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虾到主管办公室领受新任务。他不打算多说一句话。耳朵眼没被驴毛堵塞,你就一个字也甭问。公司里有不成文的规矩:员工不可多提问题。小虾绝不是惹事的人。
他溜着墙根嗖嗖疾走,自认为象一只老鼠。公司强调打领带,一条紫色领带终日扣住他的脖子,又使他感觉自己象一只瘦狗。但是,他没能准确地把握自己的形象,同事们送他的绰号小虾,倒是更为贴切。他瘦小羸弱,苍白得几乎透明。两只眼睛略微鼓凸,总是一副受惊的模样。当部门主管传唤他时,领带似乎会自动收束,勒得他喘不过气来。临近中午,电话铃响,一只无形的手拽拽绳索,小虾躬躬腰,一弹而起,悄然无声地迅疾地来到主管办公室。
主管的脸象一团棉花,温柔而无实质性内容。小虾从不指望在这张脸上看到任何徵兆。主管发出指示,无论多么不可思议,小虾也得一挺胸脯,精神抖擞地喊道:Yes, Sir! 这是规矩。迟疑,犹豫,问这问那,往往使你失去再一次踏入公司大门的资格。小虾懂得怎么做!一股真气凝聚在丹田,随时准备发力。
可是,主管的指示太奇怪了,好象用太极功夫软绵绵地戳来一指,点中他的死穴。小虾顿时瞠目。即便派他打劫银行,也不会如此吃惊。他无法理解自己的使命。主管似乎格外体谅小虾,破例将指示重复一遍。他说——
公司丢了一块土地。你马上出发去惶向,查明真相,把它找回来!
小虾脑子发懵。你可以丢钱包,丢孩子,甚至可以丢脑袋,但决不可能丢土地!地,就在我们脚下,怎么会丢呢?往哪儿丢?小虾感到常识的根基在动摇。
他往四下看看,仿佛要抓住某种可靠的东西,以定心神。但主管办公室里空空荡荡,连一根钉子也看不见。白的墙,白的灯,白的窗帘,象精神病医院的单人房间。每次站在这里,小虾都觉得自己赤身裸体地接受检查,灵魂也无处藏匿。
白色,逼人发疯的颜色!
主管进一步细化指示。他从文件夹拿出几张纸,说丢失的土地叫A-84号,这是它的原始发票、建设许可证、红线图……他把这些证件交到小虾手中。小虾觉得,主管好象把一个人的身份证、户口簿交给了他。证件都在,人失踪了,小虾走遍天涯海角,也要将A-84号逮捕归案……喔,这种拟人化的联想真叫小虾受不了!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他不能问,可又不能不问。如果问题不恰当,诸如地是怎么丢的?谁把地丢了?我该怎样去寻找这块土地?主管肯定面无表情地回答: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公司正是通过一连串的不知道,确立起不提问原则。小虾有数。公司庞大无比,深藏无数秘密。这些秘密又牵涉到巨额利润。回答员工任何问题都蕴藏着风险——谁敢保证秘密不会被一点一点地泄露呢?这可以理解。然而在某些情况下,不提问员工们就无法执行任务,这也是公司现行体制的弊病。如何解决这一矛盾,就体现出一个员工的智慧、潜质,甚至会关系到他的前程。
主管在摆弄一把剪刀。他剪碎一些纸片,又对着日光灯检查锋刃。在白炽的光芒照耀下,剪刀银光闪闪,透出一股寒意。主管的手指白而肥腻,象几条大蚕在蠕动。他捏捏剪刀,剪刀在空中卡卡作响,似乎在将一团看不见的乱丝剪断……
这些动作,总算让小虾抓到一些东西,思维得以集中。他想到,他的几位前任走出主管办公室就完蛋,仿佛中枢神经被剪断了。可以肯定,他们在主管面前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主管就如同医生,用这把剪刀为他们做了一点小小的手术。从此,公司里再也见不到这几个人的踪影。
小虾后脊梁阵阵发凉。他需要一个答案:怎么样才算完成任务?总得有一个标志吧。不问清楚这一点,他就是跑遍世界,也不可能到达目的。
小虾终于开腔了。他向主管说了一套公司流行的豪言壮语,以表示完成任务的决心。他采取迂回战术,故意用夸张的口吻讲述最终解决方案,而这方案显然是荒唐的。他企图诱使主管纠正自己的错误,从而获得某种启示。
我找到A-84号,就把它带回来。虽然有些困难,我也要想法克服。我可以托运,或者干脆把它拴在我的裤腰带上,直接带到主管面前!
夏佩儿,你挺幽默。棉花脸直呼他的大名,又翘起一根食指,微微一摇:不过,公司不喜欢员工们开玩笑,请你保持严肃!
小虾挨了当头棒喝,狼狈而慌张,尾巴也夹不住了。对不起,我糊涂了,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做……希望主管明确指示。
嗯?你认为我交待任务不够明确?
不不!小虾努力表达心中的困惑:一块土地不翼而飞,我该怎样理解这道难题?
难题?你企图理解难题?主管意味深长地瞥了小虾一眼,嘴角浮现嘲讽的笑意。假如我们能够理解这个世界的难题,哪怕只理解那么一丁点儿,还要上帝干什么?
小虾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领带越勒越紧,脖颈似乎被勒成一根面条。
主管啪地扔下剪刀,斩钉截铁地说:不,公司不需要员工理解什么!你只须行动,只须执行任务。公司关注着你每一个举动,随时会给你最新指示。当然,如果你懈怠,拖拖拉拉找不到那块地——
主管停顿一下,小虾的心脏随即停止跳动。出于求生的本能,他抢着喊道:我就不回来,永远不回来!公司交待的任务,我要以自己的生命去完成!
主管沉默,任何话语都是多余的。小虾该走了。他立正,鞠躬,刷地转身走出办公室。
在以后的日子里,小虾一直很后悔:为什么多话?为什么多想?要知道,你只是一颗永不生锈的镙丝钉啊!
二
小虾老是口渴。
有时候他想:我一生能饮尽一条河流——至少是一条小河。这样想象使他颇感自豪。小虾终日东奔西跑(业务性质决定),所以很难有机会坐下来静静地品一杯香茗。不过不要紧,他可以喝矿泉水。出发前,他买一瓶最大号的矿泉水,一只手托着,就象托一颗迫击炮弹。另一只手则提着一个小黑箱,最小号的那种。小虾本人也属于最小号的:瓜子小脸,白净,女气。五官紧凑而标致。有洁癖。小手小脚小头小脑——整个儿一个精致小人,仿佛白瓷烧成。小人提小箱,却托着炮弹似的一大瓶矿泉水,在人群中匆匆行走,真有点滑稽。坐上车,小虾就开始喝水,小口小口地、不停地喝,十分享受。喝完水,目的地也就到了。水,在他体内变成一条小河,正如他想象那样,缓缓地静静地流淌……
牧云说:你口渴,属于一种神经官能症,反映出你内心的极度焦虑。欧阳牧云是心理医生,也是小虾最初的、唯一的恋人。牧云嫁给了别人,正如生活中许
多事情一样,小虾总是扮演失败者的角色。
焦虑什么?我挺好,没什么可抱怨的。我一点儿也不焦虑。小虾喃喃地辩解道。
欧阳牧云是一位优雅聪慧、风韵迷人的女子,长期使小虾处于一种离奇的生活状态。只要不到外地出差,每逢周末,小虾都要到牧云装修一新的家中坐坐,或帮她干点小活,或听她那位刚提副处的丈夫高谈阔论。作为前情人,小虾唯唯喏喏,似乎要在这个幸福家庭里借得一点儿温暖。牧云以高度的热情接待他,指挥他干这干那,好象他从来就是家庭中的一员。开饭时不许小虾告辞,并连连往他碗中夹菜。转身回首之际,她常常投来含情脉脉的一瞥,使小虾心醉神迷……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过去,小虾再也遇不上可意的人。已经年满三十了,他仍是孑然一身。牧云也许是可怜他,也许是需要他,无论如何,她使小虾陷入情感迷阵不能自拔。而小虾对此毫无觉察,甚至认为生活本该如此。星期天早晨,他必换一套整洁的衣衫,提一些鱼肉蔬菜,准时来到牧云的厨房。夜晚,他顶着满天星斗回到单身宿舍,默默体验着甜蜜的痛苦。这滋味多美好?谁能理解小虾的精神享受呢?
今年春天,牧云生了一个大胖儿子,小虾自告奋勇当这孩子的教父。喝满月酒时,他象孩子真正的父亲,幸福的泪水溢出眼眶。他生平第一次喝醉了,醉得不省人事。张处,小虾习惯于这样称呼牧云的丈夫,彻底地被这矮小而执着的男子感动了,破例批准他在客厅沙发上睡一夜。他指着小虾猫儿一般倦倦着的身躯,对妻子说:这是怎样的一个人、怎样的一个人啊!我真服了!他们认为小虾永远不会离开这个家庭。
所以,当小虾在一个不是周末的夜晚,出现于牧云家的客厅,结结巴巴地述说即将开始的远行,着实使这对夫妻吃了一惊!惶向,他们不止一次听人说起过,那是南方沿海正在崛起的一座城市。大开发大建设大混乱,全中国的冒险家、投机者蜂涌而至,追随着他们的则是一群群小偷、妓女、民工……铺天盖地,犹如蝗虫。人们都说,那是一座魔城。现在,小虾本人也要去那群魔乱舞之地,去那遥远的炎热的诡异难测的南方,岂非过于冒险?
久久的沉默。张处首先表态:也好。你性格中缺一些东西,历炼一番会有意外收获。
牧云则向小虾伸出两手,问:为什么非要你去?公司不能派别人去吗?
小虾不说话,只摇摇头。他不愿意在牧云面前谈论公司,这话题太敏感,太沉重,象梦魇一样压在他心头。他的表情告诉牧云:公司的决定无人能够更改。
牧云单独送小虾出门,送了很长一段路。两人默默行走,却有浓浓的惆怅在心间弥漫。银月如勾,撒下一片清辉,渲染出凄凉的美。这个夜晚很特别,不时有流星在夜空划过,一颗、两颗……小虾的心中留下一片绚丽。
牧云站住脚,嘴唇微微颤抖,半天才说:你这一走,恐怕再也不会回来了。
小虾纳闷:怎么会呢?我办完事就回来,那鬼地方我一天也不愿多呆!
我有一种直觉,很灵。我想,你的生活也许应该改变一下了。
改变?为什么改变?不不,我就愿意象现在这样生活。
你应该结婚。和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可以缓解你的病症。要知道,你一直患有心理疾病,我观察你多年了。这种病在医学上尚未定论,暂时被称作……
小虾打断她的话:现代人谁没有心理疾病?你就没有吗?我也观察了你许多年,你有一肚子话无法诉说……有时,你也很苦闷,对吗?
牧云惊讶地望着小虾,发现他小小的、鼓凸的眼睛里,竟山烁着睿智的光芒。他仿佛变成另外一个人,不,干脆就变成了刚刚划过天空的流星!医生的外壳被粉碎了,她一下子又变成普通女人。泪水夺眶而出,在她秀美的脸颊上小河似地婉蜒流淌……
欧阳牧云当年与小虾分手时,可没掉一滴眼泪。她很潇洒,甚至没有寻找这样那样的借口。她只是反复说:我要走了,再见。小虾肝肠寸断,伤心傻了。他按字面意思去理解“再见”——牧云既然说再见,那就可以再去见她。于是,小虾一如既往地看望牧云,直到她结婚,成家。牧云也不烦他。连张处,她那位骄傲的丈夫,都容忍了小虾。同情失败者,包括失败的情敌,可以充分表现强者的绅士风度。小虾如此渺小,如此萎琐,简直是赖在别人家里。然而,他的坚韧不拔,他的真诚,却十分感人。
今天,即将分手之际,牧云忽然哭了。小虾深感意外。在他看来,这只是一次平常的出差,毫无生离死别的感觉。牧云一哭,似乎意味着某种珍贵的东西将要失去。
有一句话,我一直想对你说。你要走了,今天我就说出来——
小虾竖起耳朵,等待着。
我,我……
牧云竟泣不成声。这个谜一样的女人,心中藏着多少东西?小虾从未见过她如此伤心,自己也很难受。他捧起她的脸颊,在她额头上轻轻地、圣洁地一吻。牧云深受震动,一双泪眼直勾勾地注视着小虾。
她终于没能说出那句话,一转身,消失在黑暗中……
小虾仰望夜空,深深地吸一口气。我喜欢这样的生活,真的。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漫步走向单身宿舍。我喜欢荒诞的事物,这往往是世界的本相。我喜欢灰色调子,灰色人物,比如我自己。这也许是天生的,也许是公司造成的后果。我们伟大的公司笼罩在云雾中,这片云雾也使我的视线模糊起来。我的鼻子里总是积攒着一些灰尘,可能是云雾作怪。这样很好。在一般人看来,我的处境比较糟糕:主管看不上我,同事们也经常欺侮我。我木纳,孤独,且软弱。不过,我得指出:人们只注意现实处境,往往忽略了哲学处境。是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哲学处境,只是他们没意识到罢了。从这个层面考察,我的处境还满不错。我以自己的方式对待世界,体验着常人体验不到的东西。所以,我内心保持着平衡,甚至有一点点儿优越感。
他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踉跄几步。路人投来诧异的目光,以为遇见一个醉汉。小虾却不在意,仍然咕咕哝哝,踽踽独行。我喜欢追踪,寻觅。追踪不可企及的目标,寻觅不可获得的东西(比如爱情)。一块土地竟然不翼而飞,多好的题目?寓意深刻!你能飞,我就能把你找回来,我不怕挑战。真的,牧云可以为我作证。我要出门,我要远行,我要迎接挑战!
就这样,小虾走进破旧的宿舍楼,走进散发着馊味的小房间,走进他那灰色的梦境。他的自言自语,也直接化为一串串时断时续的梦呓。
三
小虾到达惶向,饮水量急剧上升。这鬼地方太热,他老是处于晕眩状态。太阳轰轰烈烈地照耀万物,眼前白花花一片,什么东西也看不真切。哟,太阳!那是太阳吗?分明是一颗原子弹。坐中巴前往惶向的途中,小虾把右臂搁在车窗外,只打了一小会儿盹,肤色就变得血红。晚上,胳膊开始爆皮,蟒蛇似地吓人。小虾惊叹:再晒一阵,整条胳膊恐怕都灸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