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海礁好似不曾预料盖七宝会用这种口吻对自己说话,刚要拍桌子发脾气,被身旁的一位长须老者拉住了,那老者连着使眼色示意他暂且息怒,又伸手拉他坐下。
待杜海礁那边安静下来,盖七宝转阴为晴,对陆崖笑道:“你也听到我的帖子了。都是误会,老杜军营中人,生性粗豪,行事率意,什么战书,那样说只不过想跟你们开个玩笑,你们不用在意。”说罢,双指一拢,指着空案空椅,不失大气地说了一声:“别站着了,坐吧!”完全是一种命令的口气。
陆崖看似面色从容,胸中却有一股干呕欲吐之意,因为盖七宝的请帖着实把他恶心到了,那些老气横秋、高高在上、隐隐威胁,陆崖无一不听得明白。
饶是内心翻腾,陆崖仍不在意盖七宝这命令式的口吻和眼眸中隐藏的不屑,不动声色地要领钟靖入座,不料钟靖一动不动,陆崖回首一看,只见钟靖一脸阴云,双目含怒,显是不肯就座。陆崖强拉了他两下,钟靖才勉强动了。
陆崖的那个无鞘铁片儿剑还插在腰间,落座时当真不便,可陆崖也不抽剑,胡乱坐了几个姿势后,总算坐安稳了。
还未等盖七宝再说话,钟靖突然叫了起来:“做人要言而有信,把酒闻曲是吧,酒呢?曲呢?”他的脸冷得几乎能飘出雪来。
盖七宝没想到这两个年青的小子不但一点点感谢的神色都没有,有一个似乎还要发怒了,另一个倒是没有怒意,不过他那种懒洋洋、若无其事的样子却让人有种想打人的冲动,好在这小子总体态度还不算出格,带头入座,算是给了面子。
只是,眼下还不知道这两个贼小子是不是真的有恃而无恐。
在盖七宝的示意下,酒壶、酒盏马上成双成对地被人端了上来,放在陆崖和钟靖身前的空案上。钟靖根本不喝酒,把那些酒壶、酒盏通通往陆崖身前一推,又叫:“酒有了,曲呢?”
盖七宝纳闷了,好久没有碰到这种情况了,不过是永安城最不起眼的帮派的两个小帮主,在他这个大帮主面前居然这般牛气。根据传闻,他事先也有预料青乐帮的人可能与以前唤之即来的那些小帮派的头目们有所不同,可没想到反差居然这么大,让他们入座不感恩戴德也就算了,还颐指气使起来了。
盖七宝在未达到目的之前决定再让他们一步。吩咐帮众:“去,把戏班子的人再叫出来,接着唱。”
很快,鼓弦声再次响起,两个戏装的女子上了戏台,开始咿咿呀呀地唱一出不知什么明堂的戏。
陆崖也是个不好酒的人,入了座,得了舒坦,便握着个空酒杯问盖七宝:“不知盖帮主把我们请来干嘛?”
盖七宝心底暗笑,这小子还真以为是请啊,嘴中却说:“不知两位可曾听过一句话,朝里有人好做官,背靠大树好乘凉,这是说人有所依仗才会一帆风顺,风平浪静。”
陆崖摇摇头,又问:“盖帮主究竟想说什么?”
盖七宝知道陆崖在装晕,便把话头挑明了些:“多年来永安城大小帮派林立,彼此争斗杀伐未息,城中偷盗劫掠勒索之事也时有发生,传闻蔚王大人早就有心整治,青乐在此扎根未久,想必也遇到过不少麻烦吧。”
陆崖继续摇头,极干脆应道:“没遇到过麻烦。”
盖七宝虽然被这个不识相的小子气得肚子冒火,但面色未改,“循循善诱”道:“你们这种年青气盛的帮派我见的多了,就像一棵长了刺的幼苗,别人不愿碰它,它还以为是自己厉害,可有人一旦有心动他,便能把它连根拔起。所以……”
还没等盖七宝说完,钟靖在对面冷冷地冒出一句:“你这是在威胁我们么?”
陆崖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
盖七宝冷冷一笑,回道:“哪里是威胁,我这是善意,提醒你们,世道不易,找个靠山是个一本万利的事。”
“你的意思是让我们青乐帮投靠你们金剑帮?”陆崖看起来一脸的明白。
“呵呵,说投靠也没有错,可投靠的方法有很多种……”盖七宝的眼神突然意味深长起来。
钟靖还不明所以,陆崖一脸总算明白过来的样子,小心地说道:“大概要多少银子?”
盖七宝哈哈大笑,拇指一竖,大声道:“小兄弟果然是明白事理的人,以后帮里出了事,自然可以向我金剑帮求助。”
陆崖继续问:“大概多少?”
盖七宝把音量降下来,颇显大度地说道:“城南小刀,城西陇上狼,城北毒火,城东灰鼠,这几家每个月都是三千两,你们比他们小些,我看每个月两千两也就够了。”
这下,钟靖总算明白盖七宝的意思了,一张俊脸还未放晴,但不至于再打雷下雨了,淡淡地说了一句:“我们要是不交呢?”
盖七宝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不交也没什么,大伙谁也免不了有个三灾两祸的事,但若像此地北二里燕乐坡飞燕帮帮主巴恩奉那样,不免有些悲摧了。”
巴恩奉一个月前在燕乐坡突遭大难,被人削去一足,剜走双眼,身死坡下,飞燕帮也由此分崩离析,此事永安诸帮几乎无人不知,但因事发突然,极少有人得知祸从何起,陆崖也不例外,时至今日,他才算知道是何人所为了。
盖七宝的威胁不免有些赤裸裸了,陆崖看见钟靖绷紧身子,脸上开始冷笑,怕他又要爆发了,连忙向他使眼色,示意由他来应对。
“巴恩奉可能是个糊涂人,免不了做些糊涂事吧,可我是个聪明人,在永安城的保护费该交还是要交的,不过,还请盖帮主给我一个讨价还价的权利。”陆崖淡淡地说道。
“说说看。”盖七宝面色正常起来。
“我很愿意每月给贵帮这个数,”陆崖用力伸出手来,五指一张,显得豪气干云。
“五百两?”盖七宝语带不悦。
“不对,是五十两,只是我很担心我能不能从每个月的零花钱里匀出这么多来!”陆崖认真地说道。
“哈哈,哈哈,”盖七宝仰头大笑,笑得很是肆意,两道锐利的寒光在眼瞳中一闪而逝。
“陆帮主这般羞辱我,就不怕以后你就是把几万两抬到金剑帮的门前,金剑帮也闭门不纳吗?”
“哦,”陆崖做了一个恍然大悟的样子,“这样啊,那我岂不是已经彻底得罪了贵帮,好吧,我将功改过,另想一个法子,盖帮主说得两千两太少了,一万两怎么样?”
“哼!”盖七宝知道对方说不出好话来,只作不理。
“不过”陆崖话头立刻一转,“这一万两银子不是青乐帮给金剑帮,而是金剑帮给青乐帮,记住是每月,每月一万两,我可以保你无事。”
陆崖理所当然地说道,自来到盖七宝面前,他的眼神一直很平和,双眸下古井不波,好像他面对的不是大帮之主,而是他的一个不起眼的手下。
“妈的!找死——!”盖七宝终于顾不得风度,连骂带动,身形自桌后一跃而出,怒目直视,就差拔剑了。
钟靖也猛然站起,横眉冷对。
金钱帮众齐刷刷一声刀响,钢刀皆抽至半鞘。
山雨欲来风满楼,一时间此间无人说话,双方对峙中,西风带凉,飒然而至。
仙歌台下,北戏台上,突然鼓绝弦幽,一女子幽怨的唱腔此时飘飘渺渺地传至台上。
“想公子白日思睡,为情浓处处心扰,留芳菲徒惹绝爱,念奴娇君可还否,花无红大病突肇,云有怒夏雹如削,飞雕翎偕郎渺渺,一命归金剑断了。”
戏女把一段唱词唱得哀怨愁苦,可叹可怜,偏偏最后一句把盖七宝听得霎那间脸就绿了,这戏和戏文他本是一无所知,偏偏把这句:“一命归金剑断了”听了个清清楚楚,金剑帮本就占了金剑二字,江湖中人尤重口彩,金剑断了,和说金剑帮完了有何两样,这他妈诅咒突降,犹胜骂娘!
台上那出戏自然是一出情情爱爱之戏,今日不过凑巧了,戏女恰好唱到了那里,绝无半点诅咒金剑帮的意思,台上诸人,也只有钟靖知道戏文的由来。此戏名唤《金剑雕翎》,不过是男子女子,梨园相逢,互生爱慕,互致信物,男送金剑,女赠雕翎,彼此离分,相约重逢,几经坎坷,事不能成,男子未归,女子大病,生死迷幻,金剑欲断罢了。戏中的女子这样唱出来,正是在表达她凄楚哀愁的心境。
见杜海礁在向自己使眼色,盖七宝忍住怒气,使眼色让帮众把钢刀收起,刚要坐下,终于还是忍不得了,甩手将一白釉茶盏掷向了北戏台那唱戏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