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展歌喉
亲眼目睹了美女的死亡,郑小群差一点泯灭了所有的理想。虽然,他曾经暗暗地把严青青和朱萍儿作过比较,认定了朱萍儿比严青青美丽,不过,他仍然承认,严青青也是个美人儿。他拉坠琴不抖,想学会自拉自唱,赶得上柳弦子,可是他从来就没有过柳弦子那样卑污****的念头。严青青像一只母羊卧在那里,好多人跑过去,看了严青青美丽的一面和不美丽的一面,啧啧感叹,郑小群就没有跑过去看。美丽的生命无端地陨灭了,景象总是残酷的,不忍目睹。软心肠的人发明出戏剧,上演无数的悲剧给人看,法场处斩,战场杀戮,只看见木头刀挥舞,不看见人头落地,实在不是为了让好奇的人看别人死亡,而是让善良的人在大限面前不至于心抖。严青青依仗一副天生的美貌,去考县剧团,她真的是没有看透演戏的本质。她要是真的成了剧团团长的人,她才会明白,人的幸福,往往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面的,戏里戏外,都是如此,看戏的眼泪就属于这样的幸福。柳弦子哭她,则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因为柳弦子还没有从她身上获得最终的快乐,像猫哭老鼠一样,死耗子再也逗不起弹唱的乐趣了。郑小群有幸赶上了对手沟水库二期工程,他相信,下台的公社书记李玉明的理想一定会实现,“铺褥子”就是为“捆玉带”作准备。他年龄尚小,刚刚能推上一小车泥跑起来,老严家的美女不会把他放在眼里。只有本村的美人儿朱萍儿,跟他一起来到“铺褥子”水库工地,和他一起干活,注意到他了,赞赏地看着他,说他“一口小白牙挺好的”,让他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希望,怀了热切而又模糊的期待。严青青惨死,柳弦子哭泣,水库漏水,李玉明着急,理想的道路上布满障碍,所有的人似乎都不如意,美女的死亡,又恰恰与美好的理想有关——要是不铺褥子,不挖出会坍塌的泥帮,美女尿尿,还会有生命危险吗?如果每一个理想的实现,都要以另一个美好的毁灭为代价,这样的理想纵然变成现实,还会有多少意义?柳弦子即便能自拉自唱,还是要痛哭流涕。
郑小群自己也想不通的问题是,他分明知道柳弦子会自拉自唱,也挽不回美人儿的生命了,他怀里抱上了坠琴,还是把柳弦子当成了一个努力追赶的目标,想学会自拉自唱,像柳弦子那样独抒胸怀。理想可以永远也实现不了,实现了也许要很残酷,但是怀里不揣上一个,活着可就真的没有意思了。柳弦子自拉自唱以后,痛哭流涕,他依然唱拉不休,自得其乐。月亮底下的旭生,扯着小秋云的手走出胡同口,紧接着走进监狱,额头上留下三道丑陋的纹路,他也不肯把小秋云的手撒开,让小秋云跟上老贫农去享福。老贫农幸福了,地主的儿子必定痛苦,这就是阶级斗争,水火不容。郑小群拉坠琴,心绪繁乱,感情复杂,他一心不能二用,拉琴的时候不能唱,刚想开口唱一句,拉琴的手就忘记了如何动作,始终也没有实现自拉自唱,像柳弦子那样。不过,他的琴艺倒是大有长进。南下淘金以来,他像真的工人似的,按时上班下班,不像在庄稼地里干活,扛晌拉夜没有规律,他有了更多的时间拉琴。做工的时间里,他除了偷偷把握,捋来捋去宽慰自己青春的身体,就是公开拉琴,捋上捋下安慰他躁动焦渴的灵魂。第二次揉过小妹以后,他久久地品味手指头的感觉,用心揣摸,灵犀慧透,发现了揉弦的新指法,轻揉慢捻,揉出来的声音滑润晶亮,他自己听起来,都觉得不一样了,好像是直接从他心弦上发出来的琴音,带着青春固有的颤抖,勃发的活力。不拉琴的时候,他把坠琴装进白布做的琴袋里,挂到墙上。白布琴袋被老康保做饭的煤烟熏黑,坠琴黄铜的琴筒也改变了颜色,像老井的石头帮上长了青苔。郑小群想起小妹第一次叫他揉,掀起衣襟露出来的后背,也像是长了锈的样子。小妹第二次叫他揉,部位不同,就是常常擦洗的景象了。郑小群要恢复坠琴原本的光鲜,他花费了三个不上班的中午擦洗。铜锈牢固,他动用了宝贵的牙膏。好多人的牙齿都像长了铜锈的样子,去除的唯一办法就是用牙膏刷牙,擦洗琴铜的铜锈,他相信也可以用同样的办法解决。此方果然有效,他擦干净牙膏产生的沫迹,就露出了琴筒本来的模样,黄灿灿亮晶晶,像刚刚化火炼出的金子一样。他把灿然一新的坠琴揽到怀中,轻拉慢揉,深情无限,琴音大不一样了,像半老徐娘变成了青春少女,引来了好多人看。
郑小群拉坠琴,曾经像淘金一样,令南乡人惊叹不止。南乡人相信朱金斗的话,那么大的石磨,是套了牛从大山上拉下来的。担心石磨下山滚得快,就在相反的方向套牛,用鞭子打牛,往山上山下两个方向拉。郑小群人还没有长大,鼻子底下的茸毛刚刚变黑,还没有长粗,就能拉响那么高的胡琴,一只手捋上捋下,他们就不知道用的是什么样的方法了。郑小群拉琴,琴音悠扬而又清丽,高音区锐亮尖利,南乡人坐在家里也能听见,他们从家里跑出来,围到郑小群跟前,不是为了听他拉出的琴音多么好听,而是为了看看他用什么力气拉琴。看他的手指头快要被琴弦磨出血来了,看他把头沉下去,快要贴到黄铜的琴筒上了,南乡人啧啧感叹,不住地赞佩他肯用力气,功夫不凡。晒草的南乡女人心疼他的手指头,建议他把手指头用布包起来拉琴,立刻就遭到了南乡男人的呵叱,毫不留情:
“你穿上衣服晒草,行吗?”
南乡女人也觉得不行。只能任由郑小群光裸着指头拉琴,捋上捋下,捋出血来,也没有办法。看常了郑小群拉琴,南乡人明白了,他是以血为代价,便不忍再看。坐在家里听琴声,又听不明白,他年轻的心上哪个地方会出血,痛在哪里。他把长锈的琴筒擦亮,像苍老的妇人捏细了嗓子,琴音陡变,南乡人大吃一惊,担心他把伤痛的心扒出来,拴到了琴弦上。乱纷纷跑出来,围到跟前一看,才知道他把琴筒剥了一层老皮,老胡琴变得年轻了。南乡女人纷纷称奇,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能让胡琴变年轻。她们想问一问,又怕男人斥责她们无知,逼她们穿上衣服晒草,她们就永远失去年轻的机会了。郑小群只顾拉琴,看不透南乡女人困惑的心事。他就是能够洞晓女人迷乱的心境,他也不能把同样的方法教给女人使用。牙膏能用来为琴筒和牙齿除锈,是因为铜的琴筒子和骨头的牙齿具有同样坚硬的质地,不易磨蚀。但是用来擦洗年老的皱纹,就难以奏效了,皱纹消失的同时,皮肉也会失去。还要再过三十年,才会有一种手术发明出来,让女人返老还童,那就是一次又一次动刀,剔去皱纹,割除眼袋,直到原来的脸不复存在,留下一张二十岁的陌生的脸,镶在一根八十岁的熟悉的脖子上。郑小群专心拉琴,想不到那么久远完美的生命理想,他稍有疲累,往嘴里填一颗酸枣咀嚼提提神,酸溜溜的滋味从牙齿根底生起,连琴声都带上了人生不平的嘶啸。他一心操琴,被突然的歌唱吓了一跳,定神寻找,歌唱声却不是发自他的口中,他并没有学会自拉自唱。歌唱者是老两,用细嗓:
麦苗儿青来菜花儿黄……
老两唱的不是郑小群拉的曲子,郑小群用心再苦,苦得滴血,也伴奏不上。南辕北辙,郑小群不管老两唱什么,他琴弓拉动,沿着自己的心曲往前走,老两捏细嗓子再唱一句:
毛主席来到了咱们农庄……
南乡人吓坏了。他们地处僻壤,祖传制陶,会从地底深处挖出泥来,制成瓦罐,从来都没敢向前再迈进一步,烧制出瓷器,他们从来没有想到,男人的嗓子会捏到这么细,挂上釉,他们可不敢像老严家青年男女那样发笑,叫老两教他们唱“麦苗儿青来”。郑小群没有参加对手沟水库一期工程,没有目睹老两鼎盛时期在老严家夜校的辉煌情景,可是他知道,老两用细嗓唱歌不同凡响,所以他看出了是老两再展歌喉,并不害怕,他只是要求老两别干扰他,老两一用细嗓唱歌,他就没法拉琴了。老两答应了,说:
“行,我不打扰你,你也别打扰我。”
郑小群点点头,继续拉琴。
老两捏细嗓子,再唱一句。
郑小群用一只手把高高的琴杆扶住,问老两怎么回事。
老两斩钉截铁地说:“你打算好好拉胡琴,就别打兰子的主意!”
郑小群哭笑不得,老两显然是把他当成了情敌,施出用细嗓唱歌的专长,来跟他竞争了。他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才能向痴情的老两表明心迹,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把山枣,放到老两的手上,紧接着再掏,直掏到衣袋里的山枣一个不剩,全部交给老两,他边掏边说:
“给你,全都给你。”
他几乎是气急败坏地作结论说:“酸死了!”
那个关于酸葡萄的著名故事,蕴含的真理并不全面,说酸的时候,也并不都是因为没有吃到。现在,郑小群才发觉,美人儿朱萍儿那一天说的话大约是真的,不含嫉妒。
柔情似水
兰子是工房子资格最老的工人之一,比小媳妇香英进来得早。她跟着父亲于志福,一起参与淘金,父亲下金洞子打眼放炮采矿石,她则一直在工房子里挖磨眼。她恪尽职守,没有野心,别人挖着磨眼,想着学拉流,以后果然当上了拉流工,坐到了流板顶上,只有她一直未换工种,自从进了工房子,就没有离开过大磨后边的座位,她一手握一把铁勺子,左右开弓。她天生是一把挖磨眼的好手,不用瞄准,也不用像打飞机一样计算“提前量”,大磨飞转,她简直看也不看,一扬手铁勺一抡,一勺泡湿的矿石准确地投进磨眼里,汤水不漏。她干得从容极了,潇洒极了,大磨咕隆咕隆响,她不露一点儿紧张,还顾得东张西望,按时看拉流的郑小群一眼,仰着脸大唱一句歌,声音粗放,不用指望能捏到老两那么细。她会有烦恼,但从不寂寞。她父亲在山上吊到了兔子,她及时到工房子里通报,眉飞色舞,好像是她本人逮到了野物一样自豪。人家问她,新逮的兔子如何吃法,她毫不保守,直言相告:
“汆丸子呗,大萝卜汆丸子。”
其实不用她说,看看她又肥厚又敦实的嘴唇,湿漉漉油光光的,就知道是丸子滚过的结果。大家问她,兔子头能汆几个丸子?她说不多不少,正好两个。大家惊叹说,那可真大,一口含不了。她不屑地撇一下嘴,瞧不起人家缺乏经验,说丸子再大,也是咬碎了吃,没有一口含住的。大家并不问她兔子蹄能汆几个丸子,她主动地解说,用手比划丸子的大小,说明兔子的长蹄变成圆丸子,会发生如此这般数量和形态的转化。她紧接着又说,兔子蹄拿到工房子里扫金子,再就不能汆丸子吃了,不是因为兔子蹄干硬了,无法跟萝卜剁到一起,是因为兔子蹄扫过了金子,有毒。杜炳成闻听此言,辩心顿起,说扫金子的兔子蹄才没有毒呢,因为金子是无毒的物质。兰子坚称金子有毒,杜炳成用事实驳她,说:
“金子要是有毒,有人镶了金牙叫人家舔,为什么毒不死人?”
兰子针锋相对说:“那是舔,是吃吗?”
杜炳成不容置辩地说:“舔和吃一样。”
兰子毫不退让,逼他:“你大胆,吃块金子我看看!”
杜炳成一把抓起扫金子的兔子蹄,毛茸茸举到兰子饱鼓鼓的胸脯跟前,说:“你给我汆成丸子。”
兰子哈哈笑,抬手把兔子蹄挡回去,说:“回家叫你老婆给你汆吧。”
兰子没有辩心,不想跟任何人为敌,她哈哈一笑,连杜炳成的辩机也能瓦解,不宜再辩。她说兔子蹄扫过了金子,不能再汆丸子吃了,也不是真的认为金子有毒,她摸了扫金子的兔子蹄,不洗手就摘山枣吃,并不害怕。她说了兔子头汆丸子,又说兔子蹄汆丸子,只不过是因为圆的长的都长在兔子身上罢了,统统是她父亲吊来的,令她自豪。她像她的父亲一样,擅采山珍。山枣还没有红透,她就开始采摘了。山枣如丸,她用两根指头捏着摘下,一口含住无数。她满口咀嚼,一齐吐核,核落如雹,芳心无比欢欣。南乡的棘子也长了倒钩,有时候会把她的衣服剐住,她不骂棘子,怨自己的衣服碍事,裤腿和衣襟都过于宽大了。她不知道,曾经有一位皇帝率大军远征高丽,中途在西流河畔的山上扎寨,被棘子倒钩剐住了龙袍,龙颜大怒,当即下旨,命令那座山上的棘子不准再长倒钩。其实皇帝的衣服更宽大,容易被棘子的倒钩剐住,剐破了龙袍,也应该尤人,不应该怨天。比起皇帝来,兰子利利索索,机灵敏捷,棘子倒钩更应该放过她。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兰子不晓。她心地纯净,像山野上方高阔无云的天空,只希望满山的山枣一夜红遍,她不用挑挑拣拣,捋就行了,一捋一把,她绝不怕棘针扎手。她捋得多了,就可以让郑小群像她一样,满口大嚼,吐核如雹,不必一粒一粒拣吃,格外珍惜。实际上,山枣刚刚红得多一些,她有了些微富裕,她就开始给郑小群吃了。她不避嫌疑,不讲客气,不管跟前还有什么人,不管人家是不是也想吃山枣,她径自走向郑小群一个人,掏出一把,珠圆玉润,直通通举到郑小群胸前,一点儿也不怕别人听见,声音像在工房子里挖磨眼唱歌一样大,说:
“给你,一点儿也不酸牙。”
这不能不令人嫉妒,美人儿朱萍儿就酸溜溜地对郑小群说:“傻兰子看上你那一口小白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