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一代,童年少年是挖着野菜吃着野菜度过来的。身体离地,就像一只出巢不久的雏燕,跟着妈妈沟崖河畔田野里到处跑着挖野菜。
春光乍泄,寒气未退,河畔沟崖向阳面的野菜提前从土里钻出来。苦苦菜、曲曲丫冒出了红色的芽芽;荠菜、芙子苗抻出了绿色的叶片;野茄子、婆婆丁笑含着欲放的花蕾;萋萋菜‘野菠菜长满了细白的绒毛。我提着小竹篮跟在妈妈身后,妈妈挖一棵,我往篮子里拾一棵。刚露头的野菜,懆刚睡醒的婴儿,鲜嫩可爱。
挖满竹篮回到家,妈妈将野菜分类择出。苦苦菜曲曲丫蘸酱吃i萋萋菜婆婆丁开水一燎,煮小豆腐吃;野茄子芙子苗拌上豆面蒸着吃。头茬野菜如山珍,大人们吃得又甜又香。看到大人们吃,我也夹一块放进嘴里,没等嚼就吐出来。妈妈问怎么吐出来了,我说苦。妈妈说,苦去甜来,刚嚼到口里苦,咽下去后苦味就变成甜味了。我试着咽了一口,还真妈妈说的,嗓子眼里返回一种淡淡的甜味。这是我对野菜最早的记忆。
清明过后,杏红柳绿,蜂飞蝶舞。田野里的野菜绿成一片。那些早争春的野花,羞答答地在春风中绽放。妈妈给我一张小镢头,一只小筐,让我跟她到野地里挖野菜。
挖野菜首先须认识野菜。妈妈一边挖着一边教我辨认。看它们的形状、花序、颜色。野菜如人,一花一颜色,一菜一模样。它们有的以花命名,有的以果命名,有的以叶命名扁的以味命名,有的以汁液和叶的颜色命名,千奇百怪,千姿百态,很有趣。妈妈还教我野菜方面的顺口溜或儿歌。“芙子苗,芙子苗,吃一碗,拉一瓢”(这种粢有缓泻作用)。“炸不烂的生菜,淘不净的灰菜。”那首充满母爱鲫歌至今响在我的耳边:“扁柱芽(扁蓄),红根根儿,俺给姥娘认针针。认不上,姥娘打俺两柱棒。到南园哭一场,回来还是亲姑娘。”
那时候,俺家院里像个小型饲养场,猪、兔、鸡、鹅都用篱笆分隔开。由于粮食紧缺,野菜是畜禽们的主要饲料。挖野菜时,只要是人畜能吃的,都挖进篮子里。正所谓萋萋菜、蚂蚱菜,挖进篮子里都是菜。回家拣出人吃的,剩下扔给猪兔们。
挖野菜成了我课余时间的主要劳动。
那是一个想起来令人寒栗的年代。昏黄而又冷萧的春天,我和全村里的人一样,天天到坡里挖野菜。千疮百孔的大地,到处是挖野菜留下的伤痕。几种常见常吃的野菜挖净了,根刨光了,人们便把饥饿的眼光转向邓些不曾吃过的绿色植物。
小时候,听奶奶讲神农氏冒着生命危险尝百草,发明了中草药,为百姓祛病疗疾的故事。一时间,全村老百姓都成了神农氏。凡是野地里长绿叶的东西,都挖回家吃。甚至连有毒的蒺藜苍籽也摘回家炒着吃。结果有的人肿腿肿脸,有的人上吐下泻,有的人中毒后无医无药治疗,痛苦地离开人间。我们家吃过一种叫驴耳朵的野莱,也出现过脸肿呕吐症状。幸亏及时停食,没罹生命之祸。
这次******,人们用生命验证出几十种人能吃的野菜。我吃过的有:苦苦菜、曲曲丫、萋萋菜、婆婆丁、野茄子、板凳腿、扁柱芽、芙子苗、草鞋底、麦蒿、青蒿、斜线头、蓬子菜、豆瓣、车前子、野菠菜、荠菜、黄花菜、驴耳朵、紫苏子、灰莱、扫帚菜、爬篓、野仁青、蚂蚱菜、酸斑韭、反白草、狗****叶以及水里的藻菜、浮萍等。几种不能吃的和有毒的野菜,名字都很古怪:秃疮头、癞蛤蟆皮、马虎事、猫儿眼、鹌子嘴、老鸹芋头、老鼠布袋、艾蒿、黄蒿、鞭子秆等。
我常想,大地真是一个宽厚仁慈的母亲,它生养了人类辽哺育了人类。如果不长出这么多的野菜,这场全国性的******恐怕不光是“千村薜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的悲惨局面,还要有更多的生命成为孤魂饿鬼。
饥荒过后,我对这些野菜产生了深厚的感情和浓厚的兴趣。它们那碧绿滴翠的叶儿、缤纷灿烂的花儿,造型奇特的果实,常常挖回家或栽在盆里,或插进瓶里观赏、把玩。最令我感兴趣的是这些野菜不光能充饥,还能疗伤治病,止血消肿、有一次割草割破了手指,鲜血直流,妈妈掐了几棵萋萋菜嫩叶,放在手心里揉烂,把绿色的汁液滴到我的伤口上,血很快止住了。还有一次,我的脚脖子被蚊虫叮咬后,红肿发炎,脚背子鼓胀得橡个气蛤蟆,又痛又痒。奶奶采来蚂蚱菜用石臼加盐捣烂,敷在红肿处,几次便好、奶奶没学过中医,但知道野菜治什么病,村里人身体不适、胳膊腿扭伤肿痛都来找她,她便采来几种野菜或烧水烫洗或捣烂取汁涂患处,不用吃药打针,很快解除痛苦。
我年轻时爱好中医中药就是从奶奶用野菜给别人治病受到启示的。当时上级提出“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提倡“一根针”“一把草”偏方验方治大病。我就买来中医中药书看。当我看到中药书上那些药材图形介绍,才知道我们这里的野菜大部分都是中药材,只是名字不同。我也试着用野菜给人畜治病。
一个时晴时雨的夏天,我们随潍坊中医学院的白老师来到大泽山、白老师三十多岁,身材苗条,皮肤白皙,面日和善,言语柔和,穿着一双白色万里鞋,攀山登峰身轻如燕。我们跟在她身后,沿着峭岩绝壁,边攀登边听她给我们现场讲药。遇到贵重药材,用镢头刨出根或果实让我们辨认。
大泽山是一座天然的中药库,山上党参、桔梗、地榆、大青叶、薤白等可人药的野菜俯拾即是。白老师给我们讲植物入药的部位,或叶或根或花或果。讲各种药采集的时间,春夏秋冬要求非常严格、如茵陈,必须三月采,四月采的就是蒿了。故有“三月茵陈四月蒿”之说。讲药材的形状特点:叶的对生互生,花序的种类,如伞形花序、穗形花序等。同时讲与五脏六腑相联系的五味(酸、苦、甘、辛、咸)、五气(风、暑、湿、燥、寒)和中草药应用的关系。
大泽山三百多种可入药的野菜野草,白老师教我们认识厂百七十多种。其中七十多种野菜野草我们村的野地里都生长。它们和人一样,有土名也有学名。如:败酱草就是苦苦菜,紫花地丁就是野茄子,蒲公英也叫婆婆丁,马齿苋也叫蚂蚱菜。有的野菜根叶果名字不一,药用功能各异,如大青叶、枸杞等。
野菜由充饥到治病,是我认识上的一个飞跃。在缺医少药的年代,野菜作为西药的补充,起过很重要的作用。我们当年用半夏贝母泡成止咳平喘液;用益母草熬成益母膏;用老鹳草制成风湿丸;用大青叶败酱草加工成清热散。不少偏方验方至今还在民间流传应用。
野菜这种野生植物具有顽强的生命力。春发冬藏,不畏酷暑,不惧严寒,不讲求生存环境,不计较水土条件。为菜不觉低贱,做药不显高贵。默默地实现着自己的生命价值。
我钟爱于野菜。年年春秋挖野菜、吃野菜堂”品尝。品着那种苦而甜的味道,似乎回到似乎与其“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感触。野菜在自然风雨中长大,我们是在政治风浪中成长起来的。从小跟着父辈在政治运动的大潮中沐浴。长身体时经受过************的考验;求学时遭遇了“**********”的“锻炼”;不惑之年,拖儿带女读学历岗享清闲。近六十年的坎坷人生,又何尝不是一棵在社会土壤中生刚知天命,提前离长的野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