的夜叉急急的脚步声……
风掠过树梢,奔向群山的深处,那种推磨般的呜呜声,又从群山的深处隐隐约约地传来。这的确是最引人注意的声音,那么神秘,那么空灵。你静静地听山,一定会把整个心灵沉浸到这种声势中去。它领着你越过具体的音色物事,到一个古老的、遥远的世界里,去探寻许多根本的东西。
1984、11、12、定稿于烟台
原载《收获》一九八五年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