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刀剑悬顶
清乾隆十三年(1748)八月初,仁和(今杭州市)人沈廷芳出任分守登(州)莱(州)青(州)海防道。这个道的衙门设在莱州城,他上任的第二天,驻本城的莱州知府吴作哲登门来访。两人见面后刚寒喧几句,守门人匆匆来报:说门外来了一位客人,令道台着官衣独自出衙迎接。守门人如此通报,可见来客不是一般身份。沈廷芳道着谦请吴作哲暂到客厅内室徊避,穿上官衣去衙外迎接来客。来客五十余岁,三绺长髯,二目如电,一身干练潇洒。他看到身着海防道衣冠的沈廷芳走出衙门,上前低声问清姓名,才悄悄地向他出示了一面皇宫“腰牌”。沈廷芳见腰牌上有“乾清门行走”字样,急忙躬身请他进衙。两人来到客厅,来人让沈廷芳关上门后,低声说:“我乃大内一等侍卫李泰运,奉皇太后秘旨,查寻皇上被窃的宝饰‘当康佩’。今日到此安排沿海“布控秘查”之事,还须沈大人全力协助。”沈廷芳听罢轻轻笑了笑,他知道,“当康”是古代神兽,传其鸣祥啼瑞,见之人寿岁稔。所谓“当康佩”,就是刻有“当康”图形的一只玉佩。他觉得为了一只小小的玉佩,皇太后未免有些小题大作。李泰运见沈廷芳有轻视之意,眉头皱了皱,说:“济宁州刁妇任秀月,盗去皇上的‘当康佩’驾小舟外逃。我等自黄河口沿海边追寻,查访了不少码头及海岸村落。刁妇的船小,量她不敢入深海。令你立即布署海边各监所严纠密查,拿住刁妇不许多问,夺回玉佩后要立即除掉此人。”沈廷芳听了此话有些不解,说:“夺回玉佩也就是了,为此杀人用刑太重了吧?”李泰运瞪了他一眼,说:“皇太后如此吩咐,你遵旨行事便了。”沈廷芳不解旨意低头沉思,李泰运向他靠近一步,说:“新任山东巡抚唐绥祖说你处事稳妥,皇太后才提携你到此任职。此事办好,太后另有封赏。若因忤旨给皇家惹出麻烦,哼哼。”他冷笑一声,又威严地说:“对藏匿或庇护这名刁妇的官吏,我有先斩后奏之权。”说完,匆匆出门去了。李泰运刚出客厅,吴作哲便从内室走出来。等沈廷芳送客回来,他低声问:“沈大人,您想杀任秀月吗?”沈廷芳一愣,知道吴作哲已听到李泰运的话。他指了指耳朵又做了个杀头的手式,压低声音说:“秘旨秘传,不该知道者听到是要灭口的。”吴作哲关上门,低声说:“沈大人,下官今日拜府也想说任秀月的事。但我要说的意思与刚才那人说的相反,咱寻到任秀月后要好好保护、好好地服侍她。等这阵风声过后再悄悄地送走她。”见沈廷芳听得一脸惊愕之色,他轻轻摆摆手,拉着沈廷芳走进内室。沈廷芳初识吴作哲,不知他因何敢说这等大逆不道的话。吴作哲让沈廷芳坐下,低声说:“上个月的二十三,也就是闰七月二十三日。新任山东巡抚阿里衮急召本官,说他领皇上秘旨,让帮助查找济宁州的女子任秀月。说找到她要秘本上奏,再将她悄悄送往琢州行宫。还说前任山东巡抚塞楞额因办此事出错,被皇上罢职投入大牢。阿里衮大人暗访得知任秀月在咱这一带藏匿,再三叮嘱我一定要找到她。您的前任卫道台也闻此旨意,我二人已安排属下沿海秘查此人。因卫道台前日奉调离任,下官这才来找您谈这件事啊。”吴作哲的这番话把沈廷芳吓呆了。皇太后“要杀任秀月”的秘旨不敢不尊,皇上“要保护任秀月“的旨意更不敢违抗。封疆大吏塞楞额因办此事出错获罪下狱,位低职卑的海防道若错办此事就得搭上身家生命。他左右为难地想了半天,忽然盯住吴作哲,问:“你刚才说上月二十三日,是新任山东巡抚阿里衮传的秘旨?”见吴作哲点头,他又疑惑地问:“上月二十三日至今尚无半月,刚才宫中来人却说新任山东巡抚是唐绥祖。请问吴大人,你能解释这两种说法的真伪吗?”吴作哲一愣,低声说:“下官在此不便解释,劳动大人随我去见个人吧。”沈廷芳不知吴作哲要领他见什么人,却悟出此人一定知道皇家的一些秘密。眼前凶险重重,见此人有可能利于自己决策。他怕此行引来什么麻烦,换上便装才随吴作哲去了。
二、凶险重重
吴作哲将沈廷芳领进府衙后院,来到一幢幽静的厅房前。他扣了扣门又轻咳一声,一位五十余岁、儒生打扮的人开了门。吴作哲请沈廷芳入内,低声说:“请沈道台拜见阿里衮大人。”沈廷芳闻言一惊,两眼疑惑地看着这位儒生打扮的人。这人轻轻点点头,从袖中取出一方黄帕双手展开。沈廷芳见黄帕上书有“朕差阿里衮勘察要案,所到处准其便宜行事。”两行字,看清了玺印,他急忙大礼参拜。阿里衮示意让沈廷芳坐下,说:“今天请沈大人来此,是想让您帮我办件事。俗话说‘为官者不办糊涂差’,我先将此事的根由告诉你。”他轻轻笑了笑,又说:“今年春天,皇上携太后和皇后东游,驻跸曲阜时,有人奏道‘天下水美数东、西、南、北四湖。东、西、南三湖均在江南,(东湖在武昌,西湖在杭州,南湖在嘉兴。)惟北湖在江北。而北湖就在离此不足百里的济宁州城之外,请皇上去赏游景色。’因太后和皇后不想移驾,皇上便乔装去了。”沈廷芳心中有事,哪里听得进这些闲话。未想到阿里衮话锋一转,立刻揪住他的心。阿里衮说:“皇上游湖巧遇渔女任秀月,任秀月钟情于他暗寄终身。皇上喜她昳丽温柔,答应一月内来接她。任秀月赠给皇上一支玉簪作为信物,皇上则将系在腰间的‘当康佩’回赠给她。后来不知皇后如何得知此事,她向皇上索要‘当康佩’不得,告到皇太后面前。皇太后秘令山东巡抚塞楞额找任秀月索要玉佩,任秀月受惊吓离家出逃了。这些话是在我出任山东巡抚前,皇上私下里告诉我的。”阿里衮话音刚落,吴作哲说:“请问大人,如今山东巡抚是谁?”阿里衮说:“塞楞额获罪入狱,皇上差我暂出补缺。刚上任七天又召我回朝,令唐绥祖接任山东巡抚。”他轻叹一声,又说:“皇上让我持秘旨寻访任秀月,本官在此人生地疏,还得请沈大人帮我办这桩差啊。”沈廷芳心有苦衷,不敢贸然应答阿里衮的话。他知道,李泰运有先斩后奏之权,不尊皇太后旨意自己生命难保。而皇上秘旨中“便宜行事”四字看似文雅,但内中却含着无限杀机。李泰运在此监督办差,阿里衮眼中也揉不进砂子。两道截然不同的皇旨孰轻孰重?自己该尊照哪道执行?左难右也难,一时间急得他头上流下汗来。吴作哲像看透沈廷芳的心思,慢慢走到阿里衮面前,低声说:“大人,您休怪沈大人为难啊。刚才卑职在道台衙门秘听到皇太后旨意,令夺回玉佩立即除掉任秀月。沈大人当时说了句‘用刑太重’,遭到差官严厉训斥。”阿里衮听了一怔,说:“有这等事?”他沉思片刻,低声问:“可知来的是什么人?”吴作哲示意让沈廷芳谈,沈廷芳说:“既然吴大人泄露了皇太后秘旨的事,下官对大人也不敢再隐瞒什么。”他叹了口气,又说:“来者是大内一等侍卫李泰运,他话语中流露出像是带着几个人。”阿里衮听说来的是大内侍卫,拧着双眉站起来,说:“我本想和来人通融一番,劝他以君主为重,编个理由回去交差。可对这些人却是不敢!”他轻轻摇摇头,又说:“大内侍卫们以武道立身,惟命是听虑事单一。他们受令于太后要除掉任秀月,当得知皇上有旨保护她,必定会秘奏皇太后知晓。那样,乱子就大了。”沈廷芳见阿里衮也惧怕皇太后,凑上前低声说:“卑职日接两旨,头悬刀剑。该何去何从?请大人赐教。”阿里衮紧皱着眉头,说:“本官如今也如履薄冰。若任秀月被杀,我必获办差不利之罪。若说出太后夺佩杀人的事,又有置皇上母子不睦之罪。如今你我处境相同,一着不慎则祸及身家生命啊。”见阿里衮和沈廷芳二人神色沮丧,吴作哲有些气愤地说:“凡事总该论个是非曲直吧?是皇上爱任秀月才赠给她玉佩的,她没有罪啊。即使她窃去皇上的玉佩,可打可罚但罪不致死。依下官之见,咱就按皇上的意旨办!”他走到沈廷芳面前,又低声说:“如今,沿海有不少人在密访和保护任秀月,这是下官和前任道台卫大人前几天按排的。只要大人您不另下寻杀任秀月之令,宫中来的人就成不了事。”吴作哲的话正合阿里衮心思,他见沈廷芳低头不语,低声说:“沈大人,您既有同情任秀月之心,暂时就不要布署寻杀她的事吧。”他慢慢凑到沈廷芳面前,又说:“李泰运传的是秘旨,他不能、也不敢问询你的属下寻杀任秀月的事。你可假当正在“布控”的样子,到辖区监所走一走就可以了。至于李泰运捉不到任秀月的事,他不会将责任推到你的头上,皇太后那里也只能不了了之。”沈廷芳想不出两全其美之法,事情紧急也只有冒险依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