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政治设计家学院,我受到了冷落。在我看来,教授们已完全失去了理智,那情景一直到现在都让我感到悲伤。这些郁郁寡欢的人正在那儿提出他们的构想,想劝说君主根据智慧、才能和德行来选择宠臣;想教大臣们学会考虑公众的利益;想对建立功勋、才能出众、贡献杰出的人作出奖励;想指导君王们把自己真正的利益同人民的利益放在同一基础上加以认识;想选拔有资格能胜任的人到有关岗位工作;还有许许多多其他一些狂妄而无法实现的怪念头,都是人们以前从来没有想过的。
我得承认,他们并非完全都是幻想。有一位头脑极其聪明的医生,他似乎对政府的性质和体制完全精通,非常善于应用自己的学识给各种公共行政机关很容易犯的一切弊病和腐化堕落行为找到了有效的治疗方法。例如,所有的作家和理论家都一致认为,人体和政体严格地说是普遍地具有相似性的,那么,人体和政体就都必须保持健康,同时一张处方两者的毛病就都可以治愈,这不是再清楚不过的事吗?大家都承认,参议员和大枢密院的官员们毛病不少。因此,这位医生建议:每次参议员开会,头三天请几位大夫列席,每天辩论完毕,由他们替每位参议员诊脉,然后,在第四天带着药剂师,准备好相应的药品,在议员们人席之前,根据各人病情的需要,分别让他们服用各种药剂。
还有,因为大家都埋怨君王的宠臣记性很差,为了防止他记不住事情,那位医生就建议,任何人谒见首相大臣,简单明了地报告完公事以后,辞退时应该拧一下这位大臣的鼻子,或者踢一下他的肚子,在他的鸡眼上踩一脚,或者捏住他的两只耳朵扯三下,或者弄根大头针在他屁股上戳一记,要不就把他的手臂拧得青一块紫一块。以后每一个上朝的日子都这么来一下,一直等到把事情办好,或者坚决拒绝办理为止。
他还指出,每一位出席大国民议会的参议员,在发表完自己的意见并为之辩护之后,表决时必须投与自己意见完全相反的票,因为如果那样做了,结果肯定对公众有利。
如果一个国家里党派纷争激烈,他倒又提出了一条可以让彼此和解的奇妙办法。从每个党派中各挑出一百名头面人物,把头颅差不多大小的,两党各一人,配对成双。接着请两位技术精良的外科手术师同时将每一对头面人物的枕骨部分锯下,互相交换一下,分别安装到反对党人的头上。
我听到两位教授之间一场热烈的辩论,他们在争论最方便有效而又不使百姓受苦的筹款办法。第一位说,最公正的办法是,对罪恶和丑行征收一定税款,每个人应缴税额总数由其邻居组成陪审团公正合理地裁定。另一位认为对自夸在体力和智力上有才能,自以为事个人征税,征多少税,根据其才能出众的程度而定,不过这得完全由他自己来拿主意。最受异性宠爱的男子应交纳最高的税,至于税额多少,则应根据其所受宠爱的次数和爱情性质而定。他还建议,对聪明、勇敢和礼貌应该收重税,收税方法相同。荣誉、正义、智慧和学问,则无需征税。他主张妇女应根据其漂亮的程度和打扮的本领来纳税。但是对忠贞、节操、良好的辨别能力和温良的品性不征税。为了使参议员一直能为王室的利益服务,建议议员们以抽签的方式获得职位。
另一位教授拿了一大本关于如何侦破反政府阴谋诡计的文件给我看。他建议大政治家们要对一切可疑人物进行检查,看他们什么时间吃饭,睡觉时脸朝哪边。擦屁股用的是哪一只手。要严格检查他们的粪便,因为人没有比在拉尿时思考更严肃、周密和专心致志的了。
我冒昧地为他再提供一点补充意见。他很高兴地接受了我的建议。我告诉他,我曾在特列不尼亚王国逗留了一段时间。当地人管这个国家叫兰敦。那里的人大部分全是由侦探、见证人、告密者、指控者、检举人、证人、咒骂者以及他们的一些爪牙组成的。他们全都受正副大臣们的庇护、指使和津贴。在那个王国里,阴谋通常都是那些企图抬高自己大政治家身份的人所作。他们企图使一个摇摇欲坠的政府恢复元气,企图镇压或者转移群众的不满情绪,企图把没收来的财物装进自己的腰包,企图左右公众舆论以尽量满足一己私利。他们先取得一致意见,定好应控告哪些可疑分子图谋不轨,接着采取有效手段查找这些人的书信和文件,然后把他们囚禁起来,文件则交给一伙能巧妙地从词语、音节以及字母中找出神秘意义的能手去处理。比如说,他们会破译出“马桶”是指“枢密院”;“一群鹅”指“参议院”;“瘸腿狗”指“侵略者”;“呆头”代表“国王”;“瘟疫”指“常备军”;“秃鹰”指“大臣”;“痛风”指“祭司长”;“绞刑架”指“国务大臣”;“夜壶”指“贵族委员会”;“筛子”指“宫廷贵妇”;“扫帚”指“革命”;“捕鼠器”指“官职”;“无底洞”指“财政部”;“阴沟”指“朝廷”;“滑稽演员戴的系铃帽”指“宠臣”;“折断的芦苇”指“法庭”;“空酒桶”指“将军”;“流脓的疮”指“行政当局”。
假如这种办法行不通。他们还有另外两种更为有效的办法,该地的学者称它们为“离合字谜法”和“颠倒字谜法”。用第一种办法是,他们能解释出所有单词的第一个字母的政治含义。于是,晕就是指“阴谋”,B指“一个骑兵团”,L指“海上舰队”。要不他们就采用第二种办法,通过颠倒变换可疑文件上字母拼排的顺序,可以揭开对当局不满的政党最深藏着的阴谋。例如说,如果我在给朋友的一封信中说,“我们的汤姆兄弟最近得了痔疮。”一个精于此道的人,同时那个句子里的那些字母,经他一分析,就会变成下面这样的话:“反抗吧!阴谋已经成熟。塔。”
我看这个国家再没有什么东西值得留恋的,就不想再住下去了,于是动了返回英国老家的念头。
我有理由相信,这个王国仅是这个大陆的一个部分。这座大陆向东一直延伸到美洲加利福尼亚以西的无名地带,往北濒临太平洋。离拉格多不到一百五十英里的地方有一座良港,它与位于其西北方大约北纬二十九度、东经一百四十度的拉格奈格大岛之间有频繁的贸易往来。这座拉格奈格岛东南方大约一百里格就是日本。日本天皇与拉格奈格国王间结成了紧密的同盟,两个岛国间因此常有船只来往。就这样我就决定走这条路线回欧洲去。我雇了一名向导带路,两头骡子驮行李。我同主人告了别,因为他对我一直那么好,临别还送了我一份厚礼。
到达马尔多纳达港口时,港内没有要去拉格奈格的船,再过些时日也不见得会有。这座港市和英国南部的港口城市朴次茅斯差不多大。不久我就结识了一些朋友,受到了他们的热情招待。其中一位知名的先生对我说,既然一个月内都不会有船去拉格奈格,我要能去西南方距此约五里格的格拉布达布卓布小岛一游,说不定会很有意思。他主动提出他和另外一位朋友可以陪我前往,并且可以提供一艘轻便的三桅小帆船。
“格拉布达布卓布”这个词的译名是“巫师之岛”。岛上物产非常丰富,居民全是巫师,由部落首领管辖。他们只和本部落的人通婚,同辈中年龄最长的继任岛主或长官。岛主拥有一座富丽宏伟的宫殿,还有一座面积大约三千英亩的花园,周围是二十英尺高的石头围墙。侍候长官及其家属的是一些不同寻常的仆人。长官精通魔法,有能耐随意召唤任何鬼魂,指使他们二十四个小时,但时间再长就不行了,而三个月内,他也无法把前面已经召过的鬼魂再次召来,除非是情况非常特殊。
我们到这岛上的时候大约是上午十一点。陪我前来的其中一位先生去拜见了长官,请求接见我这位特地前来拜访他的陌生人。他马上就答应了这个请求,于是我们三个就一起进了宫门。宫门两旁分别站着一排卫士,武器和服装都很特别。他们的面容我看了不知怎地只觉得心惊肉跳。我们走来到大殿上,先向长官深深地鞠了三个躬,他又问了几个普通的问题,然后就让我们坐到他宝座下最低一层台阶旁的三个凳子上。他懂得巴尔尼巴比的话,他要我给他介绍下我旅行的一些情况。为了向我表明他并不拘礼,他手指一动就让所有随从全都退了下去。我见此大吃一惊,因为转眼之间,他们就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我们猛的一下从梦中惊醒,梦里的情景全都消失了一样。我一时不能恢复常态,后来还是长官叫我放心,保证我不会受到伤害。又见我那两个同伴若无其事,这才放下心来,胆子也壮了许多,简短地向他说了一下我几次历险的经过。
我有幸与长官一起进餐,一帮新鬼送上肉来,并侍候在一旁。我觉得此时我已经没有上午那么害怕了。我一直呆到太阳落山,不过我请求他原谅我不能接受他住在宫中的邀请。我和我的两个朋友当晚住在附近镇上的一个私人家里。第二天早上,我们再去长官那儿拜访,倒是他也很愿意我们再去。
就这样我们在这岛上住了十天,每天大部分时间同长官在一起,晚上才回到住处。不久以后看到鬼神我也就习惯了,而三四次之后,我完全可以做到无动于衷。长官叫我随意召唤我想见到的任何一个鬼魂,现在无论数目多少,从世界开创开始直到现在,所有的鬼魂他都可以召得来,并且可以回答我认为合适的一切问题。条件只有一个,即我的问题必须限于他们所生活的那个时代之内,并且保证说实话。
我们进了一间内殿,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花园里的情景。因为我首先想看的是宏伟壮观的场面,就希望看到阿尔贝拉战役后统率大军的亚历山大大帝。长官随即手指一动,我们站着的窗户底下即刻就出现了一个大战场,亚历山大应召进殿来。他的希腊语我听起来非常吃力,可能是因为我自已会的也不多。他以自己的名誉向我担保,说他不是被毒死的,而是饮酒过度发高烧死的。接着我又见到了正在翻越阿尔卑斯山的汉尼拔,他对我说,他的军营里一滴醋都没有了。我又看到凯撒和庞贝统率着各自的大军,正准备交战。我看到了在最后一次巨大胜利中的凯撒。
在我的请求下,长官作了一个手势让凯撒和布鲁脱斯一起向我们走来。一见到布鲁脱斯,我不觉肃然起敬,从他的脸上的每一点,我都可以很容易地看出他至高无上的品德,坚定而大无畏的胸怀,最真诚的爱国心肠以及对于人类的热爱。我非常高兴看到这两个人已经能够互相理解。凯撒还坦率地向我承认:就是他一生最伟大的功绩,也远远赶不上布鲁脱斯因结果了他的一生而获得的光荣。我很荣幸和布鲁脱斯谈了很长时间的话。他告诉我,他和他的祖先优尼乌斯、苏格拉底、依帕米浓达斯、小伽图和托马斯·莫尔爵士永远在一起,世上历朝历代都找不出第七个人够资格加人他们这个六人集团。
为了满足我要把古代世界各个历史时期都摆到我面前来的奢望,大量着名的人物都被召唤来了。让我自己的眼睛得到满足的,主要是看到了那些推翻了暴君和篡位者的人,和那些为被压迫被侵害的民族争回自己权利的人。
我很想见一见古代那些最着名的圣贤和学者。为此我特地安排了一天时间。我请求他叫荷马和亚里士多德领着所有评注过他们的着作的人出现在我们眼前。这些评注家实在太多了,有几百人只好在院子和几间外殿里侍候。我一眼就认出了两位英雄。两人中,荷马长得高大而俊美,像他这么大年纪的人,走起路来身子算是挺得很直的了。他的双眼是我见过的所有人当中最活泼而锐利的。亚里士多德腰弯得厉害,拄着一根拐杖。他容貌清瘦,头发又稀又长,嗓音低沉。我很快就发现两人并不认识其余的人,以前从来都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说过这些人。有一位鬼魂,名字就不说了,悄悄地跟我讲,这些评注家在阴间总是在离两位作家最远的地方躲着,因为他们在把作家向后世介绍的时候,把作家的意思完全解释错了,因此羞愧难当。
接着我又请长官把笛卡儿和伽桑狄召来。我劝说他们把自己的思想体系解释给亚里士多德听。这位伟大的哲学家坦率地承认在自然哲学方面他自己也犯了错误,因为他像所有的人一样,许多事情上不免臆测。
我又用了五天时间同许多其他古代的学者进行了交谈。
陪我来到这岛上的两位先生因为急于办理一些私事,三天之后就得回去,我就在这三天时间见了一些近代死去的名人,他们都是过去两三百年中我国和欧洲其他一些国家里最显赫一时的人物。因为我一向对名门望族十分崇拜,就请求长官把一二十位国王连同他们的八九代祖宗一起召来。但是令我大失所望的是,在长长的皇族世系中,我见到的并非都头戴皇冠。在一个家族里,我看到的是两名提琴师、三名衣冠楚楚的朝臣和一名意大利教长。在另一个家族中,我所见的则是一名理发匠、一名修道院主和两名红衣主教。我可以把每个家族的演变看得清清楚楚。
最令我作呕的是现代历史了。我仔细观察了一下一百年来君王宫廷里所有大人物,发现世界真是怎么给一帮娼妓一样的作家骗了!他们说懦夫立下了最伟大的战功,傻瓜提出了最聪明的建议,阿谀奉迎的人最真诚,出卖祖国的人具有古罗马人的美德,不信神的人最虔诚,鸡奸犯最贞洁,告密者说的都是真话。多少无辜的好人被杀戳、遭流放。多少恶棍升上了高位,受信任,享大权,有钱有势,作威作福。朝廷、枢密院和参议院里发生的大事和大臣们搞的活动,有多少可以同鸨母、妓女、皮条客和小丑的行为相媲美。世界上的伟大事业和革命事业的动机原来不过如此,他们取得成功也只不过靠了一些可鄙的偶然事件。我得知这样的真情,对于人类的智慧和正直是多么地鄙夷!
我在这里还发现,那些装模作样要写什么轶闻秘史的人原是多么的诡诈而无知。许多国王都被他们用一杯毒药送进了坟墓;君王和首相在无人在场时的谈话也会被他们记录下来;驻外使节和国务大臣的思想和密室他们都能打开;不幸的是他们永远也没有成功过。这里我还发现了许多震惊世界的大事的背后秘密的原因院一名妓女怎么把持着后门的楼梯,后门的楼梯怎么把持着枢密院,枢密院又怎么把持了上议院。一位将军当着我的面承认,他打的一次胜仗纯粹是由于他的怯懦和指挥无方;一位海军大将说,因为没有正确的情报,他本打算率舰队投敌,不知为何却打败了敌人。三位国王对我明言,他们在位期间从来就没有提拔过一个有功之人,除非是一时弄错,或者中了某个亲信大臣的诡计;他们就是再世,也不会这么做的。他们提出了充足的理由来证明:不腐化王位就保不住,因为道德灌输给人的那种积极、自信和刚强的性格,对办理公务将是一种永久的阻碍。